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云

作者:百纳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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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出撅鱼


      不可云
      第九出 撅鱼

      大明万历四十二年,五月的某天,卜问生像往常一样,在街上摆下卦摊。卦摊对面是个卖抄手的破棚,破棚里外,只有个与卜问生年纪相仿的青年,青年既作老板,又当伙计。
      两个营生仅一街之隔,卜问生又总去对面的抄手摊子吃午饭,日子渐久,他与卖抄手的青年熟识起来。
      那青年姓李,人都叫他三郎。李三郎原有两个哥哥,大哥因病早夭,二哥四岁上叫爹妈卖给人家换粮吃了,后来再无音讯。
      李家从祖上就受穷,直到李三郎这里,也不知是第几代了,还是不见发迹。并非李家人不够努力,几辈子人发奋读书,从来都是落地又落地;欲耕种又无有田产,包种人家的地,好好一块田到了他家人手里,从来颗粒无收。年底交不上粮租,人家只好收了田,撵他们回去;再说作贾吧,他家哪里来的本钱……
      李三郎只继承了祖宗传下的衰运——抄手摊子的本钱,还是他管邻里们借来的。他卖的抄手,从来只有面皮没有馅儿,买的人自然了了。他年近而立,还不曾娶妻。想想也是,穷成那个样子,谁人愿意跟他?他终日忙碌才挣下几文钱,既要还邻里的借贷,又要养活爹娘,积蓄半分也没有,偏偏不巧,大旱之年,他爹娘双亡了。他哪有银钱下葬?只能舍下脸皮再去借债。邻里不催讨他的前债已算客气,今番又来借债,还赶上个荒年,谁人肯借?说起来,他可真是个孝子。李氏夫妇的尸首都发臭了,他也不愿一席裹尸,草草下葬。那两具尸首就停在家中,弄得臭味熏天。即便如此,邻里也没人肯出资帮他葬了爹娘。
      这日的营生又是没个着落,李三郎心灰意冷,早早收了摊,跑去街对面向卜问生诉苦。卜问生是个穷打卦的,平日虽多照顾李三郎的生意,但有一半是记账。李三郎看卜问生是读书人,不好撕破面皮去讨帐,加上日子一久,两人越发熟悉,那些旧帐也就跟着岁月去了。
      李三郎把自己的背运通通说与卜问生,边说边哭。卜问生看他哭得可怜,再加上往日欠他几顿饭的人情,就白白地给他打了两卦,可惜皆不如意。李三郎料定穷命是上天注定,如今看卦上也说他命该如此,登时万念俱灰,不再多说什么,辞别卜问生,推着出摊的小车回家去了。
      第二天,卜问生没看见李三郎出摊,寻思了寻思,觉得很不对劲儿,生意也顾不得做,匆忙忙赶去了李家。
      李三郎才含泪把亲爹娘葬入后山,回家收拾了收拾,夹条板凳到家门口的歪脖老树边,解下裤腰带,往树上一搭,踩着板凳就要上吊。幸好卜问生赶到,及时救下了他,他哭说:“先生救我做啥?”
      “人命关天,岂有不救之理?”卜问生扶李三郎回到李家。李三郎指着自家哭诉:“先生请看,这破屋里连上吊的梁都没有!命该如此,我活着有啥指望?”卜问生看李三郎还有寻死的念头,赶紧劝了他两句。可李三郎根本听不进去,撇开卜问生,一心寻死。卜问生忙拽住他:“你勿需寻死了!我有法子救你脱开穷命!”李三郎闻言,赶紧抹干眼泪给卜问生跪下,嗵嗵嗵地连叩几个头,带哭带语道:“求先生指条明路救我子孙后人,便是您积了天德!倘被先生言中,得以发迹,您就是李三郎再世父母!”
      卜问生扶起李三郎:“你家祖坟正刺中龙眼,岂有交运之理?”
      “难道先生要我李家迁动祖坟?”
      “这倒不必,迁了也是枉然……”
      李三郎看卜问生犹犹豫豫,又急忙跪爬上前,作揖道:“求先生指点!求先生!”
      卜问生摇摇头:“此乃天机,倘泄露与你,要殃及我身。”卜问生叫李三郎不要再问了,李三郎哪里肯听。卜问生没奈何,只好答他:“系关乎龙眼,只怕要夺我双目相抵。”
      李三郎听罢,略怔了证,对卜问生作揖:“先生若双眼具盲,我便好生供养,直至天年!”他说着,给卜问生连磕几个响头,又起手立誓,“皇天在上,我李三郎若失前言,山行为虎食,舟渡喂鱼鳖,或遭雷霆,身不入土,或遇兵戈,碎尸万段!”卜问生原可怜他,今番被他说得没了主见,暗度他是个好人,没有理由再不应了。
      卜问生便指点李三郎,让他把李氏夫妇的尸首改葬未名岭林子深处,只是以后再不能去祭扫……
      明,崇祯十六年,农历十月。
      夜色凄迷,四周围极静,只有溪水的流淌声。水面泛着粼粼月光,月光笼着浅滩上的两个人。
      “老先生何许高人?深夜寂寂,原何孤身在此?”子虚清亮且低微的声音,在风中轻轻浮动,对面老者的气势,让他多少有些害怕,这是与遇到鬼怪时截然不同的感觉。
      “……老拙……”清冷的月下,老头子一双盲眼直盯向子虚。
      一时间,子虚以为那老头儿可以看清整个儿世界。
      老头子答:“老拙乃卜问生。”
      这个叫卜问生的老头子,虽然叫花打扮,却有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子虚暗暗觉得,他定有非凡之处。明知对方看不见,子虚还是恭恭敬敬地向他深深一礼:“小字姓张名无字子虚,不过是个市井说书人。”
      子虚注意到,卜问生衣不遮体,一双赤脚,肉皮都要磨烂了,忙从书箱中取出自己新做的长衫,给卜问生披上,弄得卜问生一惊。不待答谢,子虚又要把自己脚上的新靴子脱给他,还说欲效仿张良三进履,请老人家务必收下。卜问生一听自己成了黄石公,慌得不敢接受。二人推让半天,卜问生抵死不受子虚的新靴,子虚也只得作罢。
      子虚问卜问生将去何处,卜问生没答他,反问起他的去处。子虚便把白天遭毒妇陷害,及将去未名岭寻找旱鱼目这两件事对卜问生说了。
      卜问生拉着子虚坐到山崖下的秃石上,诧异地问他:“你那位友人,如何得知旱鱼目一事?”
      子虚回:“老人家何必当真?那不过是他信口胡诌的罢了。”
      卜问生翻着两只盲眼,对子虚叹息:“后生,老拙最大的毛病就是易信他人。也正因如此,才落得这般下场。昔日虽然两眼健全,只是洞察世事不慎明晰。今番成了瞎子,倒能把人、事,看清、看透些了。老拙想你并非歹人,且愿意信你,不妨与你直说吧,你道那旱鱼目是杜撰之物么?非也,非也。”
      “怎么,果有?”
      “果有。”卜问生点点头,扯下身上披着的长衫,欲还给子虚,子虚说什么都不肯接。两人又推让了好一阵,卜问生才勉强收下,与子虚说:“实不相瞒,老拙正好知道旱鱼目的下落……”
      “果在未名岭上么?”子虚欠身问。
      “在。”老头子将自己年轻时候的一段经历,徐徐地讲给了子虚知道。
      ……卜问生指点李三郎,叫他把李氏夫妇的尸首葬去未名岭林子深处……
      李三郎依照吩咐,当天拈秸秆充香,祭拜过才入土的亲爹娘,既掘出了没躺进棺材的尸首。他推着小车送尸体回家,只等卜问生再来安排。
      自那天辞了李三郎,卜问生即刻变卖自家什物,连自己挣饭用的家伙,一并典卖,凑足十两散碎银子。他从中拿出一些,暗地里寻了三四个外乡客子,着他们上未名岭砌了座无名空冢。
      待坟冢修完,卜问生亲来密嘱李三郎:“出殡之事切不可让乡人知晓。”李三郎诧异道:“这么大事,怎的不让人看见?”卜问生便秘密嘱了李三郎几句,李三郎点头记下。
      是夜,李三郎依照卜问生嘱咐,把李氏夫妇的尸首合入一棺,腋下夹着孝衣孝服,插了小火把在小车上,推着棺材到几里外的密林与卜问生会合去了。来到约定地点,他穿戴成个孝子模样,却不见卜问生的影子。他往来时方向望了望,黑魆魆一团,什么都望不见。
      车上的火把芯烁烁窜动,忽然间,有团白乎乎的东西缓缓移了过来。李三郎吓得不敢出声,慌忙躲去车底下。及那团白乎乎的东西移近,他方借火把的光看清,那原来是卜问生带着十几个外乡客子来了。卜问生连同那十几个人,都穿着和李三郎一模一样的孝衣孝服。
      “先生,吓死我也!”李三郎从车下爬出来,抹去额上的冷汗。卜问生示意李三郎说话轻声些,既分派了那十来个人。四人抬棺,其余的做排场,李三郎也充在做排场的里面。卜问生自己则假作孝子,在棺前引路。
      夜色深沉,出丧的都是白衣打扮,还有麻冠遮面,即便有好事者深夜出门观望,也辨不清谁是谁,况李家死的是两个,如今过街的是一口棺,再加上李家贫困,人们都料定李三郎做不了排场,事情就这样蒙混过去了。
      当天夜里,李氏夫妇的尸首被葬入无名空冢。卜问生打发了那十几个外乡客子,与李三郎换下孝衣孝服,偷偷潜回李家。他们进得屋里,并不点灯。卜问生秘密地问李三郎,是要做官还是要发财。李三郎想了想,回卜问生:“世逢战乱,做官都是有朝无夕,还是发财要紧。”卜问生连问几遍,李三郎都那般回答。卜问生叫他想仔细,他说已经想仔细了,卜问生暗自记下,起身告辞了。
      翌日,李三郎去卜问生家拜访,看卜问生双眼已瞎,不由得大吃一惊,知道前言得以应验,暗暗佩服卜问生的本事,忙把卜问生接去自家,终日神佛般供奉,连生意也不去做了。
      邻里不明就里,指着李家说三道四,他只是充耳不闻,一心一意供奉卜问生。
      卜问生受李三郎的供奉,劝他像平时一样去街上出摊,否则难遇贵人。李三郎听了指点,即刻收拾东西,推车卖抄手去了。
      那一年,正是荒年。李三郎每每出摊,见了那些饿得半死不活了老人妇孺,就心上发软。他自己原是个穷鬼,还总把做好了的面片儿抄手全舍出去,经过几番折腾,越发吃不上饭。即便如此,他每天回家路上,还要剜些草根,回去煮给卜问生填肚子。他自己饿得两眼发了昏,却一口也舍不得吃。
      卜问生眼瞎心明,觉出李三郎有些不对劲儿,于是向他问起。李三郎知道再瞒不过去,向卜问生和盘托出。卜问生赞他是大善,叫他再忍两日,必有贵人从天而降。
      李三郎依言,又出了两天摊,照旧施舍那些遭难的人。待到第二天傍晚,他剜了些草根回到家中,见家里除了卜问生,还有个衣着光鲜的老爷。
      那老爷一见李三郎进来,忙抱拳相迎。慌得李三郎不知如何是好,急向卜问生询问。卜问生指着那老爷,与李三郎笑说:“你的贵人到了,这位是西街上的马老爷。”
      马老爷家是出名的商贾世家,他们时常出走外地,为保家人平安、生意兴隆,一向行善积德。大荒之年,马家也舍饭舍财。后来,马老爷听说了李三郎的善举,钦佩得不得了,着人查知李三郎的底细,竟越发钦佩,定要亲眼见一见李大善人才肯罢休。
      马老爷此番见了李三郎,竟愈来愈喜欢他,定要把老女儿许配给他。李三郎暗道自己是个穷鬼,生怕连累马小姐,如何都不肯应下。多亏卜问生明里左右逢源,背中多多诱劝,李三郎才不得不应下亲事。
      马小姐出嫁时,从家里带来的嫁妆就有六十大车,家丁没日没夜地搬了三天,才彻底搬完。李三郎娶了富家千金,该是时运倒转、坐享清福的时候了,可他偏不吃这口软饭,依旧每天去街上卖抄手,抄手里面添了馅儿,他多半施给穷苦人。
      马小姐看丈夫这样行善,也十分敬佩,归还了娘家的嫁妆,一心一意跟随丈夫卖抄手。
      过了三五年,夫妻俩攒下些积蓄,马小姐又典卖了自己的首饰,两人合凑着造了个铺子,从此做上饭馆经营,日子过得十分红火。再几年下来,他二人已在铺子后面盖了新房,还雇了家人专门伺候卜问生。马小姐初时不晓得卜问生何人,总对他不冷不热,后来听丈夫说了些他的逸事,对他格外敬重。
      到李三郎暮年,李家家资不计,店铺赢街。李三郎因善听人言、为人良善,得有仙人指引、得有贵人青睐、得有贤内扶持,得享半世荣耀。他对卜问生,不失前言,如侍奉亲生父亲。他给卜问生特制了翡翠琉璃碗,自己却用当年的破瓷碗,妻子几次偷偷拿了丢掉,都被他捡回来。妻子问他原因,他说不能忘本,妻子也就随着他了。
      李三郎虽不能到未名岭上祭扫双亲,但每到清明、忌日,总要为双亲做场法事。他有三个儿子,俱马氏所出。他这辈子,也只有马氏这一位贤妻。李家发迹后,不少人想把女儿给他做小,可全被他拒绝了。
      且说李三郎那三个儿子,分别长成,各自成了家。长子李环,袭了家业,住在李家旧庄园里。李三郎归天前,特别嘱托李环,叫他好生奉养卜问生。那时候,马氏还在,李环不敢造次,诺诺应下。
      其实,李环早看卜问生不顺眼了。一个穷瞎子老头儿,整天在自家里白吃白住,白白浪费多少雪花银?光是吃饭的碗,就要用翡翠琉璃的。李环想不通,他爹为啥对那瞎老头子言听计从,好像供个佛爷。
      李三郎过世后,马氏对待卜问生,亦如李三郎在世时一般。偏偏天不佑人,没过多久,马氏也去世了。李环当家第一天,还不待马氏入殓,就命一个叫作李霸的家院把卜问生轰了出去。
      子虚听到这里,插嘴问:“老先生怎不讲明当年与他家有恩一事?”
      “讲了又能如何?”卜问生说,“他执意要赶老拙出门,讲什么也是枉然。”
      “话虽不错,可他爹立誓在先,就不怕报应自家么?”
      “报应?”卜问生干笑几声,“当年,我却是给他爹骗了。”
      “怎见得?”
      老头子告诉子虚,李三郎是个好人不假,可他当年立下的誓言里,并未提及李家子孙如何如何。
      “可见他早料到我要给他的不肖子赶出门来,才未提及后世报应。”卜问生叹息道,“后生,老拙并不瞒你,李家得以发迹,其一,占得未名岭风水极好,其二,也是更重要的,因那坟中埋着旱鱼目……”他拄藤杖缓缓起身,子虚扶住他,他就势攥住子虚:“你领我去为名岭,我定有厚礼谢你!”
      “先生何必言谢!只是……”子虚红了脸,“只是晚辈适才走迷了,不晓得去那里的路……”
      “也罢!”卜问生拉着子虚说,“还道你有眼的比我这没眼的强,原来差不多少。你随我来吧,老头子行得慢,你要多多担待?”
      “先生哪里话!”子虚搀扶着卜问生往未名岭方向行去。
      路上,卜问生吩咐子虚摘些野果,子虚以为老者饿了,但卜问生始终没吃那些果子。
      二人行了大半夜,总算赶到未名岭脚下。
      月光丛树杈间豆漏下来,斑斑驳驳地洒在二人身上。子虚忍不住问:“老先生!这山中死过几个人,死相恐怖……先生可曾听说?”
      “怕了?”卜问生侧过头,似直视子虚,“你若怕,我便自己上去。”
      “非也非也!非在下害怕!”子虚赶紧解释,“夜行山路,还是存心为好!”
      “倒也有理。”卜问生领着子虚往山上走,边走边说,“你莫怕,过会子自然明白。”子虚也不便多问,搀扶着卜问生上山。
      比起傍晚时,入夜的未名岭雾气更浓了些,也越发闷热。子虚几乎辨不见方向,卜问生却行得很快,完全不像个盲者。
      入得深山,身后似总有树枝沙沙沙晃动的声音跟随,细听来,不是风儿使然。
      “老先生?”子虚悄声道,“有东西……”不待说完,卜问生摆手止住他:“你把果子丢一些在地上。”
      子虚边走边把野果丢到身后,只剩下最后一个果子时,二人已来到李氏夫妇冢前。坟丘前面的石碑上,果然无有一字。
      沙沙沙,响动声始终跟随着二人。他们停下脚步,那声音也跟着没了踪迹,这反叫子虚更紧张:“老先生,那是……”
      “后生莫怕。”卜问生笑了,“那是老拙当年,特地招来守墓的灵猴。”他朝身后林子呼喊一声:“出来吧!”又要来子虚手中的最后一个野果,朝林子那边丢去。
      夜色更深沉了些,树木遮挡着月光,密林深处伸手不见五指。子虚拾了根树枝,摸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了个火把。
      沙沙,一个黑影从树上跃下,是只白脸、白尾、黑身的山猴。这猴儿比常见的山猴儿略大些,尾端分了两个燕尾似的叉,十分希奇。子虚看见这猴子,方才醒悟:当年官府着人搜山时,并未发现凶猛的野兽,是因为人们觉得猴子不甚凶猛,至于那些离奇死去的人,想必他们生前来此盗墓,被守墓的灵猴抓咬而死。
      卜问生吩咐不远处吃野果的灵猴:“这坟以后再无用处,你也回原来的地方去吧。”猴子望着他,吱地叫唤一声,转身窜入了林子。沙沙沙,猴子远去。子虚不知它去了何处,对着它离去的方向望了又望。
      卜问生转身一指坟冢:“后生,这坟里有你要的旱鱼目。”
      子虚掌火把顺着看去,见坟冢前碑后有个小小的石匣,石匣半埋土里。
      “烦你打开石盒,把里面的东西取给我。”卜问生对子虚说。
      子虚应一声,将火把插一旁照亮,颇用了些力气,才把石匣上的盖子挪动一条缝。他伸手够进石匣,在里面摸了摸,够出了里面仅有的两个东西——两颗红玛瑙般的小珠子。珠子散着微微的五彩霞光,他把红珠子交给卜问生;卜问生接过来:“当年,老拙给李三郎的花言巧语蒙骗,可他绝想不到,老拙也骗了他。”
      “怎讲?”
      当年,卜问生问李三郎要做官还是要发财,李三郎选了发财。卜问生既离了李家,折回未名岭,招来灵猴,亲手剜下了自己的两颗眼珠子。眼珠子被剜下的瞬间,变成了红玛瑙一样的珠子。卜问生便将两颗眼珠,藏入早已备好的石匣内。
      那灵猴看护的,不是李三郎双亲的坟,而是葬在里面的两颗眼珠。护佑李家发财的,也不是那无名冢,而是两颗有灵性的红玛瑙似的眼珠子。至于那坟冢,不过是收藏眼珠的幌子。
      “这是老拙双目,所以不能给你。”卜问生张开手掌,一对小红珠子在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辉,“不过,你替老拙取出它们,老老实实,老拙也当谢你。”
      子虚盯着盲眼老者,怔怔地讲不出话。
      月升高,偏西去了。一撇光斜斜地从枝杈间洒下,卜问生的脸一下子亮了些。火把噼叭噼叭地燃烧,子虚被火烘烤得满身是汗。
      卜问生道:“下山时,注意道边那个石像生,你若能凿碎它,里面的东西,权当老拙酬谢了。”卜问生似察觉出子虚紧张,略犹豫片刻,又说,“至于你那位友人……先前听你所言,老拙也不妨告诉你,那胖汉子是李家的家院,名叫李霸。他的小妾,早有个情妇,是空空寺里的采花和尚。旱鱼目不能给你,你也不必寻甚替代之物,待到明日,你那朋友自然从狱中出来。”
      “怎、怎见得?”
      卜问生没答什么,不知怎地就把红玛瑙似的眼珠子塞进了眼眶。
      一时间,卜问生红光萦身。月色之中,他渐幻化成一条遍体生逆鳞的红目巨鲟。
      子虚看了个目瞪口呆。
      那巨鲟在黄土地上、橘红火光照耀下,摆了摆尾巴,扭动身体,钻进了泥土里。
      “老、老先生!”子虚趴伏在地,呼唤一声。
      轰隆轰隆,大地震动,地底传来卜问生的声音:“后生!虽为人世,却人鬼莫辨,你要多加小心才是!老拙去也!”那声音低闷而沉稳,在深夜的密林中回荡了会儿,逐渐消散了。声音消散的同时,山地轰隆轰隆晃动,不多会儿,又恢复了平静。
      子虚知道卜问生远去,最后瞟一眼那无字的坟冢,执火把下山去了。他牢记卜问所言,留意山道旁的石像生。远远近近,只有他昨天拜过的那个石头将军。他将火把埋入土里,朝石像拜了三拜,两手抱起地上一块大石,对着石像一抛。石头击石头,那大石碎了一半,石像却只擦下些石粒。他蘸蘸额上的汗,又搬起碎了一半的大石,对着石像一击,石像塌下一半。他连砸几次,石像与大石俱碎。他拔出火把,一手抹净地上的碎石,只见石像脚中嵌着个黑乎乎的东西。他忙捡一根粗壮些的树枝,努力撬了几撬,将那东西取下,就火把仔细观一看,竟是块上好的歙砚。砚上雕着山水风景、村户房屋。他用袖子抹净歙砚上的泥土,将其藏进书箱,下山去了。
      一路行到城门口,天边已蒙蒙泛白。
      城门还没有开,子虚坐到旁边的条石上等了会儿。天际泛起一线橘红,城门慢悠悠地开了。他赶忙挤进城来,直奔狱所。
      时辰尚早,街上没什么人。子虚匆匆行着,还没到衙门口,就远远地就望见了玄机道人。
      道士还背着那方正正的红绸小包袱,两手插在袖子里,腰间别着秃了鬃的拂尘。他正倚靠在墙根打盹儿呢,眯缝着双眼,不住地打哈欠,望见子虚,急忙忙跳奔过来:“哎呀呀,你可算来啦,叫贫道好等!”
      “怎么,你……”子虚惊诧不已,心道卜问生的话果真应验了,不禁暗暗钦佩。
      道士忙说:“你不知道,那肥汉昨天又来告状,说他小老婆撇下他,跟个和尚淫奔了。胡老爷自知断错了案,可还不肯放我,说一定要你回来使旱鱼目交换。无量寿佛!他的爱妾没那福,歪念一作祟就要发病,我也没法子救她。昨夜子时一过,她发了病,呜呼哀哉啦!喏喏,我也就出来啦。”
      子虚闻言,不禁张大眼睛,一指道士:“莫非你早料见……”道士按下子虚的手,反指上子虚:“咦?张先生,你口上的大疮几时好的?我本想卖几张符,替你抓药哩。”
      子虚瞥着道士,半信半疑地伸手触了触自己的嘴唇。疮确是消失了,他暗自诧异,瞥着道士:“那妇人害你,不过想寻机与情夫私奔,你不去寻她报仇,却在这里取笑在下么?”
      “报仇?这么些年,怎还不了解我?”道士一挥拂尘,携子虚向城门口走去,“昔日朱燮元于此大破崇明吕公车,什么忠、叛、奸、良,不是一样作土?二十年光景而已。烦恼都是自寻的,好比那胡老爷的妾……”道士咂咂嘴,“哎呀呀,你是没见着,死前还够着手,口里讨赏呢!”道士摇摇头,“歪念少些,烦恼也就少些,活得也就长久些,再想得长远些,还有什么可计较的?至于那些人么,欲念太多也活不长的,即使侥幸长命百岁,到了百岁还是要死,报仇不报仇,结果还不是一个样儿?”道士摊摊手,看子虚眉头紧锁,一手搭上他的肩,“哎哎,不如我唱曲儿给你听?”不待子虚言语,道士自顾自地唱起来:“昨……”
      “请长老换个新曲儿唱来吧?”子虚赶紧打断他。
      “新的?”道人冥思苦想一阵,终于舒展开眉头:“有了!有了!”听他又唱:
      “北雁南飞暮迟迟,南马北渡顾频频。老死他乡终不悔,琵琶一曲明妃泪。
      当年手中兰草馨,今朝江边艾蕙萎。高冠岌岌按长剑,几问九天天不语。
      大江东去浪淘淘,赤壁犹在屹森森。岂笑周郎无伟略?常论小人是小人!
      后主徽宗丹青盟,乱世不济可奈何?叹罢柳七春梦短,还怜放翁抱恨长。
      唐宫明镜无高台,昔日伯乐今安在?太白醉酒抱月去,不学陶潜望南山。
      有道是,人生失意无南北!又谁闻,烦绪绵愁贯古今?千回百转无从计,唯向贾生问鬼神。”
      霞光刺破云际,大地上一片金色。道士与子虚出了城门,再次踏上行程。子虚曾多次问道士将去何处,道士总说全凭子虚,久而久之,子虚也不再询问了。
      “此为何曲?谁人所做?”道士唱罢,子虚问他。
      他讶异道:“不是先时你作的么?”
      “不是。”
      “噢,那且算贫道所作,唤做不成曲。”
      “不成曲?不成词曲,即为诗篇了?”
      “不是啊,也叫不成诗。”
      “不成?”
      “不成格律不成诗词,乃事事不成之意呀!物极必反,慨叹而已!慨叹而已!”
      “或可称其点鬼簿?点鬼垛尸之乱弹?”
      “然也,然也。”
      二人说着,彼此相顾一笑。
      “噢,对了。”子虚又道,“在下去未名岭偶得一方歙砚,那是……”
      万缕霞光照耀着二人,他们身后的影子,被霞光扯得细长细长。
      且说那李三郎的家业,崇祯十六年十月起,逐年愈败,直至南明破灭,家财散尽。大清二十年,李家子孙一个也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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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第九出撅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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