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长安

　　她细细诉说着属于他们的故事，不肯放过每一个细节。整整一天一夜，那些曲折离奇的故事已经被整个塞进阿塔娜的心，她竟没有丝毫厌烦。只是在灵魂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刹那之后便消弭无声，了却踪影。

　　故事的开始在江南，结局却在江南万里之外的漫漫黄沙当中。她阴差阳错地成了一位神明，他却不知所踪，直到他带着阿塔娜出现在已经属于她的城。

　　“讲完了。”太阳神吐出一口浊气：“我自己都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事情可讲。”

　　“很美的故事，我很喜欢。”

　　除了那莫名的一点惆怅，阿塔娜还被故事中大唐所独有的辉煌气象和江南小镇的温柔所深深打动了。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这些故事告诉我。”

　　“只是想告诉你。”太阳神轻轻笑了，只是被覆盖在假面下的双目有些空洞：“应该是这样吧。”

　　※※※

　　陆安做了一个梦。

　　他感到一阵严寒，之后他看清了梦中的景物——那是一处水牢，他的身躯被浸泡在冰冷的水中，他脖子上水与空气交界处的肌肤已经开始溃烂，他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恐惧感，那就是他的生命已经接近油尽灯枯，快要死了。

　　水牢中的水并不纯粹，里面夹杂多种剧毒之物，南诏瘟、绝命蛊、断肠膏、无虫草……陆安可以嗅出它们的味道，却已无法将那些剧毒再排出体外。

　　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还有毕生未遂之梦想。

　　“你看他，多可怜，就像一条狗一样。”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陆安抬起头，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梦境是这么模糊，他只知道他应该认识这人。

　　“啧啧，狗儿啊，你给爷儿叫两声，某就把水放出去一点。”

　　“汪……汪……”他的声音十分沙哑，却真的叫了。

　　那个面目模糊的男子恣意地狂笑起来：“哈哈哈！看，这就是骆宾王的弟子！武林盟主哦，他学狗叫、学狗叫！”

　　“说！你到底有没有勾结不良人，意欲谋反？”

　　陆安又汪汪叫了一声，猛然察觉这不是奚落，便要解释，但他剩余的力气已经不足以支撑他说一声完整的话了。

　　“记！陆安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你是不是和萧淑妃勾搭成奸、受其指使？”

　　“你……放……咳、咳咳……”

　　这是纯粹的污蔑，陆安愤怒的抬起头，却引起一阵干咳。

　　“记！陆安勃然大怒，却不否认。”

　　陆安怒视着那人，倏忽间神色一滞，看到了那不可置信的一幕。

　　是那个温婉又淡然的面孔。

　　她被那人揽着腰肢，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为……什……么……你勾引了某家的弟弟，却仍不知足？”

　　强烈的打击激发出了陆安所剩不多的生命之火。他咆哮，脸上尽是失望和愤怒。

　　“儿家只是想嫁给武林盟主，是不是你又有什么关系？”她笑了，笑得依旧温婉动人：“但儿家后来发现，所谓的武林盟主，也不过是个不良人。是吧，郎君？”

　　“是，怎么不是？什么名门大派游侠儿，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那人又猖狂地大笑起来，仿佛是要气陆安似的，在不经意间抬起了手，开始抚摸亲吻她的脸颊。

　　陆安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面目狰狞地盯着他们。

　　“他好像还不死心呐，郎君。儿家想要与他单独谈谈。”

　　“好。”那人点了点头，便带着几名吏目转身离去了。

　　“陆安。”

　　陆安低头不语，面若死灰。

　　“我和陆离，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她低低叹了口气，“得罪了。”

　　蓦地，她举起了双手，璀璨的金光充满了这间狭小逼仄的水牢。

　　“不好了！顾御使，他们好像逃跑了，属下已经派人追了出去！”

　　“慢着！”顾御使摆了摆手道：“把你的人都叫回来，等他们跑远了再追。陆安如今圣宠正隆，只凭几个不良人的攀咬和不明不白的供词，恐怕糊弄不住当今圣人。”

　　“可只要他坐实了越狱一事——”他突然打了个哈哈：“那就是黄泥糊□□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远处，万仞山峦之中。

　　她把陆安轻轻放在河边，用水洗刷着陆安身上剧烈的毒液。下游很快变得乌黑一片，漂起了成群的死鱼。

　　“忘了我吧，陆安。”

　　不，不能忘。

　　陆安意识模糊，根本说不出话来。

　　“忘了我吧。忘了我吧。”她一遍一遍的重复着，好像是为了劝服陆安，又好像是在劝慰自己。

　　不能忘。

　　不能忘。

　　不能忘！

　　“不能忘！”

　　陆安猛然醒转，左右一看，果然是在慢慢黄沙之中，乌云翻滚，阴风阵阵。身下的骆驼打了个响鼻，北北则夸张地大叫道：“夭寿啦！这世上还有你忘不了的东西？你倒是说说，倒是什么不能忘啦？”

　　“……我忘了。”

　　陆安伸了个懒腰。

　　“好饿啊。”

　　“别叫唤了，本喵已经几百年没吃过小黄鱼了。”北北瞪着一双大眼，表情十分幽怨：“太阳之城里也没有小黄鱼，唉，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这里距离太阳之城还有多远？”问完，陆安便已知道了答案——在这片乌云无边之地，有一片显得非常突兀的晴空，晴空之下是一座亮丽非凡的城池，可不就是太阳之城？

　　陆安进到了城里，发现这里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来时的样子。

　　“真漂亮，那个滑稽的女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欣赏着无处不在的鲜花和脸上洋溢着幸福的人群。

　　“小娘子！小娘子！会跳舞的小娘子！漂亮的小娘子！”

　　路上的姑娘们转过头来，纷纷接道：“叫我干嘛？”

　　“他明明是在叫我！”

　　“不，是在叫我，这里除了我还有谁会跳舞？”

　　“但是你不漂亮啊！我才是漂亮的小娘子！”

　　不成想这些小姑娘竟然为此厮打起来，陆安赶紧骑着骆驼逃走了。

　　“岂止是和之前不一样，我说北北，咱们不是走错了吧？”

　　“不是啊。你能穿过界限，却看不透本相？”

　　陆安眨了眨眼睛，画风果然还是之前那样，灰败又颓圮，他回头看了看那些小姑娘，发现她们其实是一群七老八十的老妇人。

　　“这儿到底怎么啦？那个叫太阳神的小娘子还施展了幻术？”

　　“这是藏红花所幻世界的外溢，在不经意间也影响了你的神智而已。”北北打了个哈欠道：“快点去太阳祭坛吧，太阳神已经等你很久了。”

　　太阳祭坛。

　　“陆安！”

　　“小娘子！”

　　陆安看到了眼前这人，有着苜蓿色的长发，洁白的皮肤和十分俏丽的面容，正是他的孔方兄。

　　“太阳神那个老婆娘没有虐待你吧？”陆安很是关切地上下打量着阿塔娜，阿塔娜笑了笑，拉起了陆安的手。

　　“没有没有，她对我很好。我说，你们还是在一起吧。”

　　“什么在一起？”

　　“在一起就是在一起呀。”阿塔娜眸光一冷：“人话都听不懂吗？听不懂算了，我先走了，再见。”

　　“等一下！”陆安大声吼叫着，阿塔娜却根本不想搭理她，陆安只好对着太阳祭坛喊道：“太阳神，你快出来！不是说好了等我把曲女城石碑交给你，你才会放了她么？现在怎么提前了？子曰：君子重然诺。做人可不能不讲信义！”

　　北北瞥了一眼陆安，奇怪道：“你这人，脑筋怎么这么不正常？”

　　太阳神仿佛听见了陆安的呼唤声，突兀的出现在天空之上，徐徐落下。

　　“你这不讲信义的小娘子……”

　　“闭嘴。”太阳神根本不想搭理他，突然从陆安怀中夺去了北北，抱在自己怀里，轻轻抚摸着。

　　“在我问完问题以前，你和阿塔娜谁都无法离开这座城池。”

　　“怎么还有这个条件——”

　　“我说有，就是有。”太阳神笑了一声，便抱着北北飞了起来。

　　陆安没听清太阳神问了些什么，也没听清北北的回答。

　　“……原来我只看到了结果，却没看到前因。”太阳神又飞了过来，带着假面的脸面向陆安：“你走吧，带上阿塔娜，我不会再阻止你了。”

　　“早说！”陆安骑上了骆驼，走的时候还不忘带上北北，也许是他觉得北北能提醒他想起武功的能力十分好使，又或者是觉得这等稀罕物定能卖个好价钱。

　　无所不知的北北当然知道，真实的理由是后者。

　　这段路才刚刚开始，远未到结束之时。

　　太阳神默默地看着陆安远远行去的背影，口中忽然低吟起一首曲子词——

　　此后之何日，之谁未语言，一肩空落一肩寒。
　　柳絮随风，柳絮恣飘然。柳絮带愁飞去，多少个江南。

　　这首曲子词是陆安所作，于中原已佚，却是太阳神镌刻在灵魂最深处的东西。

　　※※※

　　“阿塔娜！”

　　阿塔娜徒步而行，自然没有陆安骑着骆驼快，可气喘吁吁的却是陆安，原因无它，只因为这头死骆驼跑得实在是太颠簸了些。

　　“你倒是等会儿我呀。”

　　“不，应该说你倒是等会儿我们呀。”

　　阿塔娜注意到了陆安怀中的北北，马上便被它萌住了，方才的不快竟然顷刻间便烟消云散：“诶？好可爱的小花猫！”

　　“什么小花猫这么难听？人家有名字，叫曲女城石碑，你可以叫我北北，我告诉你，曲女城石碑可是过去未来能知一切事……”

　　“有为无为等等法，无所不知，有问必答！行了，你不烦我都替你烦了。”陆安无情地打断了它的自卖自夸，对着阿塔娜指了指自己的骆驼：“上来吧，你一个人走不出这片沙漠。”

　　阿塔娜点了点头：“可你得下来，我不想和你这种人共乘一骑。”

　　“行行行，您金贵，某家给你鞍前马后，又能如何？”陆安从骆驼上跨下来，邪邪笑道：“这样你才不会被累得跳不动舞，才能卖个好价钱啊。”

　　“去死！”阿塔娜不想跟他拌嘴，骑上了骆驼，发现这头骆驼十分与众不同，步履轻盈，仿佛乘坐轿子一般。

　　“好骆驼！”

　　陆安无语……这年头骆驼都搞性别歧视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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