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记

作者:Dec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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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江牧云发现她和谢柏尧在听墙角这事上达成了高度一致的默契,两人屏息凝神,听着下面徐婉和段秋慈对话。

      徐婉道:“你说你忘不了亡妻……我知道你是为搪塞我,信口胡说的。”
      段秋慈幽幽叹一口气,“你走吧,我不能也不想和你有什么瓜葛。”
      “你骗人,”徐婉声音忽然拔高,“那日你醉酒,你明明说、说舍不得我,为何转脸就不认账了?你思念亡妻,那我便换一张你亡妻的脸,看你还能拿什么理由来赶我。”

      “别胡闹!”段秋慈不退不让,执着地轰徐婉,“什么换脸,你疯了不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随意抛弃!”
      “我没疯!段秋慈,我为你已然连脸面都不要了,还会在乎‘身体发肤’?”徐婉哼笑一声,“我知道你是怕我娘报复你,让你在东昌府无立锥之地。你怎么就如此懦弱,难道为了爱人牺牲不值得吗?”

      “戏班里老老小小都指望着我,我怎能为了情爱之事就置他们于不顾。”段秋慈哀哀叹一声,“徐小姐,你我这一世已是有缘无分,你何必强求。再者那换脸之说实在是无稽之谈,莫要再提。我那发妻与我乃是青梅竹马,是时时不敢相忘的,我宁可此生守着她的牌位度日,也不会与你有何牵扯,你走吧。”

      江牧云和谢柏尧齐齐转头要从房顶上的洞往下偷瞄,“咚”一声低低的闷响,俩人脑门撞脑门,江牧云揉着额头龇牙咧嘴,对着谢柏尧目露凶光,“你是换了铁脑门么,真疼。”
      谢柏尧看着她额头的一片红,忍俊不禁,“谁叫咱们偷听偷窥,兴许是老天降下的报应,你看这个……”
      屋里两人似乎又说了什么,江牧云赶紧伸手捂上了他的嘴,“嘘、嘘,别打岔,继续听。”

      谢柏尧轻轻吸了口气,江牧云手指上似有似无的一股清香悄然钻进他的鼻腔里,像是羽毛划过心尖,又轻又痒。他愣了一瞬,继而在心湖泛起涟漪时察觉到一丝尴尬。
      江牧云没留神自己的手干了什么事,直到被谢柏尧轻拿轻放地送回她身旁,方才想起情急之下的动作,脸颊微微一红,掀起眼皮来瞪了他一眼。
      谢柏尧被瞪得莫名其妙,揉揉因为一时尴尬而僵住的脸,干脆舒展身躯枕着手臂躺在了屋顶上,放弃了“偷听大业”。

      江牧云没理会不争气的战友,保持着扭腰的姿势接着听——此时屋里两人的声调已不用她费力去听,那架势简直能冲破屋顶的小洞喷涌出来。

      徐婉拖着哭腔道:“我爹因为此事已不在了,我娘把我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一年多,难道我为的只是你这番薄情寡义的说辞?”
      段秋慈蓦地笑了声,听来十分惨淡,“你是富贵人家的掌上明珠,我只是个戏子,高攀不起。”
      “你莫要与我这般说话来气我,我来只为告诉你,无论如何,我都要与你一起。”徐婉抽泣着,顿了顿,磨着牙道,“你便等着瞧吧。”

      她话音落下,片刻之后只听“咣当”一声,江牧云赶紧从揭开瓦片的小洞中看出去,发现是徐婉摔门而去。

      “徐婉走了,”江牧云推了把谢柏尧,“你挪挪,让我下去。”
      “小厮就在门外候着,出不了事,”谢柏尧没动弹,顺手挡了江牧云一下,“别急,在这坐会儿。”
      江牧云一皱眉,反手先把瓦片盖回去,转回头来低声道:“表少爷,现在不是坐下来看云彩谈人生的时候。万一徐婉冒傻气去投湖,你我怎么和徐夫人交代?”
      “她哪里会去投湖啊,”谢柏尧枕着手臂偏头看她,嘴角轻轻翘起,“她还等着你为她换一张脸,来让段秋慈改口,娶她过门呢。”
      江牧云长吁口气,“你这个表妹,到底是痴情还是死脑筋?”
      谢柏尧:“既不是痴情也不是死脑筋,还是那句俗话,得不到的永远有着胜过其他的好,只要没握在手里就抓心挠肺地想要。”

      江牧云没表态,良久,谢柏尧问道:“段秋慈的话你也听见了,还要为她画骨吗?”
      “画,为什么不画?”江牧云伸个懒腰,离着谢柏尧几尺躺下来,“出门之前我确实不想接这单生意了,因多少觉得徐婉还是幼儿心智,忒任性。但方才听了墙角之后,我便改主意了。倘若我不为徐婉画骨,她又得不到段秋慈,那她只会恨我,如此一来,段秋慈恐怕会成她这辈子都好不了的疤。把她想要的都给她,没了借口和理由,她才会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个男人。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谁都跑不了。”

      “江掌柜,你有点不厚道。”
      “谢公子谬赞。”

      一个多时辰后,谢柏尧和江牧云回到徐宅。
      徐夫人站在木楼外,脖子都抻长了三分才把二人盼回来。

      谢柏尧是谢宅的少东家,江牧云是徐婉要倚仗的“能人”,徐夫人虽揣了满腹怒火,但面上还是端得四平八稳,没把责备的话喷出口。

      徐婉在木楼里哭得惊天动地,摔东西的动静此起彼伏,徐夫人眼睛眉毛都像着了火,拉着江牧云不肯撒手,一口一个“江妹妹”叫的江牧云心惊肉跳。

      徐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从二层上飞下来,四分五裂的梅瓶,“江妹妹啊,我听你的让婉婉去见了那戏子,怎么这一回来没好反倒又糟了呢。”
      “因为那姓段的戏子不愿与徐小姐好,把她给赶出了金兰台,”江牧云露出一丝笑,“段秋慈他怕,怕夫人将他的戏班子赶出东昌府,让他无处立足啊。”
      “这、这说的是哪里话……”徐夫人僵了下,旋即抽出手来,抚了抚一丝不苟的鬓发,“是那姓段的不识抬举。”

      江牧云打量她一眼,话里没客气,“段秋慈至少要先不饿死才能娶妻,假如饭碗都端不牢,就算给他个仙女儿他也不敢接着。”

      徐夫人秀眉一蹙,“江妹妹,你怎的替那戏子说起话了?”

      “夫人莫动怒,我是就事论事罢了,”江牧云摆摆手叫来灵犀,对徐夫人道,“我先回偏院去候着,等徐小姐不闹了,夫人可随时差人过来。”
      徐夫人犹疑地打量着她,“那画骨之事……”
      江牧云揖一礼,“全凭徐小姐意愿。”

      徐夫人看着江牧云和灵犀离开的身影,压制着的怒意开始沸反盈天,对江牧云是能怒不能言,但她旁边的灵犀却是能打能骂的撒气筒,一时间,徐夫人望出去的眼神仿佛化作一把把小刀,向着她尤为厌恶的灵犀一股脑射过去。
      她暗自思量着,待江牧云一离开徐宅,便寻个由头教训徐灵犀一顿。

      江牧云这厢和灵犀离开木楼,转头才发现灵犀额头已见了薄汗,江牧云把全身上下找了个遍,这才摸出来一条被搓成抹布条的手帕递给灵犀。
      灵犀感激地接过去,展开江掌柜的抹布手帕,擦掉了汗珠。

      “怕徐夫人?”江牧云拉着灵犀在石凳上坐下来,“我听你家的表少爷提了提你的身世……倘若有机会,你愿不愿和我回顺德府去?我在顺德有个棺材铺,铺子里的小伙计和你年纪相仿,在棺材铺虽比不得徐宅里锦衣玉食,但……”
      江牧云话还没说完,就被忽然一下“噗通”跪地的灵犀给打断了。
      “小丫头这是干什么,”江牧云撑住灵犀的胳膊,制止了她行将要磕下去的头,“你爹娘都不在了,我打量着你留在徐宅也是受欺负,便想问一问你的意愿,既然你愿意,那回头就随我回顺德吧。”
      江牧云把灵犀扶起来,摸了摸她的头顶,灵犀痛哭失声,不知是何勾起她潜藏已久的伤怀,那努力克制着的啜泣声和源源不断的眼泪让江牧云想起刚捡回玺合的时候。

      诚然,江牧云想带走灵犀除去难得发作一回的同情外,还有另一重考虑。她思量着既然要开山立派把画骨术传承下去,那总不能满大街地贴告示招徒弟,那样难免会失去神秘感,搞不好还会把师父的仇家惹上门。
      灵犀小丫头机灵聪慧,且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兼之又善良敏感,实在是大弟子的不二人选,何况顺德的家里头,玺合成天一个人闲得发毛,给他找个伙伴也不失为个乐事。

      江牧云越想越觉得无比合适,看向灵犀的目光中莫名多了几分老辈人的慈爱。

      另一边,徐婉在拆房子似的动静中忽然安静下去,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她才拖着满身疲惫从木楼里走出来。
      徐婉顶着一双比核桃还要大两圈的眼泡,对着在门外守了她一整夜的徐夫人道:“娘,请那画骨的江大夫过来吧,我要画骨。”
      徐婉把嗓子哭得粗嘎难听,徐夫人一下子又垂了泪,伸手想去摸一摸她的脸,却在指尖还没碰到徐婉时,就被她下意识地躲开了。
      徐婉把手搭在眉骨上,看着清朗的碧空,无神的眼睛被日光刺得眯缝起来,她缓缓舒了口气,想着,就这样吧,不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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