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奇牙]在倾斜的海岸边

　　10、
　　我戳着院子里的小花，苦思冥想奇牙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他那样的人——对外冷冰冰的，偶尔也会有亲切的时候，高傲不爱说话，宁愿缩在黑暗里也不愿意走到阳光下，头发是月亮的银色，连体温都是凉的。他喜欢的人，至少应该像太阳一般暖吧。热情、炽烈，可以把他的生命带动起来，把影子驱赶到他的身后。
　　想到这里我更加沮丧了。
　　我做不了太阳，充其量是一根蜡烛，还是随时可能熄灭的那种。

　　除了去海岸边、去长老地窖，我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比如每天要准备足够的柴火，要烧饭，要收菜种菜，要打扫卫生。家里不养鸡，想吃肉的话要么去钓鱼，要么用木材去别家换。
　　自从克鲁把我喜欢奇牙的事情说出去以后，我就不大乐意见族里人。因此我已经很久没有吃到鸡肉了，不过没关系，我也喜欢吃鱼。
　　我背着鱼竿拎着篓子出门。
　　要钓鱼必须划着小船出海。当然不是去倾斜的海岸，那里风浪太大了没有船能受得了，是另一个方向的船港。说是船港也只有四五艘木船，全是族里的。我的村子三面环海，都是不能航行的危险海域，因此走海陆是到不了村子的，只能走陆路，听采购员说陆路又特别艰险，还有石塔的庇护，因此这么多年来只有母亲一个是外来人。族里也从未有人真正地出去。
　　我熟门熟路，踏着浪，把小船划出海。
　　来到合适的深度，一处滞水区，放下吊线，让假饵随海流而动，就好像真的在游动的小鱼。

　　这门技艺是母亲教我的。虽然她并未亲身示范给我看，但曾经详细到每一步注意事项地给我讲过钓海鱼的流程。一定是她认识的人里有人深谙此道。
　　今天运气不错，很快一条青色的大鱼上钩。
　　这种体积的鱼够吃好多天。我并不贪功，收了钓具赶紧上岸。

　　风平浪静，一切顺利。将船停住，拎着鱼，抬头准备跨上陆地时突然一个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被一个突然冒出的物体吓到然后惊叫是女孩子该有的正常反应。
　　“啊！”我短促的振动声带，后退一步，堪堪站稳。
　　“你是……”然而正眼看着面前的人，才想抱怨几句，就蓦然被一双黑眸震慑住，说不出话。

　　我松开鱼，捂住心脏。有点喘不上气，难受想干呕。

　　我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洁白的长袜，踩着一双木鞋，暗红的长裙及地，腰带华丽而夸张地结在身后，黑色的短发齐耳，五官精致，眼尾上挑，肤白如雪。
　　不，也并不是从未见过。
　　记忆里的母亲，和她非常相似。只是从未有过那么艳丽的妆扮，也从未看她穿白色袜子踩木鞋。

　　“亚路嘉已经消失了么。”
　　似叹似叙。哦不，这个声线可以听出来，他是个男人。

　　然而更让我关心的是他说的内容。他认识母亲？
　　“我……”我卡着喉咙想要发音，奈何大脑缺氧，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似带怜悯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在我眼前转身，似乎两只蝴蝶始终在绕他飞，慢慢走远不见了。

　　我终于恢复了呼吸。大口喘气，眼前有无数光晕跳舞，还沉浸在刚刚那双黑眸中没有痊愈。
　　盯着那人离开的方向，我情不自禁地开始回想母亲的脸。

　　不，记忆已经模糊了，有更准确的依照。我冲回屋子，找到照影用的静水盆，点燃无数支蜡烛。黑发——尖尖的下巴——上挑的眼角——唇形，高高的鼻线。长老说我和母亲长得很像。
　　我和那个男人也长得很像。

　　联想起前两天杰先生在长老房里说的话，我立刻就明白过来了。这个漂亮的男人是母亲的亲人。他就是那个“不会放过族人”的揍敌客。而他要去救奇牙。

　　他也是我的亲人。
　　想到这一层，之前感受到的恶心仿佛不存在了，对他的印象，虽然仍是阴森，却立刻柔和了不少。
　　我无精打采地捧起鱼，回到家。

　　接下去的几天里我都忙着帮村里人挖坟墓，没有抽空去海岸。因为长老说，日子就快到了。
　　整个村庄都忙碌起来，家家户户拿出了珍藏的美酒，轮流开宴。每天都能闻到香喷喷的烤鸡味，大家穿着漂亮的衣服，把所有的装饰都摆出来，夜晚载歌载舞。
　　白天男人们加强防御，在村庄里设下陷阱，还有大缸大缸用来灭火的水。女人们亲吻自己的孩子，为他们准备了毒草，如果大火烧的疼，吞了就可以快速而安详地死去。

　　男人们女人们都不需要我帮忙。于是我跟着长老，开始为族人挖坟墓。
　　我有些悲伤。过不了多久这些狂欢的人群就要死了，要躺在我挖的坑里，永远沉睡。世界尽头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有倾斜的海岸陪伴我，但那时奇牙估计已经不在了。
　　到此刻我才感受到末日来临的恐慌。
　　我也想赶紧把贮藏的好东西都用掉——然而才意识到巧克力已经吃完。剩下的母亲留给我的东西，哪怕大火就要来了，我也舍不得糟蹋。

　　于是我仍旧跟着长老挖坟墓。

　　在下午的时候，看守人完成交班，克鲁会跑来帮忙。他变得相当沉默，面无表情，从我面前走过来走过去，用力地挥铲。
　　我静静地看着他。

　　“克鲁，你怕吗？大火。”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站直身体看着我，嘴唇瞥得长长的。
　　“特路莎，你……”他朝我迈了一步，“大火的时候，你要是害怕，就来找我。我可以保护你。”

　　他还不知道我可以幸存。全族除了长老没人知道。
　　我挺感动的。

　　我冲他点了点头。终于当晚霞爬上天的时候最后一个坟墓也已挖完——多出来一个空坟，那是不知情的克鲁帮我挖的。工作时间结束了，狂欢时间开始，我丢开铲子，把手背在身后，慢悠悠走回家。银手镯挂在手腕上，不再闪亮，但是叮叮咚咚，声音很好听。

　　男孩子们又拿着花来到我面前请我和他们跳舞。这次我没有拒绝，来到人群中，扬起裙摆。叮叮咚咚，手镯的碰撞的声音合着音乐的节拍。
　　旋转，腾空，扭动身体，再旋转。在旋转的间隙里我瞥了眼石塔的方向。天空很沉，看不见月亮，隐隐的像是又要有雷电降临。

　　人群散去，我也回到小屋。
　　离别的情绪渲染双眼，我关上门，锁上窗，拉上窗帘，环顾这间从小生活的屋子。母亲留给我的箱子静静放在角落，我打开，将宝藏一件件拿出来，回忆着小时候摩挲它们的时光。
　　最后目光又停留到那本日记。

　　如果所有的宝藏我只能带走一样，那肯定是这本日记。它承载着母亲的过去，我诞生的使命，还有和外面世界的联系。我抚摸着封面——牛皮已经被磨得起毛了。
　　等等，起毛？
　　心里咯噔一下。我将日记拿到烛火处细看。封面的边缘，不知何时，竟然被磨破，牛皮封面变成了两层，中间形成一个隐秘的夹层，好像包着一张什么东西。
　　手指伸进，将藏着的东西抽出来。心脏狂跳，我吞了口唾沫，把抽出的薄片凑近到灯光下。

　　是一张三人合照的照片。中间的少女有漂亮的黑色长发和甜甜的笑容。这张脸不久前才在水盆中看到过。我胸膛发烫。是我的母亲，大概二十岁。
　　右边是个不认识的刺猬头少年，眼睛大大的，透过磨旧的纸面也有阳光的感觉。
　　而左边。耳边响起某种尖锐的鸣叫，我抓着自己的衣摆，呼吸急速。银色的头发，上挑的猫眼，不可一世的轻扬的微笑。和那个石塔里的奇牙一模一样。
　　眼前的世界似乎都陷入扭曲燃起了火光。
　　我认识的海岸和波浪和贝壳和石塔，都在剧烈的震惊的摧毁下，轰然倒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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