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月

作者:夏后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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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回 ?文士沙漠回回沐猴冠江南浪子


      却说阿剌罕这里将暖帽摘下放在手中,腰带解下挂在胸前,萨仁知他要行大礼,急挽不迭。阿剌罕棰胸跪了九跪,躬身道:“当日我军困于沙武口,是公主亲提一军来救我每脱险.后来焦山一战,咱每渐渐不支时,又是公主亲擂大鼓助阵指挥,我每军心振奋,方能撑过去。连上今日,公主于末将等三次救命大恩,末将便是凿干了绿洲上的泉水,灌遍了草原上的青草,也难报答公主克鲁伦河水般浩大的恩情!”萨仁笑道:“副帅哪里话来!你是我大哥爱将,朝廷的股肱,萨仁图雅自当尽力襄助,何必言谢!”阿剌罕便道:“公主大恩不报,末将便是不忠不义,连草原上的狼都不如了!末将不还情分前,只该做公主门口的狗,守卫着公主来报恩德。若敢离公主门户,便该把脚筋挑断,心肝摘去了。”萨仁沉吟有顷,道:“副帅既如此挂怀,萨仁图雅来日须有事求副帅。”自束绦上解下一枚玉佩来,递与阿剌罕。阿剌罕见这玉佩玲珑剔透,乃是鸿雁形状,不知何意。奉还时,萨仁双手一错力,那玉佩竟成三段,阿剌罕细看去又是连环三个篆字,只不识得。萨仁笑道:“这是我的汉名。”又说了几句,阿剌罕躬身称是。
      须臾俾将来问何处扎寨。阿剌罕先召了帐下大小副将,众人尚不知何故。阿剌罕待众人到齐,便说:“今天托靠长生天的恩德,使平沙公主来救我每于危难,使我每免遭大潮的侵害。公主救我等三次,我等自当报答。日后无论何时何处何人,若有这玉佩一块,总然犯天大的罪孽,背血海的干系,都放过不问。”萨仁一旁笑道:“我在四海江湖之中,不少着各路朋友。诸位见此佩时,如肯高抬贵手,便是顾恤萨仁图雅一点薄面了。”诸将齐称遵命。萨仁又道:“便诸位不肯饶过俺兄弟,这玉佩的事也请守口勿泄,往往干碍甚巨……”帐下一小将早叫道:“公主待我每恩重,我每的命是公主给的,公主的吩咐便是长生天的告示,我每自然都要从命!”众人都高声应和。阿剌罕命取过箭筒,亲自与诸将羽箭,众人折箭为誓。又命将玉佩画成图样,传与众军周知。
      萨仁道:“不要多耽搁,快些收拾罢。”阿剌罕还欲挽留,萨仁笑道:“我入城去。”一径去了。又到范文虎营外,也不进去,命传出范文虎来,斥道:“你是南将,你也不知南方节候?看看大潮将至,你兀自不报与大帅,若出了事,你可担待得起?”骂得范文虎唯唯连声。萨仁骂声不绝,道:“若有差迟,都在你身上!”抬脚走了。范文虎低头不敢则声,心中暗骂了两句,只得回去布置,不题。
      次日正是钱塘江大潮日,伯颜率军巡城观潮。不料探子报说昨夜城中逃了益王、广王,闻讯大怒,便遣范文虎率兵去追。偏生这日萨仁复病倒,听见也懒应,仍昏睡过去。不过午错时分伯颜便赶回来,见妹子已醒了,歪着读书呢。看她面色泛出枯白,又闻见幽香阵阵,知是又服丹过多的缘故。叹道:“昨日又干什么事业了?”萨仁搁下一本《左传》,道:“不妨事。范文虎那边追着了不曾?”
      伯颜摇头道:“尚未。他将几千兵去追十几人,又是些养尊处优的人物,料能追得及。忙古歹才来告我,那个文丞相听说益王广王逃去,大喜大笑。索多问他二王往何处去,他抢白道‘宋万里江山,尽有世界在!’忙古歹说:‘既是一家,何必远去?’他却笑道:‘何为恁的说?宗庙社稷所关,岂是细事?北朝若待皇帝好,则二王为人臣;若待皇帝不是,即别有皇帝出来。’你说可恼不可恼。”萨仁笑道:“‘见一蹇人,言欲上天。’已奉国与人,不知两个乳臭小儿能成甚气候。何必忧心?”
      伯颜见她言笑温存,道她已消了气,试问:“常州的事,你不生气了罢?”飞琼听他忽然提起,不知何所答言。半日,叹道:“你到底是我亲哥哥。我生你的气,也只得一时,也灭不过你是我亲哥哥去。你有十分的罪孽,我先与分五分。我可与你峙什么气来?”伯颜默然不言。
      飞琼见四下无人,低声道:“旧事且慢提。且说让祈请使来朝乞存社稷称藩,不过是暂缓人心,以掩宋人耳目,再叫那些老头巾名正言顺跟咱每回去。所谓存国的事,陛下绝不理会,是也不是?”伯颜道:“不争这点事你看不明白?”飞琼点头道:“毕竟高丽、安南、大理都是一般,虽则藩服,尚留国号。信云昨天当着我面,絮絮说了半日,宋国衣冠大国,优礼该胜于高丽之流。这些书生倒也痴诚的有趣。”伯颜道:“宋国与高丽那些荒服蛮国天迥地别。就是高丽,崔家、林家的事你也见了。如今不收尽了赵氏的权势,老天长日,必成祸根。”飞琼道:“休说,也只看人心向背。我想陛下未必顾恤的江南百姓。”兄妹二人闲说了一回话,飞琼便说起受降事,道:“你不肯受降礼,是守臣子谨慎本分,不入宫也罢。你可提防着,明日收拾他每宫中珍玩,只宜派亲信知事的妥当人。在他每眼中,太常寺、秘书省,祭器、法器,那不是金山宝矿?你是不重钱财,然诸将至此,多少人为抢掠来的?一个不提防就有变乱,也难向陛下交待,也给你打脸。明日他每还推在你头上,只说是你贪财。”伯颜一哂道:“陛下明知,纵将彼修内司过去从来的物事都摆在我面前,也不在我眼里。至于诸将,我只禁呵至此。实在禁得严了,就不知那里要生事出来。”因看飞琼枕旁搁着一匣子,笑道:“我只爱你的那个篆文玉佩,那甚奇巧。却不在这里?”
      萨仁笑道:“你为我毁了你的物件,来诓我的不成?我不是也里可温,也没钱赔你,倒是长生天赐我传法的法器有两件,赏你便了。”伯颜道:“在我跟前,少装丑弄鬼的。”萨仁便开了匣,里面盛着一对羊脂透雕春水秋山白玉带钩,取了一枚,道:“这是在东平时师父与我的,除了双鸿剑,都是玉具。玉带钩只得这一对。这枚春水的赔与你罢。再毁了,可没有了。”伯颜是个魁伟汉子,原不在意这些玩意儿,只为佩着,作兄妹和好证见。因将衣带解了,将自己所佩的“便宜行事”双虎斗金牌摘了下来,萨仁图雅替他另换了一围腰带,系了玉带钩。萨仁又道:“明天派了谁收图书?许先生教把在官刻板带回去呢。我听说有五万九千余卷,一生也看不完。”伯颜点头道:“派张惠、阿剌罕两人。我都安排妥当了。明日便要受降,不能得空陪你了。你只管养着。”萨仁点头。萨仁图雅忽然想到,忙叫“大哥转来”,伯颜回头忙问何事。萨仁笑道:“我险些忘了。你可叫他每在三学中拣好秀才人来,北边正缺人才呢。”伯颜笑道:“我早已吩咐过他每,不必忙。”萨仁点头,叹道:“我只盼多多得些秀才人,也叫夫子相师他每省些力。我近来听见,朝里教阿合马之流搞得太不堪了。”伯颜道:“这些秀才人也未必晓事体,倚仗不的。倘有一二匹骏马,倒胜过驽马十驾。”萨仁勾动心怀,因叹说:“若再得着文丞相那样人才,千万是好。有他一个,抵得过宋朝满廷。”伯颜笑道:“我正有意请他也做祈请使哩。”萨仁坐起笑道:“那个文丞相,他肯容你把祈请使三字写到他名字前?休取笑罢!”伯颜笑笑去了。
      来日愁云惨淡,大潮汹涌。宋帝诣祥曦殿,率文武百僚望北拜表,乞为藩辅。然后执政以下百官出城,以官职次序谒伯颜。伯颜承制以临安府为两浙大都督府,遣张惠、阿剌罕入府阅封府库,收宋廷钱谷、册宝、仪仗、图书宝玩、礼乐祭器、车辂辇乘、户口版籍及百司符印告敕。因诏未到,诸司未敢擅动。可怜宋室三百年基业,断于寡妇孤儿,只将这江山社稷拱手让人。谢氏复遣汪元量请伯颜相见,伯颜道:“未入朝,无相见之礼。”使人随汪氏回。慰谕而已。种种亡国故事,原无甚道理。不过令遗老痛哭,后世来鉴罢了。看官听说,国亡家破,历代有之,何必说书的多废这嘴来搬旧事?只为范文虎追益广二王不成,不知幸是不幸,不久二王起兵福州,希以延祚,方有后一大段赘文,否则文至此而已。且按下不表。
      且说萨仁知这几日受降,且不出营。是日听说长兄正大宴各位将帅并祈请使,略笑了笑,命备纸笔研墨。让诸人退下,整了衣衫,恭楷习字。不一时,稚晖进来笑道:“席上好生热闹!公主瞧方才丞相与张将军作的曲。”萨仁一看,是二人各作一首《中吕·喜春来》,
      伯颜作的是:
      金鱼玉带罗襕扣,皂盖朱幡列王侯,山河判断在俺笔尖头,得意秋,分破帝王忧。
      张弘范作的是:
      金装宝剑藏龙口,玉带龙绒持虎头,绿杨影里骤骅骝。得意秋,名满凤凰楼。
      萨仁看罢摇头道:“俱是一般无赖口气。”望着稚晖道:“我知你和旻儿是宗室女子。今日之事,难免怨怼?”稚晖摇头道:“婢子虽姓赵,自祖父辈已是庶民。且当日吕将军对婢子家多有救济,叔嫂卖我每与他,便算断了本家干系。如今虽亡了国,市不易肆,兵不血刃,满城安堵如故,也算好了。格末作百姓只管着有饭吃。是谁坐江山,究竟不是百姓管的。”萨仁不语。稚晖便看案上文字:
      楚囚,君子也。言称先职,不背本也。乐操土风,不望旧也。称大子,抑无私也。名其二卿,尊君也。不背本,仁也。不忘旧,信也。无私,忠也。尊君,敏也。仁以接事,信以守之,忠以成之,敏以行之。
      稚晖笑道:“公主的字与丞相的字端的不同。丞相高古,公主清逸。丞相行草是一绝,公主却喜楷隶。”萨仁将纸一团笑道:“我大哥那字也难为他了。只是这营里那位文丞相,他是状元及第,草书甚好,你可见过?”稚晖笑说:“不论谁的字,据我看都不及我堂哥的。”萨仁笑问是何人。忽的洛英进来笑道:“梅姐姐来了,在营外求见。”萨仁喜道:“我去迎。”无奈走了两步便晕沉难挨,仍前躺倒,只得命洛英请进来。稚晖问来人是谁。萨仁摇头道:“快叫你秦姐姐来。”稚晖忙退下。
      原来当日救起洛英的尚有这梅萼华,二人当街攀谈起来,这梅萼华习南宗秘术,飞琼却承中原北派,把手款叙,甚是投契。今日却来营里,不知何故。须臾梅萼华进来。见萨仁卧在床上,一旁侍立一长身高髻女子,便笑道:“好妹子,白日里高卧罢!”萨仁半支着身子坐起,笑道:“姐姐莫怪,我为这病躺了两三日,其实不能迎出去,恕罪恕罪。”这梅萼华见有二十余岁,英气甚重。秦越便见了礼。萼华笑道:“许妹妹,你这里的姊妹都好模样哩。”萨仁亦笑道:“我每北地人,不比南边的姑娘钟灵毓秀,姐姐休笑。”指这秦越道:“这位姓秦,单讳一个越字,闺字阿溪。”萼华问道:“秦妹妹是蒙古人还是南人?”秦越笑道:“我是北地汉人。”萼华笑向萨仁道:“今日我来为看看洛英,你每既要走了,她若不肯随了你北去,我便留她在这里。方才我问她,她却说你为人颇好,离了你舍不的。你便带她回北罢休。”边上洛英脸一红。萨仁点头道:“姐姐意欲何往?”萼华笑道:“我自然留在宋土。只是你我投缘,若能常聚,多少是好。”萨仁也笑道:“咱每既有缘,自然有再见之日。”又叙了片时,萼华便辞去。萨仁命秦越、洛英送出去,“恕我不能起来了。”一时秦越回来,走近来低声道:“这梅萼华——”萨仁打断道:“我都晓得。嘱你的事探得如何了?”秦越点头道:“张世杰那些人不曾有消息。文丞相那伙义军大半回去江西了。”萨仁图雅道:“不消说,该是入海进了福建。二王何在?”秦越道:“也不知情。唯有这两日传言二王逃出,将经历各处,福建漕使黄万石原已投拜,正各处传诏要各州郡一齐投拜。原本各州正谋纳城送款,正巴结万石不迭呢,听说二王逃了,他每都闭门深垒,以拒万石。看来丞相就回,这边留兵也不多,是不去理会这些了。”萨仁不语。秦越又道:“且论不到这。方才是什么话说?这姓梅的功夫了得,不该让她将营寨看个遍去。”萨仁笑道:“秘术止一人敌耳,能翻天不成!且看罢,能有何事。只是此人功夫比你如何?”秦越扬眉笑道:“却又来!你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师父?”飞琼低声笑道:“不是,门里习武一道我本不曾窥见法门,也见不出人高低。只学养生法,你最知我。我南来只教沅湘看家,只带了你来,你若功夫不高,也不带你涉险。景樊我是怕我兄妹不在,那桩事决撒了,生出事端,故带他来,你也知道。”秦越摇头道:“你只合教安姐来;你做事我总不知真实。你作甚花样耍子,也只有安姐解得。”飞琼笑呵他出去。洛英进来服侍,又说甚慕文丞相,自请照应文丞相起居。萨仁图雅自己在文山面前不敢多言,往往遥知文山那里无事,便不生心见他。今见洛英提出,即允之。
      这日文山正与陈志道等闷坐,忽报说“信世昌来拜丞相。”文山忙站起来道声“请”。原来这信世昌字信云,是东平府人,曾任元朝大常丞,伯颜当日招贤揽士,遂延他到此。他祖上也是宋人,靖康乱后居于北地,于宋国颇输情焉。萨仁图雅平日里与他谈事,听他言语间对宋不掩惓惓之情,又见文山在此,索多、忙古歹日日相伴、争论是非,每至剑拔弩张、不可开交,不如使这儒者作陪,便请信世昌也去伴文山。信世昌早听闻文天祥是宋朝第一状元宰相,心甚慕之,自肯常来与文山谈论。索多与文山周旋这些日子,深知他是刀斧加身亦不惧、只以国家为念的忠义男子,常常被他辩驳得无话答对,又敬又畏,渐渐地竟不敢与争辩。正好有个信世昌肯陪,他二人又说得到一处,自己乐得少碰钉子,信世昌来时索多便出去了,任他每自在讲论故事。
      这信世昌颇通中原掌故,来时往往坐谈中原遗老诸掌故。文山见他不忘故国,也极相尊重。连日为国事煎熬,又被索多等终日缠磨罗唣,随侍者除陈志道外,都是武人下僚,不能宽解其心;唯这信世昌通识南北,言语皆入理,谈论两国又有公心;故二人颇谈得,对讲常至深夜。信世昌常提起高丽降国的事:“彼被大元打下一多半土地,遂称藩,大元喜他每投拜,便将所侵占土地归与他每,设了高丽行省,以其国王为丞相,令他每传国如故:有宗庙蒸尝以奉其先;有百官布列以率其职;刑赏号令专行其国;征赋唯所用之。如今大宋衣冠正统,又非高丽小国所能比,谅大元必不无礼于社稷。”文山叹说:“若得汉人尽如云父心,我朝何至如此?”因赠之诗:
      东鲁遗黎老子孙,南方心事北方身。
      几多金紫腰金客,便把君王做路人。
      今日信世昌来了,后面洛英随着。二人见礼罢,信世昌却袖出一卷诗,请文山批评。原来是信世昌知文山极工诗赋,特来请教他作诗之法的。文山读其诗,摇头笑道:“云父辞忒俚近,非为诗之法也。”因提笔抄录自己从前做的几首《宫词》,递与信云父道:“诗之高处,‘温柔敦厚,最附深衷。’意不可尽道,语不可太露。比兴悠长,意在言外,所谓托美人香草以寓大事也。云父不可不察。”信世昌恍有所悟,连连点头。洛英听得也甚凝神。二人相谈,看看至夜,谈兴正浓,却疾走进来一队人,为首的刘百户,文山曾见过几面;叉手向前说:“大丞相特来相请文丞相,与祈请使一道北上,面见大皇请降。又恐这里侍奉不周,请文丞相速速收拾上我每船,我每也好一路服侍。”
      辞气虽逊,却是不容推辞的意思。文山心里一沉,道:“请降的话,文某从未说过;旁人请降,我也不认承。烦足下说与贵朝丞相,我是宋臣,自当留行在候两国交涉消息,岂有北上去国之理!”那刘百户道:“大丞相说,几个祈请使都未必妥当,须得文丞相一道方好。昨夜贾相公他每便起身了,丞相快请准备,免得误了行程。船已在外面候着了。”文山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两眼,问:“足下是哪里人?”刘百户不意他如此问,愣了一愣,道:“小人是山东密州人,祖籍却是淮西。”
      文山道:“足下一般的也是汉人,祖上也受官家恩泽。皇宋不幸至此,足下虽领北朝俸,莫非便不动故国心了?二国往来,自有祈请使奉命,若说是降臣任由驱使,降表上并无我名字。文某若去,与奸臣宵小何异?大丈夫死不与贰臣为伍!”那刘百户也犯了难,道:“非是俺不知事理,俺大丞相令下得急,贾相公、谢相公今早都取了家小同行了;还请文丞相先随我每去,有别的话,明日说与大丞相不妨。”文山道:“就烦足下说与伯颜丞相,天祥是宋臣,自当留行在以候两国交涉消息,断无北去之理。”信世昌亦动了气,道:“刘百户,你休恁的。请文丞相早歇,有甚说话,明日我说与公主便是。”刘百户见信世昌将事兜揽下了,他本也敬重文山,不愿逼迫他,如今正好做个顺水人情,道:“丞相是个好人,俺也不便逼迫,只好禀明大丞相,看如何处分罢休。”唱个喏出去了。信世昌也起身辞去。
      文山默坐半晌,此时陈志道等都出去了,唯有金应随侍。文山命备下纸笔,灯下作家书,匆匆写罢交与金应道:“汝等回去,将此书面付吾二弟文璧,嘱他好生奉养母亲。”金应听这话口气不祥,方答应着接下,又听丞相道:“取剑来。”这才省过来,忙跪下道:“丞相这是何苦?”文山叹说:“金二哥起来。今夜虽避过去,明日不知如何。天祥本非祈请使,伯颜逼我去北,明是要空我朝廷,驱我执政,使我南方无人而后已。我不能破其阴谋,一死以报父君可也。”金应跪道:“相公,不是这等说!那日家铉翁来北营见丞相说,‘徒死伤勇,祈而未许,死未晚’,丞相当时也称赞了,如何今日又生了这见识?何况闽广尚全,二王尚在;丞相常说‘将以有为也’,今日丞相去了,岂不将日后事业尽付东流了?”文山猛省,扶起金应道:“金二哥,我自有道理。此话切不可叫外人听去。说与陈志道他每,明日却来商议。”金应忙答应去了。文山自在舟中,辗转一夜。
      第二日侵晨,便有信世昌来见文山,见面说:“丞相昨日讲授的,我悟了些,请丞相批评。”袖出一绝,文山看:
      东风吹落花,残英犹恋枝。莫怨东风恶,花有再开时。
      看罢叹道:“真真用意深厚。云父超悟如此,想是居近阙里而染孔氏遗风故也。”信世昌低声道:“吴相公昨称老病不肯任祈请之职,方才也逼上船去了。”文山不禁跌足。却见金应、吕武急急走来,未及说话,听见外面高声喧嚷。金应道:“来的是帖木儿。”船身一阵乱晃,正见帖木儿进舱,身后跟着一千户长。帖木儿已称壮硕,这千户比帖木儿更高两头;生得高鼻深目,满身毛发,眼如曜石,凶光毕露。帖木儿站定问道:“哪个是文丞相?”文山起身道:“本相在。足下有何公干?”帖木儿道:“贾丞相说,你这文丞相心肠别,须看的紧些。”叫声:“命里!”身后那人答应一声,走过来,竟一把揪住文山衣襟,往前一提,文山未及防备,一个趔趄,已被命里扭住。文山哪见过这等事?全力一挣,谁知这命里力大无穷,竟半分撼动不得。金应、吕武嘶声喝“不得无礼”,忙上来解救,被命里一脚一个踹倒在地,信世昌忙扶他退后。二人眼见文丞相冠带全毁,外袍扯断,被命里横拖着挟下了船,上了帖木儿之船,金应不禁痛哭失声,信世昌也老泪纵横。吕武还要追时,帖木儿一行早驾船去了。说不得戎夏交捽,辱尽斯文。吕武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浑不是人!”信世昌道:“命里千户,是个回回。”叹道:“所谓‘非我族类’矣!”自去见公主报此事。后文山有诗纪其事曰:
      熊罴十万建行台,单骑谁教免胄来。
      一日捉将沙漠去,遭逢碧眼老回回。
      金应急道:“陈三哥这半日去了那里,快请来咱每商议。”夏仲、王青等乱着去寻,回说“到处寻不得人,连包袱不见了。”原来陈志道昨夜已趁乱逃去。众人垂头叹气,无计可施。余元庆叹道:“不争就这么散了?”忽进来一人,道:“余兄弟且休说丧气话。丞相到何处,咱每跟到何处便是了。”众人一看,却是那日在西湖被逐去的杜浒。余元庆、金应皆大惊,道:“如何得梅壑来?”杜浒道:“前几日奉诏,义军皆被遣散了;我横竖无地可去,特来投奔丞相。”众人听他故意说的轻易,却是不惜孤身犯险,都大感激;金应抢上来抱住,不禁流泪道:“好哥哥,当时只说你迂阔畏事;如今看唯你见在先;我每无计策救丞相,还求你设法。”知杜浒生在宰相家,且为侠客出门多年,最有见识,众人眼巴巴都等杜浒拿主意。杜浒笑道:“金二哥痴话。丞相往北去正好受富贵,又不是去坐监”因使个眼色。金应省过来,忙道:“虽如此,恐丞相性拗不肯从。”杜浒叹道:“说不得我每只得慢慢相劝。”几人都出来,探问祈请使船今日泊去何处。
      原来是伯颜接诏,偕宋恭帝与三宫同赴大都,免得日久生患,故宋朝执政之得力者尽皆带走。复留阿剌罕治行省事,经略闽广战事;留忙古歹为都督,镇浙西;留索多为宣抚使,镇浙东。自己且北上,复命唐兀、李恒护送南宋君臣。于二月初十日,伯颜自率军先诣大都。二月十一,宋恭帝、太后、福、沂二王、度宗母隆国夫人黄氏并杨镇、谢堂、高应松等庶僚及三学学生俱趁夜而行。太上皇后谢氏称疾留内。一时三宫尽出,说不得旌旗隔断锦帆招摇,胡角盖过粉陴鸾笙,三千红粉裙钗,恸哭登船。杭民遗氓,皆道旁拜泣,号哭失声。这是当日陈桥自寡妇孤儿手中夺了天下,今日亦断送寡妇孤儿之手。正是:
      百尺竿头望九州,前人田土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更有收人在后头。
      既已降国,一般是牵羊系颈,无用之人,便不尊他帝王将相,且拣那守社稷保江山之人说起。且说文天祥原非祈请使,皆为伯颜爱才心切,又恐他留北生变,拘他同往大都,却不在使者之列。此时听说帖木儿已将文山带去与几个祈请使会合,便放了心,命阿术带祈请使先行。萨仁图雅定要跟着,只得由她,自己在后押送南宋君臣不提。文山自那日被命里逼上船,到谢村与祈请使会合一处,谁知左丞相吴坚也在。问起来,方知吴坚自天庆观方丈出北关门送祈请使行,当登舟时,阿里来传伯颜丞相命,留吴相登舟。吴坚身不由己,同遭此厄,终夜流涕。北军差军前索多勉谕几回。唯有贾余庆、谢堂几个携家同行,看来都是坚心去北,是以元军看守不严。
      文天祥自此独乘一舟,外面兵卒重重看守,起动皆有人盯视。这日正闷坐,听见外面叫:“相公!”却是杜浒、金应进来。文山出于望外,不禁悲喜交集,当着元军耳目,又不能多语,只问:“如何来此?”杜浒道;“我已自请随相公赴北,大皇授兵部架阁。”文山心中明白,上前握手无言。命大家进来,不过架阁杜浒、路分金应、总辖吕武、帐前将官余元庆、吕武,虞侯张庆,与小校夏仲、帐兵王青、仆夫邹捷、僮仆李茂、吴连、萧发十一人而已。说起日昨命里的事,都咬牙切齿。余元庆告道;“刘百户一去,陈志道他每便趁夜逃去了。”文山见陈志道不在,已猜着两分,闻言叹道:“板荡见人心,由他去罢。”金应进来说;“相公,我每来时碰上谢相公的船,他倒回临安自在去了。听说是托索多贿赂了伯颜八百金,索多放他去的。我每不如一发凑钱与虏酋,或者有望勾回。”杜浒低声道:“谢堂什么打紧?执政里面能带兵的,不过相公一个,北国哪有纵虎归山的道理?咱每须别设个法度才好。”文山略知他意,道:“吾不能自主,这两日汝等皆听梅壑调度。”众人答应出去了,杜浒且去邻村买了几角酒,与几个元军同吃去不提。杜浒自少年为侠客,飘荡江湖,最通达人情。北人看他忠厚和善会为人,手边不吝惜撒钱,上上下下都喜欢他。不过两三天,与元军打的火热。
      二月十四日,舟次平江府。北官宣抚使就阊门接官亭置酒席伎乐管待,元将、祈请使皆去寻欢,独吴、文二相不赴。向晚催登舟时,杜浒趁无人处悄劝文山:“丞相须权折身从时。”文山没奈何,自此北人有召,也只得与祈请使并降臣辈同坐应酬。次日舟次常州,文山立船头遥眺,但看沿路毁余之屋满路,杀死之尸满河,白骨堆山,臭不可闻。一时命不许在常州停,即去了。却看阿术旗帜统诸臣从官上来,后面有金妆鷁舟。祈请使不知何故,因问北官,答说有诏太上皇后谢氏同往北,不许留南,故以大安辇抬谢氏出临安,阿术乃回去接住谢氏登舟,一时至此。祈请使皆诧讶不已。
      是日到镇江,渡江便到扬州。去秋伯颜率军绕去扬州直下,此时李庭芝、姜才等守城犹未降。阿术得了伯颜令招降扬州,此时如临大敌,因命ト赞吴忠翊督战,孙通直赍手诏,带军马五千往扬州。继至城下,孙通直遣谢氏使者奉诏先前叫城道:“我与嗣君皆降,卿尚为谁守耶?”忽城上一箭射下,使者应声倒地。孙通直率兵连连退后。当时一炮震天,城上旗帜云拥,江上军船放划,弓弩密如雨下。再一炮响,阴云四合,冷雨大作,骤如倾盆,势不可进。孙通直咋舌道:“这扬州过不去的!”回告阿术如此如此。阿术只得上禀伯颜,请回扬子桥,茶饭罢,入瓜洲。雨势稍住复战。
      祈请使泊在瓜洲渡,远远看雨中炮火满江,震声连天价响,惊心动魄。众臣都不曾亲见战场,今闻炮声大作,不禁心胆俱颤,至有股栗者;独文山见淮兵英勇如此,心下十分喜慰。炮声至夕方歇,不知战情如何。一时孙通直来道:“扬州城硬一时攻不破;阿术丞相请祈请使亲札,劝扬州李制置纳降。”贾余庆、吴坚皆从之,独文天祥不署名。孙通直深知文山性气,也不去逼勒。一时诸使札成,阿术索了稿来,却也无计可达。又命探扬州各处地理,报其地分各有军马把截,时有游骑出巡,一旦有警,船马皆出;皆不得过。阿术也不生心寄劝降书了。因道:“没奈何,只得多绕些路途。”当时报上伯颜,仍退还镇江。伯颜传命就在镇江休整几日。阿术便令祈请使居于镇江一乡绅沈颐家中,拨一千户跟随。沈颐待诸人颇客气。
      这日阿术传下去,设宴留远亭。沈颐慌忙去预备宴乐。这留远亭却是当年镇江一士大夫捐钱修建,取“留远宾”之意,阿术见这里风光甚好,前几日在扬子桥军情紧,总没作乐,如今暂离扬州,便欲寻些耍子松弛。这夜便设宴留远亭中,自作东道,邀来大家取乐。亭前燃起篝火亦如草原之法,邀了宋国众祈请使列坐舟中,南北两帮人一同行令吃酒。文山也被吴坚等拖了来,贾余庆、刘岊位下设了座位,旁边吕文焕打横。若在前日,文山早回头走了,现在心中有事,不得不脂韦一时,故也过来坐下。
      大家吃起酒来。几杯下去,都不拘束了。且说贾余庆见席上总没有生色处,平生又惯作轻狂,酒已盖住了脸,便洒落起宋朝众人物来,又是谁有狐臭、谁病口吃,又是谁家有几十个小妾,谁养了三二十户外宅,种种秘辛数个不尽。阿术、阿塔海等直笑,贾余庆越发得了意,忙举杯敬酒说:“大帅爱听,请吃一杯酒。”料他每必爱听,更是骂毁无已,从太祖朝数到理宗,有的没的,满口骂坐,更说起陈宜中与王瀹相斗,好似说大书一般。吴坚等也颔首微笑。文山看在眼里,见贾余庆借酒诈作癫狂、献佞逢迎,心底郁怒陡生,只不言语。
      此时刘岊一双色眼正钩在萨仁图雅身上,火光下看见此女双颊霞飞,妙目流盼,倏地竟似划过自己,一颗淫心早烧将起来。前几番说话常带出些秽语,这时酒为色媒,更无避讳,仗着酒力大献淫亵笑话,又说南方助阳奇伟之方果用者。阿术等前几日已领教了此人浪荡无耻,都瞧不上他,今日也不过当作笑具放在舟上,谁知他当着公主说出这些来。吕师夔与萨仁近,挨近她轻声道:“贾余庆是南朝有名的疯子,刘岊更是出名的号作‘浪子’,惯行猥鄙事,公主可以不用理会,或训饬几句,他每也就不敢胡闹了。”
      萨仁只妆不闻,笑道:“你每自在说话,不必拘束。”回头对旻儿道:“到我船上,把我新捣的黑马奶酒灌一大海与贾相吃。”蒙古人都知道这黑马奶酒是马奶酒中最上好者,寻常马奶酒捣五六日便成,这黑马奶须捣十几日,捣出后颜色晶莹,入口腴滑,盈齿醇香,极是难得,何况还是公主亲手捣下,这样彩头难得;于是都来凑趣贺贾相,又奉承公主。萨仁笑道:“谁还有助兴的笑话,可博大家一笑,我自然还奉上了。”
      刘岊便急了,暗想:这鞑靼女人最大胆不知礼法,虽口上不说,心里必爱听这些。他便竭力要奉承取悦,又大说男女秘事。众人都大醉,一发顾不得规矩了,听忙古歹哈哈笑道:“你只是说,那些神药你用过没有?”便回头命:“找个近些的村子带个妇人来,叫刘官儿试试。”众人听了,挠到心痒处,都拍手欢呼起来道:“好耍子法!”
      刘岊正要卖弄本事,满口答应了,迷迷笑个不止,眼还巴着萨仁,意欲叫她见识见识。不多时侍卫带了一个村妇来,挽个鬏簪着些梅花,生得四方大脸,低头走过来。
      忙古歹命:“今晚你替我每试试刘官儿的厉害。你且坐到他身上去。”那村妇不敢违拗,便走到刘岊身边,刘岊色心已炽,也不顾什么好丑,忙一把抱住了,放在交椅上。谁知酒后身子虚,妇人倒好端端坐着,他却一跤摔下去爬在地上。众人大笑。阿术道:“刘相公,我说你不中用!兀那妇人,你抱他便了。”众人都怂恿那妇人“快抱你刘相公起来。”那妇人蹲下去要扶,刘岊昏花一双醉眼搂住了,那妇人挣了一把,登时二人骨碌碌摔在地上,再一看,刘岊披头散发地趴着,原来二人厮缠,把刘岊的襆头也扯落了,衣衫不整,坐起来,还只是笑。贾余庆等与他同僚多年,这等事寻常见惯了,都哈哈大笑起来,哪个肯去扶他?阿术、忙古歹笑得手舞足蹈,满口吆喝蒙语,不知说的什么。吕文焕坐在偏处,一夜不曾开口,此时忽回头向文山叹道:“国家将亡,生出此等人物!”未知文山作何答语,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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