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墉劫

　　不大一会儿，禁子带来一个稍小一点的瓷坛，秦琼冲他们点点头，二人躬身告退。秦琼启开这只白色的瓷坛，从中倾泻出清澈透明的液体，那液体流入碗中，只微微晃动几下，烛光颤抖，映出晶石般的光晕。

　　“殿下可尝尝这个。”秦二爷将碗推过去。李世民端详片刻，好奇道：“这是什么？”秦琼笑道：“这是犬子怀玉研制的新酒，因其制作中以桃花之蜜为引，故名为桃花酿。此酒清新醇美，性质温和，殿下但饮无妨。”

　　李世民端起那碗晶莹凑到唇边，果真有几缕淡淡的清香伴随着细微的酒气，待入口时，更觉温润清凉，还有一丝花香般的甜腻，若不是提前知道这是美酒，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它跟酒这个字联想到一块。李世民将头一仰，酒碗当下见底，接着递到秦琼跟前，秦琼接着倒酒，看李世民又要喝，赶紧提醒道：“殿下，这桃花酿虽无常酒之烈，却也颇有后劲，若喝得太急，反倒会坏了兴致呀。”李世民想想也有道理，低头瞧了瞧手中的佳酿，恋恋不舍放下瓷碗。秦琼倒觉得这小殿下越发的可爱，就像个小孩，可不是么，十八九岁的年纪，对他这个年介四旬的人来说，本来就是个孩子。

　　秦叔宝倒上一大碗十里香，一边喝一边劝世民多吃点菜，然而此时的李世民兴趣已经完全在那坛酒上了，所以一直在无视着秦琼的话。秦琼看着他的小模样，也生出一点玩闹之心，故意把自己的十里香递到世民跟前，结果如愿的看到了这个少年小猫一样的缩了回去。秦二爷问候了一下内心的成就感，满意无比的继续喝酒。

　　朴素的烛台又新布上一层烛泪，桌上的两只酒坛渐渐空下来，像当初一样安静的摆在桌角，一大一小，一黑一白。

　　秦琼酒量不是一般的大，这二斤烈酒对他来说不过是暖暖身子的作用，主要还是为了陪李世民开心。李世民本就十分喜爱这桃花一样的美酒，跟着秦琼左一杯右一碗，喝得不亦乐乎，完全忘记秦琼提醒的“酒后劲”，不过此时他的头脑还是比较清醒的。

　　“恩公，这桃花酿是怎么来的？有什么来历和说法吗？”

　　“哦，这个，”秦琼浅笑，“其实也没什么来历，不过是怀玉为了他媳妇特意研究的。”李世民双眉一挑，饶有兴趣。秦琼继续讲道：“犬子怀玉自幼跟五弟女儿爱莲订了亲，又是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感情一直很好，年初的时候给他们两个成了亲。爱莲那丫头跟她爹实在是像，有点巾帼不让须眉的架势，平时就爱跟这帮毛头小子一起斗个酒什么的，可毕竟是女儿家，酒量到底是差了点，每次输了就跟怀玉抱怨，结果不到两个月的功夫，犬子就不知从何处学了制酒的能耐，问他他还不说，捧着一坛新酒颠颠地去向他老婆请功了。”

　　李世民差点笑出声，别人家的故事总是那么温馨有趣。

　　“可是，他没说制酒之方，你们怎么知道是以桃花蜜为引呢？”

　　秦琼道：“是爱莲跟我夫人说的，谁知道真假。”李世民盯着跳动的烛光，渐渐想起很多事情。尤其是大唐建国之后，他的生活就不再平凡，原本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在各种权利倾轧之下，变得离奇诡异，温暖全无，虽然才短短的几年，可再想回到太原的日子，永远都不可能了。大哥李建成从小对他温柔体贴，爱护有加，但是做了太子之后，跟三弟元吉越走越近，隔阂也在无形中增长，越来越多莫名其妙的误会和纷争一次次向他冲击。然而，他想做的就是为大唐开疆扩土建功立业，这似乎没什么错，可每次玩着命回到长安，等待自己的，却是一个又一个的批评和斥责。
　　在这样的环境下，他逐渐学会了隐忍，表面上看起来仍旧是那个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的年轻统帅，而另一面，他在不断的寻找，收集每一个可能作为盟友的志同道合之人。心很累，也无人理解，因为他并不打算把这些告诉任何人，包括跟他最为亲近的长孙无忌和姐夫柴绍。目前来说，这两位应该是他仅有的可以依靠、信赖的人，柴绍自从与李三娘成亲后一直住在李家，跟李家兄弟十数年共处，却只对李世民多有偏爱，很多时候就像亲哥哥一样。长孙无忌是他的妻兄，两人的交情也不知何时正式开始，但此人颇有心计，处处为李世民着想，而且行事低调，为人亲和，总有一种让人可依靠的安全感。但，就是这两个人，互相之间还存在着一些不快，也许两人天生合不来，具体原因李世民也无从知晓，只记得最近几次的宴会，二人从来没在同一张桌上坐过。

　　也许，这辈子也不会知道原因。

　　秦琼注意到李世民发呆，没有去打扰他，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守着，只见那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眸中，渐渐泛起薄薄的水雾，点点烛光相映，衬托得那张精致的脸庞更加灵秀，两颊边桃色的红晕也明显起来，好像在故意散发着浓艳的气息，欲拒还迎，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诱惑。秦二爷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想着多么猥琐的事情，赶紧收回目光，使劲的将内心平静下来，自问这点小酒还不至于喝得神魂颠倒，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念头？悄悄瞥向对面的人儿，看到对方并没主意到自己，才放下心来，随后定了定神，终于开口：

　　“殿下，时候不早了，还是早点休息吧。”

　　李世民抬头一笑：“恩公也要回去了吧？”

　　“我……”秦二爷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样回答。就在他犹豫的功夫，李世民站起身将瓷坛里最后一部分酒倒进两只碗里，其中一个递给秦琼：“恩公要走，且再陪世民一杯。”秦琼一愣，随即起身道：“殿下相邀，秦某自当奉陪，只是殿下莫要强求自己，保重身子要紧。”李世民没有答话，安静的看着秦琼喝完，随后同样一饮而尽。想转身走回榻边，才发觉两条腿十分沉重，眼前飘飘忽忽光影重叠，这才想起秦琼的话——桃花酿的后劲儿上来了。虽然身体已经有了反应，可脑中意识还够清晰，多少察觉出自己的状况，如果就这样走出去，摔个跟头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恩公面前出这个丑。

　　秦琼早就知道他已经喝多了，不过是考虑到年轻人要面子的问题，没有正面点出，而现在看着李世民下意识的去揉捏额头和眉心，另一只手撑着桌面，明显带了七八分的醉意，刚想去扶，却见他重新坐下，语调中带着几丝温软：

　　“世民还想再坐一会儿，恩公愿意陪我么？”

　　“只怕打扰殿下休息。”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一时间，空气中多了几丝尴尬的氛围。秦琼木然的坐回原位，看着对面有些眉飞色舞的少年，实在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李世民虽说意识尚存，但已经控制不住某神经，话越讲越多，大部分都是有关洛阳之战，其间对于王世充窦建德等人的不屑和鄙夷，甚至十二分的胜算都毫不遮掩的表露出来。秦叔宝默默地听着，同时也深深叹服，难怪唐家王朝起步最晚，却成为最强大的势力集团，所有人心里都有数，只要洛阳一破，唐室就离称霸天下不远了，王世充虽然强横，但他这次的对手是秦王李世民。

　　“王世充这个老匹夫，如今连吹牛扯淡的勇气也没有了，如果在邙山他再多带些人，现在就让他挂在洛阳城的旗杆上，去找窦建德的机会都不存在！”

　　“可是现在他已经去给西夏王送信了，以他们的交情，窦建德不会不管。”

　　李世民笑：“这厮如果这么听话，倒省得我们跑去抓他了。一群乌合之众，一场硬仗就可让它永远消失。”秦琼也对窦建德这个人印象不太好，当初十八国反王在四平山结盟，此人就经常借口不出兵，当时还以为他胆小怕事，如今看来，他是在保存着争雄的实力。窦建德有头脑有心计，联合王世充一起对付唐军，不得不让人产生顾虑，虽然这个年轻的元帅有着经世之才和傲人的战绩，可此番面对的是两方霸主，兵力的悬殊加上如今主帅被困，后果终会怎样实在难以预料。

　　秦琼想放他走，一直都想，可他不会贸然去做。他知道，李世民一直当他是自家人，不单是因为自己两次救了他，更多的，是那种发自内心的依赖和信任。类似的情形也曾有过，就像十几年前，北平府中，那个自信满满傲视一切的小家伙，偏偏对自己乖巧认真、无端依赖……

　　“叮”的一声脆响，再次把秦二爷从混乱的思维中拉回，才看见李世民已经安静的趴在桌边，那只酒碗侧翻在他手旁。秦琼轻唤几声，不见反应，只好走到他身旁，慢慢的将人扶起。李世民在朦胧之中感到有一股温暖靠近，本能的了贴过去，秦琼本来是想扶着他起身回到榻上，谁知李世民直接把整个上身都靠进自己怀中，由于刚刚喝下不少的酒，体温也略有升高，醉酒之身绵软无力，秦琼就觉得自己抱着一个暖融融的小火球，烧得心口丝丝柔软，没有丝毫的不适。低头看了看熟睡的人儿，秦琼有些不忍心把他叫醒，索性好人做到底，弯下腰将李世民双腿一托，横抱起来，在起身的一刹那，秦二爷才知道人醉酒之后真的会变沉。

　　床榻上的被褥本是铺好的，秦琼把李世民平放在床上，替他脱去战靴，伸手扯过被子，忽然想到穿着衣服睡觉一定不舒服，于是轻轻摇了摇李世民，问道：“殿下，我替你把外袍解下来吧？”

　　李世民胡乱“嗯”了两声，秦二爷就当他是认可，先是将他头上的束发金冠解下，使得那一头乌发披散开来，然后低头开始解开领口处的带子，本来这件胡服就不怎么复杂，不过在解腰间那条鸾带的时候，好像被什么东西挂住了，鸾带两端的穗子柔软细密，秦琼眼神儿不大好，再加上离烛光较远，一时之间难以弄开，不知不觉的，头又低了一些，对于秦琼这个急性子的人来说，这种耐心活无异于是一种惨无人道的折磨。

　　然而，更可气的事情不止于此。秦二爷正专心致志的解着带子，忽然就觉得背后有人，一回头，就见那两个禁子瞪着两对小眼睛直巴巴的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甚是惊异。也难怪，这俩人甫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正趴在一名衣衫不整、尚在熟睡中的少年腰间，还兴致勃勃不知鼓捣着什么玩意儿，任何人都会多少有些错愕。秦琼瞬间石化，扔掉手中的活计迅速站起身，捋着颔下长长的墨髯咳嗽两声，斜视二人道：“你们又干嘛来了？”

　　“没、没什么事儿，我们哥俩儿过来帮您收拾收拾桌子。”两个禁子溜进来，超级麻利的将桌上残羹剩菜收进食盒，胡乱把桌子抹了一遍，飞也似的窜了出去，隐约传来几句低声的议论：“哎，这黑灯瞎火的，我可啥都没看见呢。”“是啊是啊，我光顾着拣盘子了，我眼神儿也不好你知道的！”秦琼内心十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回头看看那坨乱七八糟的带子，秦二爷揉揉眼睛，把燃得将尽的蜡烛端过来放到床头，眼前立刻亮堂不少，被挂住的带子也顺利解开，终于让他长舒口气。外套和中衣全部脱掉，再伸手时，触碰到的便是那层紧紧贴身的月白色的单衣，指尖传来灼热的触感，伴随皮肤特有的温软细腻，明明美好的很，却让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触电似的全身一震，立刻将手缩回。不能再碰了。秦琼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倾过身去扯棉被。就在他伸手刚刚扯到被子之时，低下头看到了一副令人热血沸腾的画面：身下那张精致白皙的容颜之上，染着两朵艳粉色的浓云，像极了三月里盛开的、带着诱人香蜜的桃花，在烛光之下显得更为灵动可爱，还有那高挺鼻梁之下微微颤动的双唇，因为饮过酒的缘故，此时更加红润鲜艳，动感十足，一头墨色长发铺洒在枕边，安详的吐纳着清新平缓的气息。而藏在月白色单衣之下的，该是怎样一副销魂摄魄的躯体？！秦琼感到腹内“腾”地燃起一股火热，扯着被子的手慢慢松开，渐渐移向那两朵致命的桃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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