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

　　谢椿回到办公室，里面没有人。他脸上又燥又热，心口砰砰直跳，对着空调出风口吹了一会儿，怕感冒又不吹了，坐在办公桌前发愣。不知发呆了多久，一回神又坐不住了。起身走了一会儿，无意间在窗边墙上的镜子里瞥见了自己的脸，红彤彤的一片红直漫道脖子根儿。他吃了一惊，凝神听了听，走廊里寂静无人，他出门快步走进了洗手间。
　　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在卫生间里回荡，谢椿捧了一捧水把脸埋进去。
　　“您没事吧？”
　　谢椿听到说话声猛然一惊，抬起头，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男生正看着自己。
　　对方显然觉得他的情况异常，谢椿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他现在这幅湿淋淋的样子很难让他摆出老师的威仪。对方显然也看出了他的窘境，从书包里翻出了一包纸巾，递给了他。
　　“陈老师您没带纸巾吧？我这里有，您快擦擦，小心感冒。”
　　谢椿关了水龙头接过纸巾，道了谢。对着镜子擦干了脸上的水渍，把剩下的纸巾还给了男生。
　　谢椿问道：“你是？”
　　男生笑道：“我是经济系三班的陈子豪。”
　　谢椿点点头，想了一下，实在想不起来。
　　谢春笑道：“谢谢你，陈同学。”
　　陈子豪道：“谢老师太客气了。”
　　谢椿看男生一直笑着望着自己，终于忍不住道：“陈同学你还有什么事吗？”
　　陈子豪连连摆手，一边说“没有”一边跑出了洗手间，谢椿看他走远了，长出了一口气。他转过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审视确定自己脸色如常后，对着镜子粲然一笑，又做了几个面部动作，最后做了个“加油”的口型给自己打气。一回头看见林凡正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谢椿吓了一跳。
　　“系里开会，整个经济系没课的老师都要参加，就缺你，主任让我看看你回来没有。”林凡看着谢椿，又补了一句，“打你电话关机。”
　　谢椿听了这话掏出手机一看，果然关机了。
　　“我刚才路上碰到一个新生迷路了，送他去宿舍，耽误了点时间。”
　　林凡点点头道：“先去开会吧。”
　　两人并肩而行，谢椿心烦意乱，忍不住回忆自己与李晔重逢的一幕，林凡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你魂不守舍的样子，像是偶遇了藕断丝连的前任。”
　　谢椿看了林凡一眼，林凡道：“哦，刚才我看到了，在宿舍楼底下，那男人长得挺帅的。”
　　林凡与他共事三年从不八卦别人的感情私事，今日一反往常居然大谈特谈起他的感情问题。
　　“你别误会，我对别人的私事一向不感兴趣。我看你那位前男友神通广大，你有功夫在这儿伤春悲秋，不如想想怎么应付，小心人家耍的你团团转。”
　　一句话戳到了谢椿的痛处。
　　“你看，就是你现在这个表情，心酸又委屈，好似古代那无辜被休的下堂妻。”
　　林凡清清嗓子说道：“你这比喻太烂了，我们是和平分手，陈年烂帐，谁有闲工夫翻它呢？前任偶遇就应该目不斜视的擦身而过，对方没有职业素养，我也没法。更何况我和他都分开多少年了，人家兴许已经结婚了。”
　　“那他就更渣了。”
　　谢椿停下脚步看着他，林凡面对着他咧嘴一笑，“我听见他和主任打电话问你的课程表了”，说完看了他身后一眼，“你这前男友来势汹汹，我劝你自求多福吧。”
　　话未落，谢椿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句低沉的声音，“阿椿。”
　　谢椿回过头，看着李晔站在自己身后，目光沉沉地看着林凡，“他是谁？”
　　谢椿看了看安静的走廊，离会议室只有几步路了，李晔能找到这儿他不稀奇，关键是他不能和李晔在会议室前面争吵，这跟向全天下昭告他和前任藕断丝连有什么区别，何况旁边还有个看戏的林凡。
　　谢椿板着脸问道：“他是谁跟你没有关系，你有什么事吗？”
　　李晔温和道：“没什么事，我过来看看你，等你下班我们一起去吃饭。”
　　谢椿皱着眉，说道：“李晔，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晚上我有约，你别浪费时间了，你这样很影响我的工作。”
　　李晔用下巴轻轻点了点林丹，“你晚上就是要和他约会吗。”
　　谢椿道：“跟你没关系。”
　　李晔听了这话没说什么，绕过谢椿站在林凡面前，说道：“林先生，我和阿椿晚上有事要谈，你也知道我们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叙。阿椿这个人脸皮薄，一向不会拒绝人，我就先代他跟你说声对不起……”
　　谢椿道：“你在干什么！”
　　李晔转过头看着谢椿，“阿椿我就想跟你吃顿饭。”
　　谢椿沉下声道：“你在我工作的地方和我同事说这些合适吗，我不想和你吃饭，你走吧。”
　　李晔没说话，他看着空旷的走廊，看了看面无表情明显看戏的林凡，最后把目光转向了谢椿。他看着谢椿脸上抑制不住的怒气，抬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温声道：“好好，我不打扰你，你不要生气。”
　　说完看了林凡一眼，转身走了。
　　谢椿勉强一笑，正要对林凡道歉，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楼梯转角里传来了主任和李晔的谈话声，主任的声音热情地过了头，李晔冷冷淡淡。
　　林凡看了他一眼，眼神分明是在说：“我说了你这前男友神通广大。”
　　谢椿心乱如麻，也没有回应，一抬脚进了会议室，林凡也跟着进来了。
　　会议刚结束，谢椿还没把椅子坐热，主任的电话就来了。
　　“谢椿，来我办公室一趟。”
　　谢椿拿着充了10%的手机冲向主任办公室。
　　敲了门进去，谢椿道：“主任您找我？”
　　陈主任年纪50上下，中等身材，脾气温和，因为上课几乎从不点名，深受学生爱戴。
　　陈主任满面笑容，示意谢椿在他办公桌前的椅子里坐下。
　　“小谢，学校最近要新上一个项目，因为这个项目一直在拉赞助。我听说你和丰华集团的李总认识，哦，就是李晔总，听说你们以前是同学，关系很要好。学校方面希望你也加入这个项目，争取把这个投资拉过来，当然待遇方面不会亏待你。学校研究了，如果你这次能拉来赞助，不但薪资待遇上有所体现，还可以立刻让你加入咱们学校今年特别重视的副教授五年培训计划。你也知道咱们学院这个名额一共只有两个，能参加这个培训的讲师都是非常优秀的。这个计划的含金量是很高的。如果你能帮助学校拿到这笔资金，我可以向你做出保证，你就是咱们学院的第三个名额。”
　　谢椿坐在那儿不说话，陈主任打量了他一会儿，端起水杯喝了口水，心里不禁感叹“这么好的机会，多少人想走捷径都求不到，眼前这位主儿，捷径都来求他了，他还一脸为难，人比人气死人啊。”
　　谢椿说了声：“主任。”陈主任立刻放下茶杯，笑眯眯看着他，示意他往下说。
　　“我考虑了一下，还是算了。”
　　陈主任心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小谢啊，你年轻，年轻人呢学习精力足，也没有太大的压力干扰，我听说你还没有谈朋友。你今年才20多岁，正是努力的大好时光啊。学校这次的培训计划里有为期两年的国外交流，公费留学要比自己掏腰包省钱省力啊。和国内外名校的精英交流，又是脱产学习，机会难得啊。年轻人要擅于做选择，眼光要放长远些，有些事情现在看不觉得怎么样，往长远了打算就是个绝佳的投资。你在咱们学院一直以来都表现优异，往后也有很多的机会去深造，不过那都是日后的事，人最重要的是要把握当下。”
　　一席话说得谢椿没了言语，陈主任接着道：“你看咱们学院优秀的老师不少，其他学院不比咱们学院少，但机会有限。多少人是不求上进吗？是熬到了岁数，年龄成了门槛，只能不了了之。年轻人机会多是好事。而且我看李总你们同学的情谊还是很深厚的，人家一个老总跟咱们交朋友，不损坏基本原则的情况下，满可以接触一下的。”
　　陈主任说完又端起了茶杯，小口品着杯子里的碧螺春。
　　谢椿终于开口道：“主任您说的事我考虑一下。”
　　陈主任立刻放下茶杯，笑道：“好好，我等你的消息。”
　　“哦，对了，学院考虑到你跟进这个项目会比较忙，把你的课重新排了一下，新课表我已经发到你邮箱了，你看一下，有不妥的地方再跟我说。”
　　谢椿道了谢，又说了几句就出来了。
　　才出办公室电话就响了，谢椿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陌生号码，调整了心情，按了接通键。
　　“喂？”
　　对方似乎没料到谢椿接电话这么快，沉默了一会儿才笑道：“我以为你看到陌生号码会挂断。”
　　“我是老师，时常有同学打电话，不会挂陌生人的电话。”
　　李晔听他声音平静，开玩笑道：“几年不见我成了陌生人了。”
　　谢椿不接茬，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李晔道：“我在春庭订了位子，你什么时间下班，我来接你。”
　　谢椿道：“和谢元一起吃的话我就谢绝了。”
　　李晔这才想起谢元似乎说过要去春庭吃饭的话。
　　他笑道：“当然不是和他，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们两个。我初来R市，人生地不熟，只想着春庭的菜合你的口味，一时忘情了。你若不喜欢春庭，我们选别的地方。”
　　既然对R市人生地不熟，如何知道春庭的菜和他的口味，谢椿懒得追究他的自相矛盾。
　　“就春庭吧，你把房间告诉我，我自己去。”
　　李晔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了声“好”。谢椿没给他废话的机会，挂了电话，一边朝校门口走一边约车，等车的时候一辆黑色的SUV缓缓停在他面前。
　　车窗降下，露出谢元苍白冷漠的脸。
　　“上车。”
　　谢椿没动。
　　“你如果不想我在校门口说出什么话，你最好现在上车。”
　　谢椿看着谢元升上去的车窗，最后终于上了车。
　　一开车门冷气扑面而来。谢元面无表情盯着前面的路，等谢椿扣好安全带才把车缓缓驶出去。
　　谢椿看谢元一句话不说，问道 “你找我不是为了专程带我兜风的吧。”
　　谢元道：“晔哥推了我的约，也不准我去春庭，这都是因为你吧。”
　　谢椿道：“这么多年，李晔就没治好你这多疑好妒的毛病吗。”
　　谢元道：“你很得意吧，我陪了他这么多年，他一见到你就把我抛在了脑后。”
　　谢椿道：“你俩我谁都不想看到，面对任何一方对我而言都是受罪，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谢元道：“我和晔哥马上要订婚了，他愿意婚前消遣消遣，我不介意，但你最好还是不要一头扎进旧情人相逢的戏码里回不了神，我这是为你好。”
　　谢椿道：“这么多年你没少做这事儿吧。”
　　谢元道：“我爱他，你懂什么。”
　　谢椿道：“既然你们已经要订婚了，你就劝劝他，以后少出现膈应我，你也是。”
　　谢元道：“谢椿，你一向眼高于顶不就仗着晔哥的这点子喜欢吗，没有它你什么都不是。”
　　谢椿道：“谢元你与其在我这儿倒酸水，不如好好想想怎么笼络李晔的心，你们两个其实挺配的。”
　　谢元突然踩了刹车，谢椿往前一耸差点磕在挡风玻璃上，正要开口骂人，一回头谢元冷冷的带着恨意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不一直消失下去，你为什么不去死。”
　　谢椿听了这话呲牙一乐，说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上个月的体检报告很健康。”
　　谢元道：“谢椿，我看你能得意多久，下车。”
　　谢椿下了车，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发懵。谢元发什么颠，威胁完就把他撂在半路上。
　　穿着旗袍的服务员体态婀娜，摇曳生姿地在前面带路，一边用甜美的声音小心提醒谢椿注意脚下台阶。李晔订的房间在二楼，谢椿虽然没来过本市这所奢华低调的私房菜馆，但从服务员周到体贴的服务，谢椿也觉得这顿饭李晔花了大价钱了。
　　几乎是包厢门一开，李晔就站起来了。等谢椿进去，服务员就轻轻关上了门。这是间古色古香的房间，一扇木架屏风隔开了小课厅与餐厅。李晔站在小客厅的沙发前，他穿着白衬衫，蓝色马甲西裤，没有带领带，外套随意搁在沙发上，笑盈盈地看着他，既放松又快乐。
　　李晔笑问道：“路上堵吗？”
　　谢椿道：“还好。”大概是李晔太高兴了，这情绪影响了他，他鬼使神差地又加了一句“不算堵。”
　　两人朝着餐桌走去，落座后，李晔道：“我点了一些，你看看还需要什么。”
　　谢椿接过李晔倒的茶，先道了声谢。又看了李晔点的菜单子，长长的一串，说了句：“够了。”
　　等谢椿喝了茶，李晔吩咐上菜，不一时，服务员鱼贯而入，瞬间摆了一桌子。谢椿看着桌上精致的菜肴道：“这些我们两个也吃不完啊。”
　　李晔道：“不妨事，他们也要吃。”
　　谢椿没明白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也没问，等李晔动了筷子，他就拿起筷子埋头苦吃。李晔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合胃口，一顿饭就动了几筷子。
　　等谢椿吃饭，李晔让人撤了桌子，二人挪到小客厅的小桌上吃茶。谢椿知道他的规矩，等吃了茶，把小盖碗放在桌子上，才说道：“你今天不是专为请我吃饭的吧。”
　　李晔道：“请你吃饭，自然是专为吃饭。”
　　谢椿道：“你李大少的能力我是知道的，既然都找到学校了，肯定不是为了白白送我一个副教授的名额。”
　　李晔道：“你很优秀，当得起这个职称。”
　　谢椿道：“无功不受禄。”
　　李晔把目光从谢椿脸上移开，他看着前面慢慢道：“阿椿，我知道五年前你走得不愉快，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连国外也找了不少地方，但都没有你的消息。我心灰起来的时候觉得你或许不在人间了，但醒过来又觉得你绝不会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你恨我，是我的错，这不怪你。我从前不知道你为什么总不喜欢谢元，今天见到了林先生，我明白了你的感受。我从前很忙，忽视了你，我很抱歉。”
　　谢椿不说话。
　　两人之间悠长的沉默在这间房间里弥漫，李晔静静坐着，觉得这沉默是种奢侈的享受。
　　“我们的事和谢元没关系，两个人不相爱了把错甩给别人实在可笑。学校的新项目主任找我谈了，我不想参加。突然加入横生枝节，会惹人家讨厌。”
　　李晔道：“这钱本来就是为你投的，谁敢讨厌你。”
　　谢椿道：“你花这些冤钱，我也不领你的情，你也是白白破财。”
　　李晔听了这话唇边带了点笑意，“你不用替我省钱。”
　　谢椿不接这茬儿，接着道：“我跟你也算有一点交情，若你还看中这点情谊，你从今以后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和工作。”
　　李晔道：“既然有交情，为什么和你吃顿饭这么难。”
　　谢椿道：“你这是新的逼我走的招数吗，我自认为没有得罪过你，为什么你就是处处不肯放过我。”
　　李晔顿了一会儿，说道：“阿椿，当年我说了一些伤人的话，那是一时冲动。你恨我、怪我都不要紧，但要我放弃是不可能的。”
　　谢椿站起身道：“看来是无话可说了。你以为我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东西，任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吗。李晔，你从来不知道珍惜身边人，谢元陪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这么缠着我不放，对他公平吗？”
　　李晔冷笑一声，也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椿道：“我没想到你这么关心谢元，既然你执意认为我和谢元是情人关系，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情人。”
　　李晔一把拉住谢椿，紧紧抱着他，谢椿绝对的李晔看他的目光简直灼人。李晔头越来越低，他抵不过只能偏过头挣扎，李晔的呼吸喷在他的脖子上一片发麻。
　　李晔停了一会儿，似乎是终于看够了，突然笑了一声道：“我还没做什么，你就吓成这样。这次放过你，下次再这么胡说，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罢松开了手。
　　他一松手谢椿立刻离他远远的，他盯着李晔，一张脸气得通红，一句话不说，拉开门就出去了。
　　李晔看着关上的门，站了一会儿才坐了回去，他探手拿过谢春的茶碗一口吃尽了碗中残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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