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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痣
妲己眉眼弯起,自鸣得意地伸展了下腰肢,起了身,从玄奘身边经过,本不属于她的袈裟衣摆带起了一阵香风。
玄奘疲惫地睁开眼睛。
他看到月色下,那位苏姑娘赤着足,神色凄然地往林子里走,模样与梦中撒泼耍赖、得寸进尺的那位的确大相径庭。
玄奘皱了眉,起身跟了过去。
林子里有一汪湖泊,周围全是参天大树,新月的光芒本就不算透亮,勉勉强强映了小半块湖中心,对于被树影遮盖的湖边无能为力,于是远远看过去,湖面像一块摔得边缘不整的镜子。
玄奘瞧着那姑娘在镜子破碎的边缘站定,将身上披着的袈裟解了下来,捏着衣角,慢慢地叠了起来。
支离破碎的月光挤过树与树的缝隙,勉强地落到她身上,照亮了一小块凝脂白玉一般的后肩,那片肩膀随着她叠衣服的动作,左右摇晃,不规则的阴影便也跟着来回摇摆,仿佛在与月光争夺那举世无双的稀世珍宝。
不一会,她叠好了袈裟,想要将之放到地上,又仿佛为难了下,动作微顿,一手托着袈裟,另一手解起了身上破烂的中衣。
原是要沐浴。
玄奘转过身,正要离开,却听得水声炸响,随后便再没了动静。
他脚步一顿,耐心等了一小会,仍是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他眉头一跳,蓦地转过身,三两步冲了过去,借着月光勉强瞧清了方位,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将人捞了上来。
彼时已是秋天,又更深露重,湖水颇为寒凉,那姑娘被他打横抱上了岸,巴掌大的脸没有一丝血色,樱花似的唇瓣在月光下显得特别惨白,哆哆嗦嗦,似是极冷。
玄奘伸手便去拿放在边上的袈裟,无意瞥见下面还垫了一层中衣,方知对方为何寻思还要脱掉衣衫。
竟是不想弄脏他的袈裟吗?
委实着相!
他好气又好笑,将那袈裟抖开,正想披到她身上,却发现在她小腹处,有一条狭长的伤疤从侧前方一直蔓延到腰后,看起来像是陈年旧伤,但在旧伤靠近小腹的那一端,还叠着一处猩红的创口,那是堪堪愈合的新伤。
好好一个姑娘家,为何受过如此严重的伤?
他略一沉吟,动作不停,将袈裟裹到苏姑娘身上,拍了拍她的脸,“醒醒。”
姑娘双眼紧闭,面色如金,抖得厉害,双手无意识地环住他的腰,缠紧了,整个人紧紧贴了上去,含糊不清地低喃:“冷……公子我好冷。”
她褪去中衣,内里便只剩薄薄一层肚兜,抬手的时候又将裹紧的袈裟挣了开来,是以贴上去的时候,与玄奘之间便只隔了一层不大的布料,所谓温香软玉抱满怀,也不过如此了。
可玄奘到底是玄奘,这般活色生香的美人紧缠着他,亦不见他有几分动容,只沉着气将人作乱的手抓住,把袈裟重新给她裹好,抱着她往回走,“忍忍,这便带你回去烤火。”
好不容易才诳来的独处机会,妲己怎能让他把自己抱回去,当即施了术法,造了鬼打墙,同时在玄奘怀里哆嗦得更厉害了。
玄奘走了一会也找不到来时的路,心知自己应是迷路了,见怀里的人实在冷极,暗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便找了个较为平坦的空地,将人放了下来,忙活了一阵,就地生了堆火给她烤。
树枝背负着火苗,偶尔发出不堪重负的噼啪声,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暖烘烘的温度来。
妲己挑了个合适的时机,嘤咛一声,悠悠“醒转”,舔了舔唇,“好渴。”
“等会。”玄奘找了片大些的叶子,回湖边掬了抔水,小心地捧过来,扶着她喂下去,“还要吗?”
好温柔。
跟梦里那个念半天经的冷血和尚真不一样。
妲己在心中哼了一声,捂着小腹侧边,装模作样,虚弱地道:“不要了,凉。”
一声有心为之的“凉”,听在他人耳中,像极了“疼”。
玄奘观她捂的地方,恰是那处新伤,“怎么?不舒服吗?”
她别开了头,不答他的问题,眼角流下一滴假泪,“你既不肯收留我,又为何要救我?”
“苏姑娘。”玄奘叹气道,“生而为人,已是不易,我师徒一行绝非好归宿,莫拿自己性命赌气。”
“那你能保证,离了你们,我下一个归宿不会如山水庵一般吗?”妲己凄然质问。
“前方国都有我多年故交,极为可信。”
“高僧莫怪,除了你,我谁都不信。”妲己幽幽道,“莫非高僧当真以为,山水庵一事,乃是例外?”
“苏姑娘此话怎讲?”
妲己手依旧捂着小腹那处,似是陷入沉思,沉默不语。
玄奘见状,心中有了些猜测,“阿弥陀佛。”他道,“贫僧无意冒犯,只是适才救姑娘上来时,不可避免地瞧见姑娘身上的伤。姑娘是否陷入了什么危险?是否……遭人追杀?”
妲己睫毛轻颤,怆然一笑,“红颜如此,是我之命,亦我之罪。”
她含糊其辞,但玄奘只是六根清净,并不愚笨,闻言,几件事情联系起来,稍一琢磨,多少猜出了些原委。
想来这姑娘无依无靠,在山中受了歹人欺负,方会遇到他们一行,知道他们是好人,便一心想跟着走。
她本也不抗拒去别的归处,然而山水庵一事,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女流之辈尚且欺辱于她,也无怪被他拒绝后会犯傻。
玄奘回面露悲悯,“苏姑娘天生丽质,乃上天赐福,切勿因他人过错而苛责自己。”他想了想,“贫僧知道你的苦衷了,自会妥善安排,此番之事,绝不重蹈。”
他虽未提及具体打算,听起来好似泛泛之语,但言辞之间极为恳切,凭谁也不会质疑他的决心。
他太认真,妲己反而有些心虚,但转念一想,任凭他如何安排,她总有脱身妙计,兵来将挡罢了,是以继续以退为进,道:“高僧莫为我担心了。小女子乡野村妇,不懂大道理,只知道做人要知足,能遇见你们,知道世间还有如此正派之人,我、我已知足,不敢奢求其它,你若不收我,那肯叫我跟一日,我便跟一日,如此便够了,也不必为我烦心耗人情,哪天不方便了,便知会我一声,我自知趣,绝不死缠烂打。”
玄奘只坚决道:“姑娘放心。”
妲己不太放心。
但过了几日,见他也没下一步动作,她又渐渐地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了。
这些天,她与师徒三人慢慢熟稔起来,八戒自不必说,白龙马与她变得十分亲近,沙僧还是那个师傅吩咐什么便是什么的态度,不过偶尔也会主动与她攀谈。
最重要的是,空闲的时候,玄奘会坐下来耐心与妲己聊天论道。
虽说二人道不同,虽说玄奘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劝她“看开”,但与一开始三两句就提男女有别,四五句便要打发她走的态度比起来,算是亲近了不少。
不过顾忌着上次梦中玄奘起的疑心,她在现实里除非有理直气壮的由头,否则始终表现得极为规矩乖巧。
不过,“苏青妃”有多规矩,“苏心魔”就有多闹腾。
一来,妲己本性便不是什么文文弱弱的小娘子,“心魔”才是她的真面目,她白日里装规规矩矩斯斯文文的苏青妃,憋得透不过气,当“心魔”不用装相,可以尽情解放天性,自是格外胡闹;
其次,妲己认为,为了撇清苏青妃与心魔的关系,两者的反差越大越好。
可怜玄奘,被“苏心魔”烦得捻念珠的速度都快了。
又是一夜,妲己又抓住时机,跑进玄奘梦里玩耍。
佛堂还是那个佛堂,佛像还是那座佛像,男人还是那样笔直地跪坐着,认真诵经。
妲己遵照旧例,踢了踢门槛,表示自己来了。
玄奘照例充耳不闻。
她早已习惯,径自迈过门槛,婀娜多姿地走了进去,从后头揽住了他,很无聊地问:“猜猜,我是谁呀?”
换作平时,他该走开了。
可今夜,他一动不动,稳如磐石,仿佛抱着他的她与清风无异。
妲己大半个人都挂在他身上,抱着他肩膀,凑到前头瞧他,美目疑惑地眨了眨,“今天不跑了吗?”
玄奘双眼紧闭,仍是不答。
她脚尖一下一下地点着地,眼睛闪过一丝狡黠,“还不说话呀?不说话我就亲拉?”
玄奘额上冒出了一层细汗,两颊变得绯红。
妲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哥哥,原来你是这样的好哥哥,害羞成这般还不说话,也不拒绝,那是想我亲,又觉得不好答应,对不对?”她嗔道,“讨厌,这般委婉,我又没读心术,要不是我聪明,你不得呕死呀。”
她高兴极了,凑过去便要亲,忽地面色一变,腰身一晃,从佛堂中消失了。
是以她也并未瞧见,在她走后,玄奘眉心之间,一颗如袈裟一般鲜艳的红痣缓缓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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