下山请试剑

　　白光大盛，元渺又仔细看了一圈周边和脚下。
　　不论是树叶沙沙作响的峰顶四周，还是脚下这片长满野花野草的中间空地，确实没有任何阵法该有的纹路或凿刻痕迹。
　　也不知这阵法是如何而成。
　　不过，即便身陷不明阵法，她也仍然牢记着自己的任务，在身份没有暴露之前，维持着城民少年的形象。
　　黑雾犹在，邪修却还没露面。阵法的驱动必须有人在现场，她不信这些人真这么能沉得住气。
　　“这是怎么回事？是仙人吗？！”
　　她的声线微微颤抖，脸上的表情在慌乱和恐惧中，又带着些微的期待与激动。
　　谢清晖和元渺在一起的时间更长，当然也更默契，立刻反应过来接上话，发挥读万卷书的优势，引经据典道：
　　“我觉得是。我们在学堂学的《遇仙记》里，不是就有类似的记载吗。”
　　“说古时候有个人夜里无眠，来到家中小院望月品酒，结果院中突现白光，有仙人降世，指点她世间真理。”
　　“然后这个人一路升迁，当了城主，在西域一片战乱中，带她的城开疆拓土，势如破竹。据说她就是坤国开国皇帝阮立的先祖！”
　　这话一出，立刻引起了另两人的兴趣，眼中惊慌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狂涌而上的兴奋之情。

　　元渺死死盯着半空，好像特别期待仙人来临，充满希冀地说：
　　“我倒不想当什么城主，我就想仙人能让我感应到五行之力。我也要和那些修士一样，挥挥手就能搬山填海，多厉害多威风！”
　　“修士哪有那能耐，你话本看多了吧，”司徒璃又出来和她拌嘴，一副自己懂得很多的样子，讲得头头是道，“只有仙人神明才有这种本事。我希望仙人能带我去天界，直接一步登仙！”
　　三人就着阵法的光芒，你一言我一语地许起愿来。
　　然而，即便如此，那藏头露尾的邪修也还是没有现身。

　　元渺和司徒璃、谢清晖对上视线。
　　看来这人是引不出来了。
　　对方太过狡猾，见同伙被困被杀，便打定主意只在黑暗中捣鬼，绝不到明面上来。
　　既然无法引蛇出洞，那就放火烧山。

　　她眼神一厉，瞬间收敛起所有刻意的表情，右手从腰间香囊处掠过。
　　纵横恣意的气息从香囊——或者不如说是伪装成香囊的归墟囊——中溢出，元渺手握归元剑，短暂的一个起势，调动起黑夜中格外活跃充沛的暗元素。

　　这一剑还没劈下，阵法的白光却又出现了变化，
　　元渺看着眼前情形，不由得停住了动作。
　　藏剑峰的景色开始模糊，另一种从未见过的风景逐渐清晰：
　　郎朗白日高悬，万丈高楼林立，道路车水马龙，甚至修到了天上。
　　人们穿着怪异，坐在一种形如鸡子的东西中飞驰而过，速度甚至能追得上御剑水平稍差的剑修。

　　“这是什么，难道是幻境？”
　　谢清晖在秘境中听元渺讲过她的两次幻境经历，此时下意识地将这奇景与之联系起来，小声问。
　　元渺仔细观察片刻后，果断否定：
　　“不是幻境。”
　　“我经历幻境后，出来也看了些相关资料。幻境都是以真实事件、真实地方为基准，可能会进行一些小改动，但一般看到的景象都不会太超出常规。”
　　“更重要的是，陷入幻境的人，会与幻境中的一草一物产生互动。而现在这个，我们只能走马观花般看它变化，更像是传送阵传送时会产生的两地景象叠加状态。”
　　“传送阵？！”司徒璃压低声音惊呼，“这是要把我们传送到哪？该不会就是邪修老巢吧！”
　　毕竟也还是未学成的年轻弟子，她虽不至于惊慌失措，但心里总归有些紧张。
　　转头一看，却见元渺的脸上浮现出的竟然是笑容，手执归元剑，也不破坏阵法，但似乎还在蓄力。
　　总不会是打算传送到地方后，直接出大招吧？
　　在知道元渺是隐元少主后，司徒璃再面对元渺，就总是莫名升起比较的情绪，不想表现得比她差，于是立刻也调整了下面部表情，拿着双刀虎视眈眈地盯着半空。

　　不得不说，三人中还是谢清晖比较理智。
　　作为道修，她对于天地自然法则再清楚不过，脑海中划过的每一个念头，都可能是一个警示、一种预知。
　　此刻她感觉到的，是对那个地方的强烈排斥。
　　虽然眼前景象看起来和平安然，但那边的气场似乎很繁杂紊乱，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与另一种清新活力的气息碰撞，中间还掺杂着浓郁的、类似邪修的阴暗危险的气息。
　　她凑到元渺耳边，低声说出自己的感受。
　　元渺原本确实是想直接杀过去的，但她想了想传闻中天道对法修的偏爱，又想了想自己的运势，还是遗憾地放下剑。
　　罢了罢了，万一这阵法有问题呢。她自己一个人还好，但现在边上还有两个道友在，忘情宫的事绝不能再重演。
　　司徒璃见状，虽不知为何，但也跟着放下双刀，往后退了一步。
　　谢清晖这才拿出一个骨哨，吹响三长两短的暗号。

　　另一边，明烛和天罡门的长老收敛气息，藏身在无边暗色中，精神高度集中地观察倾听着各处动静。
　　从进入天水山，到临近藏剑峰顶，她们眼看着黑雾弥漫，却一直没有收到弟子的暗号。
　　她们一方面为孩子们暂时安全松口气，另一方面，又对邪修迟迟不现身感到有些焦急：
　　毕竟，敌人不现身，想打也没处打去。
　　正当此时，她们突然听见一阵悠扬的哨声，顿时脸色沉凝，闪电般向峰顶冲去。

　　“这是……阵法？没看见邪修吗？”
　　天罡门属于体修流派宗门，这回派出的长老也十分好斗，看见三个孩子在白光中，周围一片空荡，莫名感到有些失落。
　　元渺看到长老的神色，紧紧握着剑，感同身受地说：
　　“大约是传送阵，传送地点是个很奇怪的地方，我们从未见过。至于邪修，从头至尾都未曾现身。”
　　明烛点头，走过来仔细看了看白光亮起处，却只见几颗石子。
　　她对阵法一道并不太了解，于是便抡起流星锤，说道：
　　“既然是传送阵，说不定对面便是邪修老巢，你们过去太不安全，我先把阵给破了，带你们出来。”
　　话音未落，两个长满棱角的圆锤精准地落在石子上。
　　一锤，两锤，三锤。
　　明烛甩出三下，才把石子砸得粉碎。
　　随着这颗看似不起眼的石头化为粉末，白光淡去，元渺三人的眼前，藏剑峰顶的景象凝实，另外那个奇怪地点的模样渐渐消失。

　　元渺带头走到明烛和天罡门长老面前，简要讲了遍她们上山一路的所为及见闻。
　　明烛听完后，几乎没什么犹豫，当即发出信号，联系另外两支小队的带队长老们。
　　飞书玉简消息送出，很快得到回复。
　　她抬头，怕孩子们担心同门安危，便将另两处的情况告知：
　　“那两个小队没有遇到异常，现在正往我们这儿赶过来。”
　　大约过了一刻钟，三小队聚齐在藏剑峰，明烛立刻让队伍里的阵法师上前查看。

　　元渺认得这位阵法师，名字很有道修的味道，叫周觉梦，来自北域奇门巫师协会，是协会认证的天级大师。
　　她在整个尚古大陆都颇有名气，曾为赤焰宗、问仙门、灵蕴宗等大宗门量身定制宗门大阵。总之实力高深，于阵法一道是最顶尖的人才。
　　但这样一位大师，却在一步一步检查完整个峰顶后，摇了摇头道：
　　“我只能判断出这是一个古阵法，利用的是自然景物的属性和位置设成，但具体阵法的功用为何，以我的能力还无法判断，更不能将它还原，抱歉。”
　　闻言，明烛没说什么，也没露出失望遗憾之类的表情，只是颔首表示明白，招呼众人先回万象宗，总结讨论本次行动得到的信息。

　　年轻弟子们此时正精神，一个个都亢奋不已，元渺拉着三个同门师姐妹，打算回两仪峰再复盘一下。
　　司徒璃站得比较近，听到一耳朵，当下就黏了上来，表示也要同去，后面还跟着四个小尾巴。
　　“这行动一回，大家都是队友了，你可不能只管自己同门啊！”她理直气壮地说。
　　元渺听了，想着人多力量大，大家一起可以集思广益，便顺势答应下来。
　　一伙人站进传送阵，直达两仪峰小院。

　　两仪峰平日里没什么客人，小院里的石桌坐不下九人，元渺只好把自己屋里的竹桌也搬了出来拼在一起，这才让大家都入了座。
　　她又拿出一壶灵茶，阮经年掏出许多五花八门的小零嘴，众人便吃吃喝喝，开始讨论起这一回的诛邪修行动。

　　井十三咚地放下茶杯，茶水溅了出来，在石桌上晕出一块深色。
　　“要我说，这邪修就是怕了，出来动手的几个全军覆没，只好缩着当乌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脸色通红，声音高亢地大声喊着，看起来就跟喝多了似的。
　　同门的司徒璃轻嗤一声，傲然开口：
　　“井十三，多喝点灵茶养养脑子吧。你当邪修和你过家家呢，死了两个就能吓到她们，当年魔域的灾难你都忘了？”
　　被当众这么一嘲讽，井十三的脸色当真可以说是面红耳赤了，立即与她争辩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元渺吃着九层糕，看热闹看得正开心，冷不防突然被点到名。
　　“隐元少主，你说，邪修这回是不是另有企图！”
　　司徒璃一拍桌子，转头看着她道。
　　那气势，颇有赤焰宗明掌门的风采。
　　这吵起来的两人，一个的小弟曾对自己出言不逊，言辞中充满对女修的蔑视；另一位被自己坑了一回，时刻都想找回场子。
　　都不用多想，元渺立刻回答说：“当然。”
　　眼看井十三愤愤不平，似乎还想说什么。她又张开嘴继续补充：
　　“邪修狡诈不已，诡计多端。我甚至怀疑当年的蜃族灭亡也与她们有关，只是没有证据。”
　　谢清晖自然而然地接上：
　　“我赞同。魔族史传《通天鉴》中就详细记载了邪修入侵魔域的全过程。”
　　“开始时邪修声势浩大却屡战屡败，死了很多人，暂时蛰伏。然后就在魔族以为守住家园，歌舞狂欢之时，她们却又猛地发起进攻，直接撕开防线占领了魔域十座城池，魔族死伤大半，血流漂杵。”
　　“这与现在的情形很相似，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
　　这番话得到了在座众修士的一致认同，纷纷点头附和。

　　其实井十三最初也就是顺口一说，但如今接连被否定，顿觉面子挂不住，还就偏要找一个支持他“论断”的人。
　　他看了一圈桌边的人：
　　首先，万象宗的这四个肯定不行，又暴力又不讲理，还打了小弟，下自己面子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越长秋？她和司徒璃关系好，也不行。
　　问仙门的那什么苗蔻？好像也不靠谱，听说问仙门掌门和万象宗的几位前辈乃是过命之交，想必两家弟子也有些交情。
　　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井十三看向坐在对面的逍遥宗道修宁玄览。
　　行动时他们两个在同一支小队，同队的还有阮经年，可以看得出来宁玄览和万象宗的人不熟。
　　而且他不像阮经年似的牙尖嘴利，性格比较随和，说什么就做什么，实力又强，据称是当代道修战斗力头名。
　　找他当同盟，成功率又高，分量又重，再好不过。
　　于是，井十三勉强压下他与生俱来的自傲，摆出一副笑脸，难得随和儒雅地询问宁玄览：
　　“宁兄，你觉得此次邪修不现身，是不是她们被打怕了，手下无人不敢出来？”

　　宁玄览在来到两仪峰后一直侧耳倾听，没有说过话，此时第一次开口，面对井十三殷切的眼神，答的却是：
　　“井弟，实不相瞒，我也比较认同元姐的观点。”
　　井弟，元姐。
　　高下立判。
　　这一下可把井十三给气坏了。没想到这两桌人里，没一个给自己面子，他当下就想拂袖走人，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进退两难间，远处有一人御剑而来，打断了当下的困境。
　　那人身形潇洒飘逸，白金的剑配上青色衣袍，纯然如天女，翩翩飞至，瞬间勾走他全部的心神。

　　井十三的眼睛牢牢盯着天女，只觉得心如擂鼓，自己的情绪完全被她所牵引。
　　天女走向这边，开了口：
　　“渺儿，我方才去和掌门汇报师姐妹的修行情况，正好看见明掌门过来，想着你应该也回了，便过来看看。”
　　“你可有受伤？”
　　天女被元渺拉着坐下。
　　“我没事师姐，只是行动不太顺利，没能抓到邪修。”
　　再往后的对话井十三已经听不清了，此时他的脑海中在循环播放着“师姐”两字。
　　一时间只觉得天崩地裂，眼前模糊，不知如何是好，恼恨自己先前对天女的师妹太过傲慢，让如今想插句话都难。

　　而事实上，元渺根本没注意井十三过分活跃的心理活动。
　　她挨着喻知乐，给师姐倒了杯茶，又把自己面前的零嘴都推了过去。
　　“师姐，你日日带我们修行太辛苦了，先休息会儿。”
　　喻知乐喝了口茶，而后笑道：
　　“现在可不是休息的时候，我有事和你们说。”
　　她放大了些声音，对在座九人说：
　　“因天水山藏剑峰发现古阵法，诸位掌门、长老决定派你们前往北域衍铁城，寻古阵法师还原该阵，以便日后集结队伍扫清邪修。”
　　元渺闻言有些意外。
　　按道理讲，她们这些弟子都还没学成，惯例是不会放她们出去做这般重要的任务的。
　　不过，想到邪修曾经给这片大陆造成的伤害，她明白，眼下的平静只是暂时，未来会有多大风浪还未可知，恐怕已没有那么多时间给年轻弟子慢慢修炼成才了。
　　她们必须尽快担起自己的责任。

　　“师姐，前辈们可有说我们何时出发？”
　　想通之后，她主动发问。
　　喻知乐拿出一块四域之间通行的特殊令牌，起身回答：
　　“即刻启程。此次我会与你们同去，另外还有天罡门长老和阵法师随行引路。”
　　元渺应了声，也站了起来，和竹桌旁纷纷起身的师姐妹们对视一眼。
　　在那一双双明亮的眼中，她看到了同自己一样的，燃烧的炽热。

　　修行十数载，今朝得试剑。
　　她们即将见到，不同于万象宗，不同于飞云城，甚至不同于东域的异地风光。
　　江湖浮沉事，入局方能知。
　　前方的旅程，也许坎坷多歧路，但山下的世界是那般广阔。那里有不同的人，不同的职业，不同的人生。

　　两仪峰的传送阵又亮起白光。
　　下一站，北域衍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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