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速递员

　　我脑补了一下小护士看到的画面。
　　蒋先生赤膊坐着，路医生在他身边站着，他呲牙咧嘴躲，她张牙舞爪追，互怼的眼神火花四射，屋里的温度高得有点过分。
　　反正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包扎。
　　屋外的冷风吹进来，小护士醒过神，赶紧放下帘子，“那个，蒋总，您没事儿吧？”
　　我走过去接过衣服，上下检视她，“状态不错，恢复得很快啊，他没事，你不用担心。”
　　眼见为实，小护士哪里能放心，“这嘴怎么回事……是不是伤到脸了？”
　　蒋白烈摆摆手，低头刺啦一声把敷料贴撕了下来，抬头回答她，“路医生在帮我去黑头。”
　　“噗——”我一个不小心，直接笑出了声音。
　　小护士看看我，又看看他，蒋白烈的目光正停在我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被嘴角拼命压抑的弧度出卖。我看看他又看看小护士，他不作为，我只能自己圆场，“小陈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洗个热水澡喝点姜汤，注意别感冒。”
　　小护士慢慢地，恍然地点头，“啊，好……的……路……医……生……那……我……改天再来谢蒋总救命之恩顺便说一下黑头主要在鼻子上不打扰你们了再见！”
　　倏地一转身，瞬间消失不见。
　　我眼力好，她掀帘子的时候，我能看到外面几个姑娘捂嘴猫腰，一闪而过的身影，似乎还有推推搡搡嬉笑的声音。
　　厚厚的蓝布棉门帘放下，屋里又只剩下我们俩，两个人隔着炭炉子彼此对视，慢半拍似的都没有说话。略略过火的追闹被小护士打断，似乎再也拼不回去了，只有炭炉子还在毕毕剥剥地响。
　　蒋白烈咳嗽了一声，我正好举起手里的敷料贴。
　　“黑头主要在鼻子上吗？”
　　“要不要帮你去下黑头？”

　　两个声音一起响起来，一起落下去，三秒后，两个人一起大笑。
　　我一边笑一边把衣服递给他，诚恳地建议，“算了，你确实看不出有黑头。”
　　“谢谢，我每天都认真洗脸。”
　　“抱歉，我是说你脸本来就黑。”
　　“……”
　　“别难过，黑有黑的好。”
　　“例如？”
　　“可以不洗脸。”
　　“#￥%……&*”蒋白烈哼唧了一句，我没听清。
　　“你说什么？”
　　“我说，people hard no chai.”
　　“What？”
　　“人艰不拆。”
　　“……”
　　“我替你英语老师问候你。”
　　“我没有英语老师。”
　　“喂，不带这样翻脸不认的啊。”
　　“我就没上过英语课。”
　　“原来您还是自学成才。”
　　“英语老师在我们那一届入学的时候进城打工了，一直没人来代。”
　　“大学呢？”
　　“我没上过大学。”
　　我手上一停，直起身转向他，他正背朝着我穿衣服，漫不经心地说，“高三会考完就出来打工了。”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别人十八岁读大学的年纪，他正在奋力地送着快递，为了一点加班费大年夜也不休息。
　　从一个烂得连英语课都开不起的中学毕业生，到业界领先的物流集团高管，我见证了这个男人的寒微的当初，光鲜的现在，却不知道这十四年间有着怎样的世事变迁。我站在他身后，想为自己先前的戏谑道歉，那一句对不起始终在舌尖打转，就是无法成言。
　　“怎么了？”察觉我的沉默，蒋白烈停下穿到一半的动作，略偏头，侧过脸问我。
　　我没有回答，只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他背上那浮凸于表皮之上的，深灰色的疤痕。
　　他的身体骤然一紧，连带着增生的皮肤似乎也微微颤抖起来。
　　我仔细地端详，疤痕很宽也很长，中间还各有两处断点，看似一对痕线，其实是六道伤口，更近些看，还能看到大量的色素减退和疤痕对两侧皮肤的浸润，“这伤，为什么又像刀伤又像烧伤？”
　　“都有。”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很丑吧？”
　　我默然。
　　“吓着你了？”
　　他的声音竟难得地有点不自信，我笑了，指尖从断点中间轻轻划过，“我是医生，怎么会怕。”
　　他也笑了，“那就好。”
　　到底是怎样的过错，要一个年轻的身体承受这样的惩罚，又是怎样的势力，可以无视法律大动私刑，我很想知道，可我更在意的是面前这个男人眼中释然而平静的微笑。疤痕再深再狰狞，终究已经痊愈，任何追问原因的关心，都不过是矫饰过的八卦好奇。
　　何况，对他和另一个女孩的往事，我也并不打算去关心、八卦或好奇。
　　“蒋白烈。”
　　“嗯？”
　　“这么多年，就没想过去做个修复吗？”
　　“不在脸上，修复什么？”
　　“游泳、泡温泉、健身，都很容易露出来。”我以指尖游走感知那些结缔组织增生的程度，“可以用激光，或者射线，也可以手术，我倾向于手术。”
　　“那不还是要拉一刀？”
　　“当然不一样，先手术切除疤痕，然后植皮，再联合……”
　　蒋白烈忽然抖了一下，腰肌有一个明显的挛缩。
　　“怎么了？”
　　“没事……联合什么？”
　　“联合硅凝胶疗法。”我的手继续下探，一直到他腰窝处，“这一段疤痕明显变窄，可以不植皮，皮瓣手术就行，节约你的健康皮肤……蒋白烈，你是不是怕痒？”
　　“不怕……”
　　太假了，我在他疤痕边缘用指甲轻刮了一下，蒋白烈反手到背后一把抓住我的手，“路西法！”
　　“放手。”
　　他扣着我的手腕转过身来，“你这个不遵守职业道德的医生。”
　　“你这个不说实话的快递员。”
　　“我要投诉你。”
　　“这是对我投诉你的报复？”
　　“就算是吧。”
　　“你没证据。”
　　“谁说没有？”蒋白烈拉近我，把一张用过的敷料贴递到我眼前。
　　这都行？我抬头，埋着笑意的眼睛很亮也很近，映出一个张牙舞爪瞪着他的我自己。
　　屋里怎么就那么热呢……

　　“西西——”
　　真是人来人往的厢房，门帘子又被掀开了，听到声音我下意识缩回手，看清来人时，又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米迦盯着我们，我用眼角余光瞄蒋白烈，而蒋白烈就在米迦的注视中泰然穿好了衣服。两个男人隔空对峙着，谁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好吧，为什么出来打圆场的总是我。
　　“米迦，你找我？”
　　“我等你很久没出来，不放心，问了好多人才找到这儿。”
　　“我在处理伤员，很快就回去，不用担心。”
　　“我女朋友不见了，我当然担心。”
　　我眼皮一跳，我们一直朋友相称，也彼此认可了先了解再图将来的约定，我连手都没有让他拉过。
　　我不是他的女朋友。
　　我还来不及寻找合适的措辞来澄清或反驳，身边的男人突然开口，“我怎么不知道你有男朋友了？”
　　我莫名有点烦躁，“干嘛告诉你？”
　　“谈多久了？”
　　“你谁啊！”
　　米迦走两步靠近我们，脸上有种不屑的微笑，“西西，不给我们做个介绍吗？”
　　我瞥了蒋白烈一眼，他竟然也点头，“很有必要。”
　　好吧，你们自找的，我深吸一口气，“米迦，朋友；蒋白烈，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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