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篮]飞鸟长鸣

　　您的阳光的对我心头的冬天微笑着，从来不怀疑它的春天的花朵。
　　——《飞鸟集》301

　　“许久不见了，父亲大人。”
　　随着木屐不紧不慢的踢踏声，远山千里从一片艳丽中抽身到了我们面前：“哦呀？这不是鸣吗，还真是许久不见了。有几年了呢，三年还是四年？你也长大了呢。不用学得像你奶奶那样拘谨，不然会成为无趣的女人的。”
　　我有些不悦，语意中也带上了刺：“那并不是您该担心的事。”
　　“之前不知道千里叔叔在这里，打扰了。”
　　身边的少年适时打断了僵硬的气氛，父亲似不在意，语气轻佻：“对于美丽的花朵，人们都会有欣赏甚至采摘的愿望，不必介意。”
　　我总觉得这句话有非常的所指，依旧不语。
　　“说起来鸣今天为什么会在这里？”父亲狡黠的目光落在我们两人身上。
　　我当然明白他的试探，解释道：“如您所见，我是和其他同学到此来一起复习的。”
　　“哦？你也到了高校生的年纪了啊，约会啊给男友买礼物啊也要更多预算吧。”父亲说这话时别有深意地望向了赤司，“我会每月向你的私人账户追加些零花钱，虽然晚了些，就当做是升学贺礼吧。要向你母亲保密哦。”
　　又来了……仿佛除了钱跟我就没有别的话题可说一样。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必了，母亲大人给的零花钱很充裕。”
　　“这是我做父亲的心意，不用推辞收下吧。”
　　“是。”我没想到他还真的能说出这样的话，手在身侧握成了拳。
　　“今年暑假也会来本家住的吧？虽说我也不一定会在就是了。”远山千里将双手插在袖子里环抱在胸前，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墨色瞳孔深处却有着暧昧的光，“她跟着母亲，平日里我对她难免疏忽了些，在学校还麻烦征十郎多照顾她一二了。”
　　“鸣各方面都很优秀。”赤司谦顺地回答，“反倒是我承蒙她的照顾。”
　　“那我就放心了。好了，不打扰你们年轻人的兴致。”远山千里到我身旁时似乎想摸一下我的头，我不着痕迹地避了一下，他便顺势拍了拍我的肩，“代我向你母亲问好，鸣。”
　　我望着他趿拉着木屐消失在小径拐弯处的背影，松开了手。
　　虽然父亲至今仍未收敛的放荡生活是母亲抑郁症的主要诱因之一，但离婚之后他也全权承担了母亲的治疗费用、奢侈的生活开支，甚至还帮家里请了两个护工。除了和我关系淡薄以外，也算尽了责任了。
　　如果说对十几年来没见过几面的他有什么深切的恨意，未免太过了。我很感激父亲，不过远山千里是我最讨厌的那一类男人。
　　“鸣？”
　　“啊，抱歉。”赤司的声音让我回了神，我不想提起，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石榴花果然很美呢。”
　　善解人意的赤司并未深究，只是应了一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到了赏花的预定中。
　　榴花般明艳的金与红中，对刚才的巧遇到底有没有几分预料呢？我最初便觉得出动私家车把我们接到僻静的宅院这样炫耀般的事不是赤司的风格，但是我的事在他心中，应该没有这样值得计算的分量吧。

　　“那孩子今天又来了呢。”
　　篮球部的例会，大家等待着被老师留下的江原学长，坐在窗边的实渕向楼下看了看，语意促狭。
　　“这个星期都第三次了吧，肯定是在追你，远山。”叶山无聊地转着笔插了一句。
　　就连根谷武都参与了讨论：“被拒绝三次还来，是个不错的男人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觉得太缠人了吗？”
　　“这就是男人的浪漫啊。”
　　五将三人组聊得开心，我看着旁边没有任何表示的赤司，有些头疼地解释道：“园田同学只是为了钢琴的事才来找我的，我会和他说清楚的。”
　　他们似乎还想调侃一番，这时江原学长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自从前几天园田宏拿来了西日本钢琴大赛的报名表到处堵我，我就有意识地在班上躲避他，结果他索性到篮球部来等我。加上高校生们乐此不疲的添油加醋，传闻越来越向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为了结束他对我不可能实现的期望，也避免被喜欢的人误会，我下定决心今天就要彻底说清楚，特意等到大家都回去的时候才下了楼。
　　“能被园田同学当作对手是我的荣幸，但是我是不会再参加比赛的。说实话这样我很困扰，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很少把话说得这样重，看见园田沉下来的脸色也有些不安，鞠了一躬转身就走。
　　“羽田光子的女儿难道就只打算自娱自乐地窝在小琴房里、籍籍无名地度过一生吗？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像我一样尽管不是天才也在拼命挣扎的人，而你只不过输了一次比赛，就要浪费自己的才能吗？”
　　“住口！”园田似乎义正词严的话牵动了我最敏感的回忆，就连我都讶于自己会说出这样的字眼，尽力平静了一下，恢复了敬语，“明明不了解我的事，请不要发表肆意的言论。”
　　“只是输了一次比赛”而已？
　　在狭小的卧室里疯了一样撕碎乐谱的时候、不堪折磨的胃尖锐地疼痛着但却什么都吃不下的时候、连胆汁都要吐出来只能靠吊葡萄糖维持生命的时候，我是真的问我自己：“弹钢琴是这么痛苦的事吗？”
　　那样的我、不能够实现母亲的期待的我，还不如死了比较轻松吧。
　　“我明白的。因为我，喜欢你的钢琴。”园田宏走近了几步，太过专注只看着我的蓝色眼睛让他放低了的声音像是一句真挚的情话，“我看到了，你在学校附近的琴房练琴。如果不是非常喜欢的话，是不可能十年如一日地那样练习的吧。
　　喜欢……吗？
　　只是喜欢的话，能怎么样呢。
　　“对不起。”面对一直追逐着我的少年，我几乎对自己的无力感到歉疚了，“我并没有能让你说出这种话的才能。”
　　“不，毫无疑问你注定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回来吧，远山。”初见大人模样的园田直直地站着，笃定得仿佛说的是自己的事，好像下一秒就会对我伸出手来。
　　小时候偶然发现我天赋般的背谱能力时，母亲沉寂已久的深灰色眼睛重燃起几乎狂热的光，紧紧地抓住接通越洋电话的手机，仿佛那就是她今后唯一的救赎：“西蒙老师，这个孩子注定会成为非凡的钢琴家，会代替我完成世界巡回的梦想。”
　　可惜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注定。

　　失魂落魄的我走到校门口，看见了本该早已回家的赤司，他站在春夏之交的绿荫之中，一派温和，但我却知道他一眼便能洞穿我的悲哀。
　　可我不愿他看出来，勉强装出正常的样子：“征十郎君怎么还在这里？”
　　“被学生会叫去，耽搁了一会儿。”他有意顿了顿，发出了知道不会被拒绝的邀请，“要一起走到车站为止吗？”
　　其实我和赤司放学算是一个方向，只不过之前要去琴房，最近钢琴已经运到了家，便偶尔会遇上一起走的机会。
　　我无言地跟了上去，听到赤司的发问：“鸣在为园田同学的事情烦恼吗？”
　　我侧过脸去与他对视，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园田被叫作“校园王子”，而人气在他之上的赤司却没有被起一些奇怪的称号，大概他的崇拜者们也隐隐感觉到了他身上那种无形的上位者的气质吧。就算只使用控制在礼貌范围的发问，但最后想知道的就一定会知道。
　　“与其说是为园田同学的事，不如说是因为我自己吧。”
　　又或许，是我希望他知道，是我希望强大的他能够支撑这个无力的我。
　　“那天竹内先生对我说我的钢琴里少了一点什么，只要找到了、就会成为优秀的钢琴家。”赤司的聆听似乎在给我鼓励，我尽力组织着词句想表达这份疑问，“我一直、非常的努力，所以以为缺少的那样重要的东西是才能，但是现在我好像也不明白了。”
　　说出了奇怪的话。
　　“那么就给你一个提示吧。”赤司似乎也变得奇怪了起来，忽然上前了一步，越过了一直以来保持的礼貌距离，低下头与我变得很近，“鸣曾经问过我吧，’为了什么而打篮球’，那么鸣为了什么而弹琴呢？重要的是不是我们认为你缺少什么，而是你在追求什么。”
　　是因为前所未有的接近还是别的什么而心跳不止已经不知道了。
　　终于出现了，能够给我答案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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