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相伴

　　选选修课的时候，江州想着明年就要上临床了还是选个有用的吧。在整形美容，冠心病临床治疗和肿瘤学当中纠结了很久，还是看中了冠心病，肿瘤学太热门了，主讲是省人民医院的肿瘤科主任，反正牛得不行，但据说考试也难过；至于整形美容，她觉得去了可能是听故事的，自己并没有这个需要。冠心病临床治疗好像是这个学期刚开的，主讲是张科越教授，江州是不认识他，看了再说吧。
　　她对肿瘤真的是没什么好感。
　　她小时候住在奶奶家的时候。农村的邻里关系相当亲厚，前面一家夫妇吵架，后面的人家能马上放下炒勺出去劝，每次过清明江州都能尝到斜对面那户人家的女主人红姨做的艾饺，红姨做的艾饺真的是最好吃的。
　　她们家正前方的那户人家是一对夫妇和他们的一双儿女。男主人叫什么名字她是从来都不知道，大家都是直呼外号“老虎”，江州就乱七八糟叫“虎叔”；女主人叫什么她也不知道，非常胖，嘴唇厚厚的，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人。虎叔却好像一直瘦得不得了，至少记忆里一直是这样。可是虎叔面相非常硬朗，特别是一双眼睛还有些凶恶，她们附近小孩子都很怕他。奶奶说江州在两岁的时候每次去他们家都要拉屎，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他们家的马桶，就憋着等到他家方便。虎叔每次听见奶奶这样说严肃的脸上总是会笑眯眯地，好像很高兴她这样的麻烦精。
　　这样反差的夫妻俩生了一个干干净净的男孩儿。
　　真的很好看，江州到现在想起来都还要赞叹，但就是死都找不出形容词，就是．．．好看，很好看很好看，就像，就像小时候玩儿的最好看的那颗玻璃球。明明知道它不会摔坏，还是不愿意拿它来玩儿，就怕丢了脏了，看着一闪一闪的，看见就喜欢得忍不住微笑。
　　他有点像虎叔，脸也瘦得轮廓分明，可是白白嫩嫩，脸上线条不似山般凌厉却像水般温柔。现在说下颌的线条是男人最性感的地方，江州觉得那大概就是她见过最漂亮的下颌。
　　他们一群小孩子都叫他何然哥哥，他上初中，在江州她们都还穿开裆裤的时候。
　　如果现在问江州最怕什么，她大概会回答，我怕去医院实习时进儿科科室，她简直对这种软乎乎精力旺盛的小东西避之不及。
　　可是，何然会带着他们钓小龙虾。
　　何然会答应他们玩躲在草堆里这种技术劣质的捉迷藏。
　　何然用砖块搭了个简易灶台，偷偷拿了虎姨一个鸡蛋，用蚌壳当锅煮给大家吃，最后大家都说好难吃，他也嫌弃地吐掉，迷迷糊糊地说：“不应该这么难吃啊．．．”然后又不好意思地笑着让大家不要告诉虎姨，笑着笑着眼睛都成了一道月牙儿，可是后来又不甘心地煮了一次．．．
　　红姨家和何家向来有积怨，老死不相往来，邻居间的摩擦可以来自很多很多小事，累积着就成了怨恨。有一次吵得实在太凶，加上红姨丈夫身体本来就差，就病了，过了一段时间就死了。红姨就更加怨了，又没有丈夫给她怨了，只好恨。
　　何然读了医学，何然的姐姐何梅也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对象，出嫁那天，红姨坐在他们家门口的地上顶着大太阳，当着来往的宾客，哭了一下午。
　　过了一年，奶奶在家里说，老虎得了肝癌。
　　又过了一个月，奶奶在家里说，何然他妈说老虎的肝癌越来越厉害了，何然姐姐一直到处求药，但是虎叔还是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江州已经搬去了新家，只最后看见过虎叔一回，只觉得一直很瘦的虎叔更是形销骨立。
　　江州中考那天，虎叔也死了。
　　放了一整天的哀乐，爸爸说，怎么没哭声？难道真是久病床前无孝子？
　　奶奶说，什么呀，老虎死的时候最后还在念，“我真也没别的想的，就是小梅的孩子我还没有等到啊”
　　红姨好像很久没闹了，但是她丈夫祭日那天她又跟何然他妈吵起来。
　　红姨指着何然他妈说，看吧，报应迟早会来的
　　然后江州就看见了温和耐心的何然第一次要上前打架，对手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妇人。
　　红姨一直哭，何然也哭了，大家拉着他，他整个人狼狈的很，边哭边喊
　　“你说我什么都无所谓，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妈？为什么不放过我妈？为什么？为什么？”

　　后来何然他妈的糖尿病越来越严重，吃饭前都要打胰岛素；有人介绍了一个老实男人给红姨，他说就想好好找个人过日子，红姨在每年祭日的时候整个人虽然还是恍恍惚惚，但是平时的笑还是越来越多。
　　十一回家的时候，奶奶说，何然要结婚了。
　　姑娘相貌是不怎么好看，但家里是开厂的，是那个全国人民都知道的电瓶车牌子，只有她一个女儿，说聘礼通通不要，她只要何然这个人。
　　江州不知道何然这几年到底长成怎么一个倾国倾城样儿，让一个姑娘这样死心塌地；他也很奇怪为什么就突然要结婚了，这是上哪儿找来的姻缘，他才大学毕业一年而已啊。甚至在邻居们有意无意地对女孩子的家庭背景强调下，她还有过俗不可耐的鄙夷。
　　婚礼她是没去成，奶奶回来说，女孩子看起来蛮好的啊，也不难看，脸上有些肉，还是很温婉的。一直在关心何然他妈累不累，以前每次来看他妈都要买好多好多保健品，给家里添置东西……对了，姑娘还说了，以后生男生女可以都姓何，何然他妈真是好福气……
　　江州想起那天何然跟红姨吵架时的满脸泪水，想起虎叔撒手人寰前的执念，突然很了解了何然。
　　红姨三十九岁高龄竟然生了一个儿子，大家又说福气真好。
　　托尔斯泰那句话真是很糟糕，幸运都是相同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一针见血得太糟糕。
　　福气？哪里来的福气？江州自己前前后后大概都见证得差不多，互相折腾这样十几年，最后换来这么两具她连全名都叫不出来的尸体，她简直不知道是自己太无情还是生活太苍凉。
　　因果业报其实根本就是扭不转命运的手腕，很多事情想想很模糊，再想想又很清晰。看见神采飞扬的少年就这样为人夫为人父，谈不上有多少感慨，就只是让人觉得沧桑
　　疾病是命运捉弄人最常用的手段，它根本和眼前最激烈的矛盾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却能让矛盾完全在它的主宰之下。
　　刚开始读书那段时间，江州觉得生命真的脆弱，随便折腾一下就没了；渐渐地又看到很多故事，又觉得生命顽强得如此美好。
　　她想，不知道何然那时候是以什么样的心态继续读的医，反正她对肿瘤学实在是没什么好感

　　课安排在星期天下午，江州午睡差点睡过头，抓了包随便抹了把脸就冲了出去，到教室才发现选这门课的人居然不少。中间最好的位置已经没有了，她干脆就坐在了第一排。过了一会儿，沈易居然也踩着铃声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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