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行记

作者:陌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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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的有趣玩意儿是很多的,不仅有北方的,也有南方的,还有来自塞北和西洋的外族东西。带着精致皮鞘的蒙族弯刀,青面獠牙的匈奴面具,圆形可以聚集阳光的透明玻璃球,甚至南方外族绣工精致的彩色布搭子。马猫儿冷着脸不过一刻钟,便恢复了本性,连蹦带跳东摸摸西碰碰,最后站在一个捏面人的摊子前面站住拔不动脚了。
      “马猫儿你还赖着干嘛,赶紧走吧。”
      阿福过去拉她一把,发现马猫儿根本就是脚底下生根了。叶长春跟着凑近看了一眼,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几十个用面捏的小人立在摊子上,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确实很招人喜欢。
      那个捏泥人的老头儿显然十分会做生意,笑眯眯的看了马猫儿一会,手上已经顺溜的捏出一个人面猫身的小东西,人面上两撇小胡子,猫尾巴翘得老高,白净的脸上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得意非凡,十分讨人喜欢。他举起面人递给马猫儿:
      “小哥叫马猫儿是吧?看这个小人可应了你的名儿了吧?”
      马猫儿接过来凑近了看看,忍不住自己也笑出声来,啧啧赞叹着:“老爹,你手可真巧!这可不就是我嘛!”
      叶长春站在她身后,借着身高的优势越过她的头顶也看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猫妖。”
      马猫儿不理会叶长春的嘲笑,伸出来一只手把面人儿宝贝挡住,另一只手伸到怀里去摸钱袋子。手在钱袋里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了三个铜板,有些不好意思的递到捏人摊子后面的老头面前:“给钱……”
      老头儿看着,愣了一下,把马猫儿的手推回来,笑着摇摇头:“小哥,我们卖给三岁的小孩儿,也得十文前一个呀。光这根竹签儿,也得要五文钱呢。”
      马猫儿面色赧然的把自己钱袋倒过来晃晃,只听“叮当”一声,又一个铜板落地,马猫儿捡起铜板一把都推给老头:“那我不要竹签了,你单把面人抽出来给我行不行……”
      老头儿目瞪口呆的看了她片刻,最后为难的摇摇头:“小哥,你不要作弄人了。”
      马猫儿郁闷的把钱放回钱袋,听到阿福在后面笑嘻嘻插一句:“穷鬼,我借给你钱?十文钱借给你,一个月五文钱利息,利滚利三年还,怎么样?”
      “有其主必有其仆,你不如直接去抢吧。”马猫儿闷闷的回一句,很不潇洒的把面人儿放下,收起钱袋子转身依依不舍的离开了面人摊儿。阿福笑嘻嘻的就要跟上去,却看见自己主子走到面人摊儿前,弯腰小心的把那个面人儿拔起来捏在手里看看,头也不回吩咐着阿福:“阿福,给钱。”
      阿福看着自己主子笑容满面的举着一只面捏的“猫妖”离开,只好从钱袋子里掏出钱来递给面人摊老板,然后颠颠的跟上去。
      几乎郁闷至死的马猫儿丢下叶长春主仆,一个人自顾自往前走。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身为叶家仆役的悲哀,除了能吃饱喝好还能免费每隔七天灌一碗不要钱的苦药汤之外,她竟然一名不文,而且还欠着主人家七百多两银子……
      俗话说,祸不单行,她一脸苦闷的拖着脚步往前走,一不留神脚底下绊上一块小石头,“扑通”一声就趴在了地上。
      周围人一片哄笑,几个举着棒棒糖的小孩子围在一旁笑得更是肆无忌惮。马猫儿怔怔抬头看了看,心里悲凉的叹一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啊!她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心里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的时候,一只干净修长的手将方才那只“猫妖面人”递到她面前:“嗯。”
      马猫儿抬头看看叶长春,带着十分惊讶的目光接过面人,微微的撇撇嘴:“……这个……要算多少银子?”
      叶长春看也不看她:“不算银子。”
      “白送我?”声音带着惊喜,马猫儿虽然有些怀疑这可能是个大陷阱,也许叶拐子正等着自己往陷阱里爬,可是却不舍得放开手里可爱之极的面人。她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想道,骗就骗吧,解药没拿到,反正自己一时半会也不一定能从叶长春的魔爪下逃开……然后她听到了踱步走开的叶长春愉悦悠闲的声音:“不要钱。不过不是给你的,是给癞猫儿的。”
      马猫儿愣了一下,举着猫妖面人有些愤愤然的跟上去:“哼,我才不稀罕!”

      回到叶家商号在京城的别院时已经过午了。叶长春换过衣服用过午膳,随手从架子上抽了一本书,站在东厢书房的窗下看起来。才看了几页便听到赖皮哼哼唧唧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他轻轻推开窗格架子往外看了一眼,就看到西厢门口,夏日浓荫下面马猫儿一手举着面人儿一手拉着赖皮的颈子念叨着:
      “看,赖皮,像不像我?像不像?”
      赖皮哼哼着伸出舌头去舔那个面人儿,被马猫儿一抬手躲开:“不许舔。看看就行了,这是叶拐子给癞猫儿买的。等着啊,等我有钱了,我也给你买个……”
      窗格架子被轻轻放下,炎炎夏日不间歇的蝉鸣中,叶家少主站在窗下,握着书卷的手背在身后,看着外面明亮悠长的日光,唇角勾起一抹难以自禁的愉快笑容。

      第二天一大清早,叶长春似乎是被江家少爷请出去了,阿福则要按照叶长春的吩咐,到城北一家叶氏分号里去办事。天生爱玩爱闹的马猫儿,当然不会放过在京城长见识的大好机会,死缠烂打之下,阿福终于答应带着马猫儿一同出门去。
      “去是去啊,不过可说好了,你可别给我惹麻烦,别给主子丢人……”阿福像老妈子一样,一路念叨着马猫儿,“不许随便乱说话,不许随便乱动东西……哎,马猫儿!你又招惹这黄狗干嘛?不是已经有赖皮了吗?还跟这些野猫野狗的乱搭话茬……”
      城北叶家商号似乎比城南的更大些,地处繁华人流如潮,生意也忙的多了,掌柜是一个姓肖的老头,是当年李伯提拔起来的,看见阿福之后先笑眯眯的问候了李伯与叶长春,接着便拉着阿福到后面去谈生意上的七七八八。马猫儿拉着赖皮在后院里东逛西看了一会就觉得无聊,索性跑到前面大堂里跟一个闲着的小伙计东拉西扯开来。
      “小兄弟,你叫什么,多大年纪了?”
      “我是小四,今年刚十九。”
      “哦,在叶家商号做了几年了?”
      “快三年了。哎,你是大老板身边的人吧?”
      “……大老板?”
      “就是叶家大少爷啊,你跟里面苏福苏管事不是一起来的吗?”
      原来阿福是叫苏福吗……马猫儿愣了一下:“是是……”
      “那你多大了,叫什么?”
      “我啊,叫马猫儿,二十八了……”
      “那你跟在大少爷身边,一定很知道他的事情了?”
      “……还好……”
      “马大哥,你跟我说说大少爷的事情吧!”
      “……为什么?”
      小四一脸敬仰:“谁不知道大少爷年纪轻轻就已经掌管了天下第一字号药材商行,而且打点的井井有条,生意蒸蒸日上,我们平时可盼着能见一见大少爷呢!”
      马猫儿听完这话愣了一下,随即眼珠子一转,面露奸笑:“小四,看来你很敬仰叶大少爷喽?”
      “那是……”
      “那我倒也可以跟你说一说叶大少爷的事情,不过,”马猫儿拍着小四的肩膀,嘻嘻笑着,“你听没听说过有关叶大少爷长相的说法?”
      小四挠挠头:“这倒没怎么听说过……不过,听说过叶家大小姐仿佛是极其美貌的女子,想必叶少爷应该是风流倜傥的吧?”
      “哎~,”马猫儿猛摇着头,悲苦的嗟叹一声,“叶大少爷啊,长的可谓惊天地泣鬼神,身材五短面貌如鬼,眉稀眼小,塌鼻梁歪嘴巴,哎呀,那可是啊,谁见谁吓一跳。”
      小四愣愣听着:“马大哥,那还是人吗……你,你不是跟叶少爷有仇吧?”
      “哪里!”马猫儿拍拍胸脯义正词严,“我马猫儿是那样的人吗?要不你也不想想,叶少爷若不是长相奇丑面目惊人,怎会整天呆在江南小镇从不出来呢,你说是不是?”
      “……”
      “而且,”马猫儿压低了声音,“叶少爷还有一个怪癖!”
      “……什么怪癖?”
      马猫儿四周瞅瞅无人在近旁:“叶少爷他喜欢养癞蛤蟆!”
      “养……癞蛤蟆?”确实是很奇怪的癖好啊,小四疑惑的看着马猫儿,“药材里确实有蟾酥这一味药……不过,叶少爷为什么会亲自养那种恶心的东西?”
      “不知道了吧,”马猫儿得意的挑挑眉,“他是为了安慰自己,咱们少爷觉得,这世上比他更丑的,恐怕也只剩癞蛤蟆了,所以每次想起自己的丑样子,就去看看你癞蛤蟆,就不会想自杀了。”
      “……”
      “而且啊,叶家少爷特别宅心仁厚温和慈善,每次下人若是说错一句话或者打碎一个碟子,从来只是抽一百鞭子,或者打五十棍子而已,绝不会两罚并加!……”
      小四冒着冷汗,半信半疑的听着马猫儿唾沫星子乱飞的扯皮,不知道这位马大哥说的是真是假。不过,不论是真是假,至少是跟大少爷有关的事情,总是有影儿的事情吧?俗话说,空穴不来风,无风不起浪啊。赶明儿,可得跟人说说,叶家少爷原来不仅奇丑无比,而且行事狠毒啊。
      或许一段关于叶家家主叶长春的谣言,就要这样产生吧……

      就在马猫儿扯的十分开心的时候,就见商号门前几个人鬼鬼祟祟往大堂里探探脑袋,然后出去,片刻之后,那几个人又走了进来。大堂里几个抓药的伙计正忙的不可开交,小四本来不过是个杂役,见这几个人走进来,便丢下马猫儿迎上去:
      “几位是要抓药吗?今日生意正忙,还请稍等片刻……”
      “等?”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站到小四面前,冷笑了一声,“治病救人的药,你们要我等?若是家里病人耽误了,你来偿命?!”
      眼见的这几个人不是善茬,肖掌柜又在后堂,店里一个圆熟些的大伙计便拉开小四暗地向他使个眼色,回头向那个大汉笑笑:
      “客官,您若有急事小的便可以先给您抓药。栓子!过来照顾一下这位先生!”
      名叫栓子的伙计站在柜台后面殷勤的看着大汉:
      “客官这边请,您的药方子呢?”
      那大汉走近柜台,却不拿出方子,反而回头朝店里其他人冷笑一声,缓缓开口道:
      “可看到了?这叶家商号里,也不过是些欺软怕硬的人罢了!开药铺本是为了治病救人,如此欺软怕硬有违医德,众位还敢在这里买药?!”
      店里一时静下来,一些抓药的客人开始窃窃私语,门口亦围上一圈看热闹的人,向着药店大堂里指指点点。店里大伙计着急的往后面看,正好小四跑出来附耳跟他说道:
      “账房说肖掌柜跟苏管事到王家铺子去看药材了,要等会才回来……”
      那大伙计头上顿时冒出一片冷汗,他手忙脚乱的擦擦头上的汗,正要上前说话,就见那汉子又指着柜台后面的药开口了:
      “诸位可曾听说过,叶氏商号的药经常是以次充好抬高价钱卖?以后大家可不要再来这里……”
      “这位大哥!”
      众人目光移到跳出来的马猫儿身上,说话的大汉住了口,转头看看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的瘦小青年:“你是谁?”
      “在下乃是杭州无赖马猫儿!”马猫儿抱拳对大汉一笑,“今天听这位大哥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
      大汉不知所谓的看着马猫儿:“你……也被叶家商号骗过?”
      马猫儿摇摇头:
      “小弟我行遍江南五省,自认扯谎无赖的水平无人能敌,不想今日竟然遇到大哥你这样胡说八道如此流畅之高手!实在幸会啊!”
      人群中传来笑声,大汉倏然怒容满面,抬起巴掌就要扇马猫儿,却被马猫儿灵巧的侧身躲过,冲人群里高喊:
      “君子动口,小人动手!一言不和便要动手打人,你分明是来闹事的!”
      大汉收住手瞪着马猫儿:“分明是你骂我在先!”
      “不对吧,”马猫儿冷笑一声,“分明是你中伤叶家商号在先吧,你是在叶家商号抓过药,还是跟叶家人打过交道呢,为何无缘无故就说叶家商号的不是?至少,你也得拿出证据来吧?”
      人群里一片附和声,大汉看看四周,冷笑着伸手指指柜台上一溜药架子:
      “这不是证据吗?叶家药材比别家都高出一截,可见叶家商号分明就是虚抬药价,这分明是不让我们穷老百姓活命!”
      “你穷?大哥,别睁眼说瞎话了,你看你满脸油光肥头大耳,穷人都长成这样,富人就别活了。”
      人群里爆出一阵轰笑,马猫儿笑着,灵巧的转过柜台到药架子前面拉开一盒药匣子:
      “叶家商号的药,皆是上品,质优自然价高,大哥若说价钱贵就是骗人,那大哥尽管去买价格便宜的,何必跑到叶家商号来遭骗?说来说去,还是来闹事的!大家有目共睹,不要信他胡言乱语!”
      大汉怒气满面抬头指着马猫儿:
      “你是何人?也不过是叶家伙计!说的话未必不是片面之词吧?凭你一面之词,我们凭什么信叶家商号?”
      马猫儿挑起眉笑着拍拍柜台:“那你这样上门来闹,就指望别人信你说的胡话吗?叶家商号怎么样,不必我告诉大家,商家信誉凭的是口头相传,若是好的,不必自己说;若是不好了,也不必旁人传,公道自在人心!”
      人群中一片附和之声,满面涨红的大汉恼羞成怒看着马猫儿。马猫儿得意万分的冲着外面围观的人群喊一声:
      “诸位,叶家商号虽然价高,但是叶家老板却宅心仁厚,三日之后,叶家商号将免费向京城穷苦人家施价钱五百两银子的药材!”
      静了片刻,人群中轰然爆出一阵掌声,几个伙计带头喊起来:
      “好!叶家商号诚信为本,做的是忠厚买卖!诸位万勿听他人毁谤!”

      本来是被别家药材商号叫来给叶家商号搅局闹事的,可是被马猫儿这么一掺和,众人反倒都站到了叶氏商号那边。那大汉一见此情景,只能使出最后一招,一挥手就招着身后的人:“上去给我砸!”
      店里的客人一听这话,全都躲着闪着往外溜。马猫儿环顾店里一周皱皱眉头,顺头从柜台下面提起一把扫帚,手掌往柜台上一撑跳出柜台,接着躬身一个扫堂腿冲那个大汉踢过去,大汉起身一跳躲过去,头还没有抬起来脸上已经吃了马猫儿一记扫帚,顿时灰头土脸,他恼羞成怒的从身后一人手里夺过一条棍子横扫出去,却被马猫儿贴着柜台往后一倒躲了过去,棍子砰的砸到柜台上。
      堂上几个伙计吓得慌忙躲到柜台后面去,马猫儿看了一眼,发挥当年杭州城里混的无赖本色,从几个人中瞅了个空子钻到门外,用扫帚指指大汉:“有种的出来打啊,在乌龟壳里藏着算什么好汉!”
      大汉脸上摆出一副经典的无赖狰狞相用棍指指马猫儿:“小子,这样挨一顿你下半辈子可就完了,等你残了,我看叶家能给你多少好处!也好叫大家看看,什么仁厚为本,到时候叶家黑心老板还不是将你赶出门!”
      马猫儿扬扬眉撇撇嘴:“嘁!小爷怎样不劳你操心!叶家老板对我好着呢!叶家的五福续骨膏、冷香化瘀膏、平创散小爷全都用过,好使的很呢,连疤都不留一个!待一会,你就跪着求小爷也不卖给你们!”

      京城大街头上,几个彪形大汉手持长棍围住了一个单弱的少年,偏偏那少年手里举着一把扫帚,竟然毫无惧色。不过,两方力量悬殊未免也太明显了些……已经看明白了这几个大汉是来“叶氏”商号寻衅砸牌子的,围观的人群传出窃窃私语的惋惜声:“可惜了这个眉清目秀的机灵小伙子……”
      这时候,一个悠然的声音在众人窃窃私语声中便显得有些突兀:
      “我的随从刚去了片刻,官府的人大概等会才能来,叶兄还是这样看着?看这样子下去,这个伙计是必然要吃亏的。”
      一直微笑看着眼前对峙局面的叶长春脸色也渐渐开始绷紧,就在他要迈步出去的一刻,马猫儿忽然扔下手里扫帚摆出一个架势,对着先前那个大汉高喊了一句:
      “接我降龙十八掌!”
      天下第一掌法,降龙十八掌?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人群里的江庭柏和叶长春,不过叶长春瞬间已经反应过来,接着唇角一勾,拨开愣着的人群走到前面。而马猫儿趁着面前那个大汉愣住的一瞬,已经泥鳅一样从几个大汉缝隙里钻了出来撒腿就要往人群里钻。
      几个大汉毕竟不是吃素的,随即反应过来转身追过去,眼见那个大汉已经揪着马猫儿的后衣襟一棍照着马猫儿脑袋敲下去,一只手忽然出来扼住那个大汉的手腕,那个大汉手臂顿时滞住,还没来得及收手棍已经哐啷落地,紧接着那条手臂便被拗向大汉的胸口,那大汉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怒目看着叶长春挣了几挣,可是几挣之下手臂竟然纹丝不动,片刻之后大汉头上冒出了一片冷汗。
      人群中顿时安静下来,紧紧闭着两眼躬身抱头的马猫儿听到身后久久的安静,慢慢张开眼睛转过头去,却看到一副诡异的场景,唇角勾着淡笑的叶长春单手扼住大汉的手腕向后弯成一个奇怪的角度,那个被制住的彪形大汉头上冷汗如瀑,嘴唇竟然在哆嗦着。眼见大汉手臂被拗的受不住渐渐要往后倒下去,叶长春忽然松开了手,大汉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听到眼前文雅的青年公子背起手侧身而立,声音冷如冰霜却掷地有声:
      “记着些,叶氏虽以仁厚为本,却不是任人欺负的。叶氏商号容不得你们诋毁,叶家的人,也容不得你们欺负。”
      大汉捧着手腕带着喽啰冲开人群仓皇逃去,叶长春头也不回站在叶氏商号门口,温和笑脸向着人群:
      “叶家在京城第二家药材商号开张,承蒙京城诸位父老关照,商号自明日起,向困苦人家布施价值两千两银子的药材。哪位若发现本商号药材有假或次,十倍偿还!”
      一阵掌声与欢呼,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了叶家与江家两位公子站在堂下,笑看着马猫儿,尤其是叶长春,笑得诡异万分。马猫儿被他打量的心里发毛,便一直往后边蹭蹭蹭,一直蹭到柜台后面,还不时冲叶长春翻个白眼。伙计们看看马猫儿又看看叶长春,俱是一脸好奇,小四首先发难:
      “你是什么人,施药多少几时轮到你来说了?马大哥说五百两,你凭什么说两千两?”
      马猫儿一步跳到小四身边,拉拉他的手臂:“小四!”
      叶长春打量小四几眼,笑道:“我是叶长春。”
      “叶长……叶长春!”小四猛地瞪大了眼睛看看叶长春又看看马猫儿,忽然大笑起来: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马大哥!这个人还真是好笑!哈哈哈哈哈哈!他说他是咱家大少爷!”
      叶长春饶有兴味的看着小四:“我为什么不能是大少爷?”
      “我们家大少爷!”小四一手插腰,一手竖起拇指往后指指,“我们家大少爷五短身材淡眉小眼塌鼻梁歪嘴巴!你说你哪里跟我家少爷像了……”
      身后传来江庭柏发出的轻笑,叶长春眉端高挑,温和笑着问小四:
      “谁跟你说我五短身材淡眉小眼塌鼻歪口?”
      马猫儿松开了手,慢慢的往柜台后面后退一步,再退一步,却避不开小四追随而来的疑惑目光:
      “马大哥,不是你……”
      “小四!”马猫儿扯出一个干笑,“这确实是叶家大少爷!如假包换的……叶家大少!”
      仿佛是为了证实,阿福此时气喘吁吁跑进大堂:
      “……闹事的人呢?……啊?主子,您怎么也在这里?”
      大堂上一伙伙计全都傻了眼,看着叶长春一溜人弯腰低头行礼:“大少爷!”
      叶长春随手挥挥:“不必多礼,我只是路过,大家接着忙吧。阿福,明日起叶家商号布施两千两银子的药材,其中五百银子,记在马猫儿账上。”

      “小四,”后院堂上,叶长春一边品茶一边和颜悦色问着小四,“马猫儿还跟你说我什么?”
      “说,说……”小四抬头看看在叶长春身边耷拉着头站着的马猫儿,犹豫了一下,“说大少爷您宅心仁厚仁慈为本,您进门时不都听到了吗……马大哥其实并没说您什么坏话……”
      马猫儿惊讶的抬头看看小四,随即遇上叶长春打量的目光。
      “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她说什么。”叶长春微笑着摇摇头,“不过,你为何要喊他马大哥呢?”
      小四有些不明了的看看马猫儿:“马大哥说他今年二十八,小四今年十九,理应喊他大哥……”
      叶长春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旁边江庭柏却已忍不住先笑出来。看那个马猫儿,虽然蓄着胡子,不过面容干净清致,应该也不过二十岁,竟然自称二十八岁。
      难为这个小四如此实心眼,竟然也信他……
      回去的时候叶长春与江庭柏在前,马猫儿与阿福跟在后。边走边笑,江庭柏偶尔回头看看马猫儿。虽然也听江竹心提过,不过闻名不如见面,这样有意思的仆役江家是从来见不着的,看来江南叶家真是卧虎藏龙之地啊。
      那这个捉妹夫的圈套,更得收紧点了……
      “叶兄弟,原本说明日出游,你说要安排一下京城新开的商号布施药材之事。这下看来,你的仆役已经给你办好了。既然这样,明日去西山寺的事情不如就这样说定了吧?”
      叶长春点点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话说回来,”江庭柏用扇子指指身后,“今天若不是陪叶兄出来闲逛,倒也看不到这样精彩的好戏码。叶家的伙计,也是个个能干的很啊。”
      叶长春负手走着,似乎是别有深意的笑笑:“是,我也没有想到,她竟然还有这一手呢……降龙十八掌……”

      回到叶府之后,马猫儿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相信叶长春罚了自己银子之后就会善罢甘休。果然,用过午膳马猫儿与阿福就被唤到前厅里。不过,叶长春问的问题好像跟想象的不太一眼……
      “马猫儿,年纪。”
      “嗯?”
      “你的年纪。”
      “……二十八。”
      “二十八?”
      马猫儿抬头看看叶长春一脸不善的扬起眉,又重新低下头:“二十……二十三……”
      “阿福,家里还有多少黄连?下次煮汤药的时候,你全都……”
      “好了好了!”马猫儿垂着脑袋挥挥手,“我,我十八了……”
      这还差不多,叶长春满意的点点头,别过脸去看着窗外:
      “马猫儿,我好像听到,有人说叶家老板宅心仁厚?”
      “……”
      “好像还听到有人说,叶家老板对她好的很?”
      “……”
      叶长春端起手边的茶碗,轻轻吹一下浮起的茶叶:“怎么不说话?”
      “我随口乱说……”
      “随口乱说的啊,”叶长春声音温润清雅,“那你怎么就笃定叶家商号没有以次充好呢?”
      马猫儿把脸扭到一边:“……我知道李伯是好人,他才不会这样……而且,你那么精明奸诈,怎么会那么鼠目寸光……”
      如果没看错的话,自家主子唇角确实有那么一丝掩饰不住的愉悦笑意浮现……只是,阿福低头揉揉眼睛又抬头的时候,那抹笑意已经被叶长春揩着唇角的手指掩住:
      “阿福,记得捎话给李伯,让他忙过这阵子,请个教书先生到家里去。”
      “教书先生?!”阿福又惊又喜,“主子您决定要娶江家小姐了?是给未来的小少爷请的吧?太好……”
      “阿福,你又想的太长远了吧?”叶长春忍住嘴角的抽搐感打断阿福的幻想,“记得给李伯说明,要请个心胸宽广,能受气的,不然被马猫儿气死了,是要偿命的。”
      “我?”马猫儿愣了一下,“我不要!我又不是没读过书,为什么……”
      “这件事由不得你。”叶长春挑起眉,“你是跟阿福说过吧,念了五年书,把教书先生气晕了三回,你还好意思说你读过书。回杭州之后,其他事情上任你闹,不过至少要把字学好练好。”
      “你!”马猫儿瞪起眼,“管天管地,你还管我识字认书?”
      叶长春只是笑了笑,边说着边往书房里去:“若是不识字,以后如何能教你的子女读书识字?为人父母者,首先要以身做范。”
      “我跟我儿子识不识字干你甚事……”
      马猫儿吼声未落,阿福已经打断她:“哎呀,马猫儿,你跟余二丫成了亲,以后生了孩子,自然是要陪叶家未来小少爷玩的,当然不能不识字知礼了。还是少爷想的周到,连这个也想到了……对了,马猫儿,还有件事我没问你呢,今日布施药材的事情,主子虽然三日前跟我提过,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今日竟然还当众说了出来?”
      马猫儿听完阿福的话,目瞪口呆的抬手指指门外,嘴唇哆嗦的话也说不清:
      “叶,叶拐子,你也太,太狠了……”

      书房里对着一卷书的叶长春,此时抬头看看外面浓重的树影,唇角牵出淡淡的笑:
      “若是她的孩子,不知道会怎样的顽劣不堪呢……”

      第二天一大早,江家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叶家商号别院的门口,江庭柏与江竹心在门口等了片刻便见到了迎出来的叶家主仆,寒暄完毕,叶长春看着江庭柏笑得淡淡:“江兄来的这样早,让小弟几乎不及迎接。”
      江庭柏指指一旁的马车:“竹心也在车上。是我们来的太早,天气太热,我们不如早些趁凉出发,去山上寺里用早膳,也清凉些。”
      叶长春点点头,回头吩咐阿福:“去备马车来。”
      阿福应着声刚跑开,就见睡眼惺忪无精打采的马猫儿走出来,满脸不耐烦似的往叶长春面前一低头:“叶大少,酒水带好了。”
      她懒洋洋放下手臂,正看见江竹心在江庭柏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禁不住愣了一下。秋香色薄衫天青色长裙,江竹心脸上胭脂薄粉,看上去娴雅非常。此刻她走到叶长春跟前浅浅施了个礼叫一声“叶大哥”,淡妆的一张脸上含着笑,站在月白长衫碧青衣带气质儒雅的叶长春身边。
      这幅场景,令马猫儿情不自禁的想起“天造地设”这个词儿来……
      “先把酒放到我们马车上吧。”
      一个温雅的声音打断她的遐想,马猫儿带着几分怔忡回过头去,看到站在马车旁边一身儒雅笑得和善的江庭柏。江庭柏发现叶家那个看上去眉清目秀的仆役,似乎看自己堂妹看呆了的时候,顿时心生不快,所以他打断了马猫儿的呆视,命他将带来的酒水先放到马车上去。
      叶府的马车很快就来了。一番推让之后,最终还是三个主子共乘一辆车,马猫儿,阿福,江庭柏的随从叫周全的,还有江竹心的丫鬟梅香乘坐叶家的大马车。
      马车拐出小巷上了大街往西山去。

      到了西山下,一行人沿着山道,一边赏着山中景致一边往山上寺庙去。本来是三个主子走在前面,江庭柏却总是有意无意的慢了半步,偶尔停住脚吩咐周全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或者漫不经心的听听后面几个仆役丫鬟说说笑笑叽叽喳喳的讨论。
      唯独马猫儿耷拉着头,一脸无精打采心事重重的样子。阿福看了她一眼,用胳膊肘她一记,低声道:“哎,看。”
      马猫儿顺着他的眼色抬头看看。叶长春与江竹心走在前面绿荫浓密的山道上,一个温雅清俊,一个秀丽端庄,仿佛是从画中飘出来的一对仙人。
      马猫儿点点头:“嗯。”
      阿福翻个白眼:“你嗯什么呀你,我又没问你什么。哎呀,我们主子孤孤单单一个人漂了几年,这下可好了,”他一脸婆婆妈妈的表情,掰着手指满脸憧憬的开始数算,“等主子成了家,回到杭州,大小姐大姑爷甥少爷连二爷,这可不就是亲上加亲了吗,哈哈……哎,马猫儿,不如你也把余二丫接到杭州来吧?等你们有了孩子,我给他当干爹……嗨,你愣什么楞啊?”
      马猫儿一脸恍惚的转过头来看看阿福,沉默了半晌忽然说道:“阿福,说实话,其实在叶家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我还有干净屋子住着……”
      “废话,”阿福有些莫名其妙的瞄她一眼,“这还用你说?主子宅心仁厚,能呆在叶府是你的造化。”
      马猫儿有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转过脸念叨一句:“早知道,当时就不泼他那一身狗血了……”

      西山并不高,不过半个时辰他们已经到了半山。叶长春与江氏兄妹且谈且笑,偶尔不经意的回头,目光扫过身后那个邋遢瘦弱的身影。山腰一个凉亭停驻片刻,用了些点心与冷汤,三人接着闲步往山上走,不多时就到了山顶。西山寺并无想象中的金碧辉煌香火繁盛,可是却优雅宁静一派古风,颇有深山古寺的意境。寺中方丈与江庭柏本是旧识,三人自然被另眼看待,请进了后院方丈室里去。
      几个仆从坐在后院门口的台阶上,在漫天的清凉树荫下休憩。阿福与周全和梅香凑在一起东拉西扯,独独马猫儿一个人,蹲坐在台阶一旁垂着头,默不出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边阿福正眉飞色舞的替自家主子擦亮招牌:“……我家主子岂止是仪表俊雅才高八斗呢,叶家商号可是大江南北数一数二的药材商呢!叶家主子性情也是极温和有礼的,你们不都看到了吗!并非我夸口,梅香,你家小姐如果真的嫁给了我家主子,可是捡了个大便宜……马猫儿,你说是吧?”
      几个人的目光一起转向马猫儿。马猫儿被人从怔忪中惊醒,懵懂回过头来:“……嗯?什么?”
      梅香站起来,轻巧的走近一步问着马猫儿:“说你们家主子呢,他人可好?”
      马猫儿愣了片刻,摇摇头,又点点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李伯说他好,大概也是好的吧。京城里叶家商号,不是还向穷人布施药材吗,说起来,他倒也算是个好人的,虽然……”
      阿福暗地里一脚踹过来,马猫儿停住口,刚要说什么,就听到后院里传来一阵古琴声铿锵飞出。几个人齐齐凑到门口往里看去,却见后院一片竹林旁边一张石桌上旁,叶长春双手抚琴,伴着竹林风吟,风姿斐然淡雅清绝。
      激切的琴声响了许久,半天几个人回过神来,马猫儿嘟囔着:“……是叫《醉里挑灯》的。”
      梅香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的,你也会?”
      马猫儿摇摇头:“只是以前听过的。”

      她已经忘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记得那时她正抱着萧二锅刚用内功烤熟的鸟蛋趴在树杈上,一边剥着鸟蛋壳,一边远远看着刚刚灌了一肚子酒的萧二锅立在另一棵树的树杈上,背对着金碧辉煌的晚霞,带着微醺的醉意神色落寞的吹着这首曲子。
      怎么能不印象深刻呢?就是因为这首古曲壮怀激烈引人入胜的情调,马猫儿听得出了神,结果一不留神把含在嘴里的滑溜溜的鸟蛋吞了下去,呛得她抱不稳树杈一跤跌倒树下,差点把脖子跌断,还差点噎死……
      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马猫儿忽然觉得,那好像已经很久很久了,好像是好几百年以前的事了。
      趁着阿福周全他们没有注意,马猫儿回转身,悄悄抹掉眼角溢出的水痕。
      院里琴声又起,只是这次的琴调柔和了许多,清风入松般的明朗飘逸。几个人又凑近了院门,马猫儿站在后面,听见周全嘴里“啧啧”的赞赏声:“真是一对天仙啊……”她凑近了也看一看,却看到江竹心在桌上另一台瑶琴前与叶长春相对而坐,两人在一个长胡子和尚与江庭柏赞赏的目光中拨弄着琴弦,叶长春脸上含笑抬头看江竹心一眼,直看的后院门口的马猫儿心里一阵莫名的恍然若失。
      琴声徐徐落下。
      梅香转过身,带着满意的表情叹道:“天保佑这一对好人吧。”
      也不过是那么一瞬,马猫儿仿佛想到了什么,拉过梅香往庭院外门走去。
      一旁周全看在眼里,虽不好阻着,却仍然满脸不爽的瞟了一眼拉拉扯扯远去的一对身影,嘴里嘟囔道:“不就是长的白净些吗,难道天下女子都喜欢这样的小白脸吗……”
      阿福听在耳里,心里就有些不乐意了:“周家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全撇撇嘴:“说你们家下人马猫儿。你看看,仗着长的清秀几分,都跟梅香纠缠上了。你们看上我们家堂小姐也就罢了,竟然连梅香也要被那个姓马的小白脸拐跑……”
      聪明如阿福,当然即刻就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拍拍周全的肩膀,笑嘻嘻的压低了声音:“周大哥,放心吧,马猫儿不会跟你抢梅香的。他在秀水镇早就有个心上人了……”

      就在阿福跟周全算计着梅香的归属问题的时候,梅香正站在寺院门口,抬头看着寺院外面下山的路摇着头:“这马猫儿,真是怪人。”话音未落,她举起帕子掩住口狠狠打了个喷嚏,于是念叨着转身往院里走:“谁又在咒我呢……”

      由方丈带着游过了后山,叶长春三人与寺中方丈告辞,一行人跨出寺门的时候,天边正堆起厚厚的云,酝酿起浓浓的雨意。叶长春抬头看看天,淡淡了往身后扫一眼,转身吩咐阿福:“在山上还敢到处闲逛,也不怕走丢了。你去把马猫儿找回来,天怕是要下雨,我们也该回去了。”
      阿福看看江家兄妹,又看看自家主子,山前一步小声回道:“主子,马猫儿已经先下山去了。”
      叶长春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他……他先下山去了……”
      说着阿福就见自己主子带着一丝不善的神色扬起了眉端,急忙帮马猫儿解释:“我看他精神仿佛不太好。打今天一出门就闷闷不乐的,八成啊,他是跟主子作对惯了,看主子跟江小姐在一起那么开心,所以才不自在。”
      一边说着,阿福看着自家主子脸色渐渐舒缓,眉宇间隐隐一抹掩不住的笑意浮起,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于是放下心来接着往下说:“结果中午时分,听完主子跟江小姐弹琴,他就让梅香留下话,自己个儿溜下山去了。”
      马车驶近寺门前,江庭柏和江竹心已经往马车那边去了。阿福说完,就见叶长春脸上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柔软笑意,一时猜到自己主子今天大概游玩的十分开心,便开心问道:“主子今天游玩的还舒心吧?”
      叶长春边走着边漫不经心的点头,面上笑意拂动:“嗯。大有意外收获。”
      “可不是。对了,还有呢!难得的是,马猫儿竟然还在梅香面前承认,呆在认叶家其实挺不错的,说主子是个好人呢,”阿福笑着跟在后面,看叶长春忽然站住脚转过身,便也跟着顿住脚步,又接着说起来中午的事:“还有一件好笑的事情呢,主子可知道马猫儿找了个什么借口跑下山了?他让梅香转告我,说是怕癞猫儿和赖皮没饭吃饿着……话说回来,马猫儿跟赖皮也够一往情深的,梅香说她还看见马猫儿抹眼泪呢,你说好笑不好笑?为了条癞皮狗抹眼泪,也就马猫儿他能……主子?”
      叶长春听着听着,两道长眉缓缓扬起,面色渐渐沉下去:“她说呆在叶家其实挺不错?”
      “是……”阿福回答着,忽然也意识到仿佛有什么不对劲,缓缓抬起头来,“主子,马猫儿他……不会是想跑吧?”
      叶长春看着阿福:“你说她打早晨出门就不对劲是吗?”
      阿福想了想,迟疑道:“要说的话,其实打早晨一起我就觉得他不太对,好像有心事。不过当时,只以为他是没睡醒……”
      叶长春已然果断的转身往自家马车那边走去:“阿福,随行的马车上有马鞍的吧?”
      “有。”
      “将马车上的马卸下一匹,我要先回去一趟。你随着江家少爷一起。”
      叶长春刚跟江家兄妹辞别过,阿福已经收拾好鞍座马鞭,将马牵到叶长春面前。虽然明知自家主子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即使对下人也不会亏待,不过他还是觉得自家主子这会儿应该陪着江小姐,于是请命道:“主子,眼看就要下雨了,不如让小的回去看看……”
      叶长春一手接过马鞭,已经撩起衣摆跨上马,回手抱拳向江庭柏与江竹心道一声“失礼”,一提马缰便往山下跑去。
      西山山路平缓,马鞭一扬,转眼叶长春人马已经奔出十余丈。江庭柏看着叶长春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的摇摇头,转身扶江竹心上了马车。

      刚下了西山,天边传来隐隐雷声。已经是夏末,雨也不似盛夏时的迅疾,只见细细密密的雨幕倏然落下,叶长春一时心无杂念,冒着雨马不停蹄往城南奔去,待回到叶家别院,浑身已经湿透。他扔下马鞭进了院子直接到了西厢,就见屋里收拾的干干净净,桌上鸟笼里趴着癞猫儿,旁边一笺素纸。叶长春将纸捡起,出乎意料的发现马猫儿竟然会写字,虽然字迹不甚清秀,却也工整文雅:“今欠叶府一千七百两银子无力偿还,但我马猫儿必不赖账,日后定然偿清。又及:务请大发善心,照看赖皮,不要将它赶走。”
      叶长春拿起纸片转身往外去,心里顿觉又好气又好笑,还夹杂着挥之不去的失落:在她心里,叶府众人,还有自己,难道就比不上一条癞皮狗吗?!还说“一千七百两银子,日后定然偿清”,自己这些日子为她担忧烦神,难道就值那七百两银子?
      外面雨势渐弱,只剩了淅淅沥沥的雨丝,空气里夹杂着一丝凉意。叶长春料定了马猫儿会往杭州去,便驱马直奔京城南门。出了城门疾驰近半个时辰,却仍不见马猫儿踪影。日过黄昏,暮色渐起,叶长春抬头看看天上一抹月影,忽然想到了什么,勒住马缰调转马头,跳下马在城外往杭州去的官道旁站定,耐下心来开始等候。
      时候也已是八月底,接近初秋。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微风乍起,吹的叶长春身上一片凉意。他压下心里的几分焦躁与忧虑,抬头往城门方向看去,不理会偶尔走过的行人诧异的目光。
      如果这次真的让她跑脱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抓着她;又或者,万一她身上毒发,根本就不可能再找着她了……
      天边星芒开始闪烁,叶长春心里的忧虑渐渐堆积,他开始有些后悔,该早就将她中毒的事情告诉她的,那样她也不会就这样不管不顾的跑走了。就在他想要上马继续往南的时候,忽然看到远处一个瘦弱的身影渐渐走近,后面跟着一只颠颠慢跑着的狗。
      他的心缓缓落回原地,放下马鞭,静静等那两个身影走近。
      就见那个快步疾行的单薄身影忽然停住,转身想着那条狗跺着脚喝道:“赖皮!你快给我回去!再跟着,我可真就打断你的腿了!”
      狗影小心翼翼的退了两步,看那个人转身,又不依不饶的慢跑着跟上。
      前面的人影又停下,开始好言好语跟狗打商量:“赖皮,你乖乖回去找叶拐子,啊,跟着我以后哪能有肉吃啊?你乖乖的,我以后一定会回来接你的。”
      狗影慢慢的往人影那边凑乎凑乎,人影似乎是气急败坏的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朝着狗做出要掷的样子:
      “你听见没?!来来回回,我都往城门里送了你三趟了!你再不走,我可就把你砸晕了扔到这里不管了!”
      一直忧急交迫的叶长春此刻心中阴霾散尽,终于还是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唇角,看着远处那两个身影无奈的摇摇头,牵起马缓步往那边走去,心想,要是等他们过来,恐怕至少要等到下半夜了……

      “马猫儿,欠了我一千七百两银子,你就想这么一走了之?”
      那个带着一丝清冷的声音在背后缓缓响起的时候,马猫儿真的以为自己遇见鬼了。她飞快的转身退了两步,跳到赖皮身边,看着眼前那个站在马旁的修长身影,有些惶急的喊道:
      “你,你不要过来,我可是半仙,我,我这里还有条狗!”她忽然搂住赖皮用手指抵住赖皮的脖子,“小心我用狗血洒你一身!”
      可怜的赖皮啊,竟然不离不弃至死不休的追随着这样一个主人……
      叶长春好气又好笑的松开马辔头,缓步走向马猫儿,眉头一扬,貌似温和声音里含着淡淡的威压:“你还想往我身上洒狗血?”
      马猫儿怔怔的看着那个熟悉万分的身影缓缓靠近,面目在清冷的月色下亦渐渐清晰,那分明是叶长春看似儒雅实则奸诈的眉眼……
      不知道心里是紧张还是害怕,马猫儿勾着赖皮脖子的手臂缓缓放松,站起身来退一步,声音里带着无限心虚:
      “你,你怎么来了?”
      “你说我怎么来了,”叶长春逼近一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递到他面前,“看你做的好事。”
      马猫儿伸手拿过那张纸片,借着淡淡的月光看了片刻,讶异的抬起头来:“一千七百零一两,写成一千七百两了……你也不至于为了这一两银子追到这里来吧?!”
      叶长春唇角猛地抽搐了一下,觉得自己几乎要悲愤交加以头抢地了。他按捺住打人的冲动,冷冷的哼一声:“欠我一千多银子,留下一张纸片就想一走了之,你当叶家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马猫儿张口结舌支吾了几声,扭过头去:“我,我又不是不还……”
      叶长春冷笑着侧过脸去,微微扬起的眉峰与挺拔的鼻粱被月色清晰的勾勒出来:“哼,你还得起吗?”
      “你怎么知道我还不起……”马猫儿抓抓衣服,不满的嘟囔着,却被叶长春打断:
      “身上只有五文钱,除了坑蒙拐骗别无他长,你要怎么还?”
      “那你不是也早就打算给京城没钱的百姓布施药材吗?一天散尽千两白银,干嘛还跟我一个没钱没势的小混混计较……”
      “听你的意思,就是打算直接把这一千七百两银子赖掉了?”叶长春背起手,本着“以无赖之道还治无赖之身”的原则,微微扬头看着远处濛濛树影,唇角勾出文雅的笑意:“不过,我就是要跟你计较,你能怎么样?”
      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所谓仗势欺人,胳膊拧不过大腿,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了,看着叶长春那张温文尔雅却暗藏无赖的脸,对于白天说过的关于“叶长春其实是个好人”的话,马猫儿彻底后悔了……

      雨后清朗月色下,叶长春牵着马押着马猫儿,马猫儿牵着赖皮,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对身影缓缓往城里去。远远看到城门时,叶长春看到马猫儿越拖越慢的脚步,终于还是跨上马,伸手招呼马猫儿:“过来。”
      马猫儿不明所以的走近马身,还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觉得身子一轻,已经被叶长春父神挽住腰捞到马背上。忽然凌空飞起来,她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就觉得脸上开始发热,手脚拼命挣扎开来:“你!你放我下去!”
      叶长春一手掣住她的手臂,一手绕过她的左臂扯住马缰:“要你自己走,走回去都要半夜了。耽误我明日去商号处理生意,你赔得起?”
      温热的气息徐徐扫过脖颈子,马猫儿觉到自己微凉的背靠到一个温和宽厚的胸膛上,顿时因那股陌生的暖意从头热到脚,她把脸往前侧开,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恼怒:“姓叶的,我,我是个女的,你是个男的,……男女授受不亲!”
      叶长春轻轻一夹马肚,马迈着细碎的步子缓缓往城里跑去,他漫不经心的声音洒在迎面吹来的风里:“我又没有当你是女的。”

      城门关了。
      叶长春皱着眉勒住马缰,听到怀里马猫儿长长出了一口气,似乎是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他微微垂下眼,温和的声音从马猫儿头顶飘过:“你就这么不想回去?”
      那声音温和的不能再温和了,可是跟叶长春斗了这么久,马猫儿多少也摸到了些他的性情,每当他看起来听起来特别温和好脾气又有耐心的时候,也往往意味着他可能真的动怒了,而自己也快倒霉了。她小心翼翼的往前面靠靠以避开叶长春的胸膛,伸手揪住马鬃,希望万一叶长春打人的话,自己能快点从马背上跳下去。。
      叶长春也觉得自己有点怒了,因为他忽然发现,在马猫儿心里,自己竟然既比不上赖皮,也比不上这匹马。堂堂叶家家主,上百家商号的掌管人,在这种自尊严重被挫伤的时候,他用了一个字来表达自己十分不愉快的心情:“哼!”
      毫无疑问也毫无悬念,在外飘零孤苦无依的人在无处可去的情况下,能投宿的去处并不多。当然分别有三年和两年流浪经验的叶家家主和无赖半仙,对于这种基本的流浪常识问题,也是知道怎么解决的,于是两个人一言不发的牵着一匹马一条狗,来到了城门附近的城隍庙里。
      城隍庙里十分安静,慈眉善目的城隍老公公蹲坐在庙堂之上,下面摆着几盘已经十分不新鲜的贡品。两个人很快从附近扒拉来一堆半干的柴火点起一堆火来,随着滚滚浓烟升起来,空气里的阴寒也随之散去,庙里开始变得暖烘烘。
      马猫儿在庙里转了一圈,最后跑到城隍前面作个揖嘀嘀咕咕:“神仙莫怪,反正这些贡品你也都吃过了,剩下的就给我们吃了吧……”
      一碟馒头一碟花生,马猫儿端到火堆旁边,自己拿了一个馒头,扔了一个到赖皮面前,然后将碟子递给叶长春:“你——你敢不敢吃?”
      马猫儿看着叶长春默默的接过盘子拿起一个馒头,放到火旁烤烤然后咬了一口,不由得张大了嘴,半天才合上:“啧啧。”
      这么有钱的大家公子也敢吃供桌上的剩馒头啊,她想,看来人饿了是顾不上摆架子的。脑海里顿时闪过无数画面,她在脑海中勾勒出流浪的三年中叶长春端着一只铁盆子在大街上乞讨的样子,顿时含着一口馒头对着面前的火堆呵呵傻笑起来。
      那副样子是十分可笑的,叶长春看着对面的马猫儿一直手举着馒头另一只手抱着赖皮,一撇胡子耷拉在嘴角上看着火堆傻笑,他差点被馒头给噎住。忍了半天笑吃下馒头,叶长春起身解下身上湿透未干的外衫搭到火旁烤上,然后重新坐下。从想象中回过神来的马猫儿看着对面湿透的里衣贴在身上的叶长春,悄悄的把头别到一遍,顿时觉得脸被火烤的太热了。正满心不自在的用凉丝丝的手往脸上贴的时候,就听到叶长春在对面好脾气的问着:
      “现在该说清楚为什么要跑了吧?”
      马猫儿停下往嘴里送馒头的手,顿了顿,摇摇头:“……没事。就是想跑了呗。”
      “那是谁说的,其实在叶家呆着也挺好的?”
      “……”
      “又是谁说的,其实我也算是个好人的?”
      “……”
      阿福这个多嘴怪!
      “马猫儿,说话。”绢白里衣与白皙面孔被火光映成一片绯色,马猫儿看着眼前不同寻常的叶家少主,也感觉到了他话里不同往日的威压。沉默了片刻,她用牙齿撕下一块馒头,嘟嘟囔囔的说道:
      “……其实,李伯跟我说过你的事呢。”
      叶长春愣了一下。那一次假山上,李伯跟她说的,原来是自己的事情么……
      “他跟你说什么?”
      “说,说你是个好人。他说你一个人惯了而已,其实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淡漠……你不用皱眉,其实我也有点好奇他为什么这么说,虽然我觉得你奸诈,但是从来也没有觉得你冷漠啊。”
      叶长春眉端忍不住微微跳了一下,毫无觉察的马猫儿仍然啃着馒头含含糊糊说着:
      “我觉得,嗯,他说的也有点道理。除了给我吃了毒药又经常变着法子整我,你也没有做过更过分的事,不过不是说这些事不过分,而是看在你受过的苦的份上……不那么过分……而且,当初往你身上泼了半盆狗血,也确实是我不对在先的。”
      ……可是这些跟她逃跑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吧?已经深深了解了马猫儿爱东拉西扯又喜欢自言自语的习惯,叶长春松开眉头,耐着心等她往下说。
      “我觉得,江小姐实在是很好,她长的漂亮,也是大家的规矩小姐,又会弹琴画画,跟你家里又是亲戚。而且她爹是大官,你家是大商人。李伯说你总是孤零零的,那要是成了亲,不就好了吗……”
      叶长春听着,唇角不自觉的勾出了一抹笑意:“我自管娶江家小姐,你自管做你的仆役,井水不犯河水,你干什么因为这个逃跑?”
      这话里分明藏着陷阱,叶长春唇角的笑却愈加柔和,他静静等着马猫儿开口往陷阱里跳,只是沉静的火光里,他觉得心口处也忍不住一下一下跳的快起来……
      可惜的是,马猫儿竟然生平头一次,平平安安踏着叶长春的陷阱走了过去,嘴里还咬着那只该死的馒头点着头:
      “阿福说的是,叶大少你跟江家小姐是亲上加亲,要是成了亲一定很好。要是能行,我也想在叶家呆着,看着江家小姐嫁到叶家里来,到时候她一定不会帮着你整我……”
      说到这里马猫儿忽然噤了声,吃惊的看着对面叶家家主挂着一脸火也烤不化的寒霜,站起身来往庙门外面走。城隍庙那扇久经风雨侵蚀的破门,被叶长春狠狠一把摔上,哆嗦了几下,轰隆塌了下来,扇起一阵带着灰尘的风,吹的面前的火苗也抖了几抖。
      赖皮吓得“啊呜”叫了一声,缩缩脖子偎依到马猫儿怀里。
      这又是哪一出呢……
      马猫儿愣了一下,没有嗅到叶家少主留下满堂的酸味弥漫,只是用手臂把赖皮勒紧了些,目光收回来,看着眼前一跳一跳的火苗。她没有很在意叶长春反常高涨的怒气,而是想起了刚才叶长春说的“我自娶江家小姐,你自做叶家仆役”的那句话,沉默了片刻,才很有些失落的小声念叨着:“哼,这种人,自己也都说要娶江家小姐了,刚才还硬拉我上马……就算我不像个女的,你也快成亲了,好歹也得避讳些啊……哼,摔了城隍爷的门,要遭报应的……”
      也许后知后觉的马猫儿,并不像表现的那样,真的一点也不在乎江家小姐与叶长春的亲事,而且大概就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的出逃是不是真的跟看到江叶两人款款谈笑的样子没有一点关系……只是对她来说,这件事有没有关系,在眼前来说大概真的是不那么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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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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