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日记

　　盛夏快入秋了，阳光燥热，空气烦闷。回去的路上，我买了几包方便面，看到路边有卖卤蛋的，就忍不住想买两个给笑凡加营养，问了才知道一个五毛，我又问他能不能给便宜点，卖卤蛋的直接骂我叫我去买生蛋得了。我看着自己口袋里所剩无几的钱，只好绕路去菜市场，买了五个生鸡蛋。

　　拖着满身疲惫回住处，悄悄推开卧室门，发觉笑凡依然在熟睡中，想来昨天火车站的一晚，定是也将他累坏了……
　　轻手轻脚出来，把其他房间简单打扫下，恰好纯净水也送来，便烧水泡了两碗面。鸡蛋不知道怎么做，用筷子打散，也加滚水冲开。

　　从前一天中午开始，我们就没怎么吃饭…我喝了一小碗粥，笑凡比我吃得更少……

　　做好后，赶忙去卧室把笑凡叫起来，他还困着，有点赖床，眼神迷茫得像只小猫。我替他整理好揉得皱巴巴的衣服，又简单洗了脸，然后抱他到客厅，坐在沙发，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已是摆上茶几，这对于饥肠辘辘的人来说，看着闻着，都极具诱惑。

　　我抄起筷子，却蓦然想起当日医院里，老人说的话，没多考虑，转而问笑凡想不想自己吃饭，他抬起头看看我，嘴巴蠕动了几下，没出声，然后又看看面前的两碗面，就冲我点了头。我说那你试试用脚拿筷子。
　　他抿着嘴巴，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盯着面一动不动。
　　呆了半天，我都有点耐不住性子，也许是疲劳导致的烦躁，便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不晓得怎么做。
　　他缓缓抬起头，含着眼泪:以后，我都要这样吗？

　　我一时语塞，可心里明白，迟早都得让他面对，这样他才能像老人说的，开始训练双脚。

　　笑凡只有六岁，很天真，糟糕的是却已经懂得一些道理，更懂得难过和沮丧。我说:没手不要紧的，我还见过和你一样的人，他们都可厉害，能用脚做事。

　　笑凡眼睛通红:可是，我不想做那样的人呀。我想要我的手。

　　听着这句发自肺腑的话，我努力压抑几乎要喷涌而出的绝望，□□的疲惫加之巨大的精神压力，我想我早就到了崩溃的边缘。
　　努力保持理智:你的手没了，以后都不会有。你必须成为那样的人，因为你就是那样的人。

　　笑凡看着我，眼神像锯子一样一根一根撕扯我的神经。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接二连三滚落泪珠，连同他的无望一起落进我心里。

　　他低下头，哭得很凶，却缓缓把右脚搭上茶几，然后努力躬着背，想要靠近碗。

　　我不忍心看下去，虽然早料到，不可能会顺利，可是真的在眼前，又无法去直视。
　　他比我想象中坚强一千倍一万倍。
　　因为自此以后，我再没见他因为身体残疾的事落过一次泪。

　　那天的面，笑凡无论如何都吃不到嘴里，他的腿抬得不够高，脚趾也夹不住筷子，一次次重复着徒劳。我想，后来或许真是饿坏了，他放弃使用筷子，蹲在地上，伸直脖子用舌头舔着吃。看起来那么可怜。

　　我吃完自己那碗，味同嚼蜡，笑凡则还像小狗一样埋头努力，吃几口就要休息，眼睛鼻子还是红的，抽抽噎噎，我看着，问自己是不是过于心急，伸手轻拍他的背，我说:我先喂你吃。他垂着眼睑，微微蹙眉，脸颊被食物弄得脏脏的，哭得说话都还不顺气:我，我自己吃饭，只有，小孩子，才要爸爸妈妈喂。

　　我以为他哭着就会抱怨，我以为他过于艰难，会应允我的提议，可我十分错愕，他自己才六岁，难道不是小孩子吗？

　　眼前的情景，使得我回想起一件久远的事……几年前，回家，看见他和他的双胞胎兄弟，不过三四岁，已经能乖乖在桌边自己吃饭的模样，心里一阵苦涩。
　　那些年我不在他们身边，不了解梅澜是如何带大他们……但可以肯定，两个孩子很小就学着独立，很小很小。
　　我阻止不了笑凡的倔强，他的眼神坚定得仿佛全世界在他面前都得退让。

　　吃过最艰难的一顿饭，午后的阳光暖暖地晒进窗户，笑凡挨着墙，走来走去，练习平衡，我在阳台坐着小板凳洗衣服。

　　自从他可以下床走路以来，进步很快，刚开始还会摔，才两三天，已经可以随意走动，他沿着墙边走了一会儿，好像觉得无聊，就开始小跑，后来还一蹦一跳，身侧空荡荡的袖子，晃来晃去。
　　我叫他到卧室去，等我给他换衣服，擦干手上的水，掀起门帘，小家伙已经乖乖坐在床沿，双腿不安分地踢着床单玩，毕竟还是小孩子。

　　弯腰替他解衣扣，他歪着脑袋，盯向别处，依然不肯看自己，待一换完，就立刻跳下床，踩着拖鞋，跑客厅玩去了。

　　我忍不住叹口气，回阳台，忽然见他正坐在我方才坐的小板凳上，垂头吹水里的洗衣粉泡沫。
　　样子很可爱，我拿了另一把椅子坐旁边，问他:干什么呢，他抬起头瞅了一眼，没说话，起身又跑回屋里去了。

　　急着洗完衣服，还没把沙发坐热，又到了该做晚饭的时间。
　　以前我从不觉得日升到日落之间会有多快，此刻却连时间的存在都感觉不到，昨晚这一件就马上又下一件事情等着。
　　笑凡依然一个人玩耍，一会儿骑在沙发扶手，一会儿又跑阳台，蹲在栏杆后面朝外看。我回头恰好瞟见时钟，隐约记得这个点应该是有小孩子看的电视节目，就打开电视机，叫他来看动画片，他闻声跑进客厅，看起来还挺高兴，估摸着是因为住在医院，都没电视看的缘故。

　　我闪身进厨房忙碌，有几次途经，都见他蜷着腿缩在沙发里，盯着屏幕咯咯咯得笑，酒窝浅浅的，特温暖。

　　我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眨巴着眼睛，好像暂时忘掉了与我的隔阂:大风车！

　　晚饭端上桌，笑凡再次倔强地拒绝让我喂。看着他的脚还那么小，短短的脚趾缝隙几乎塞不下一双筷子，居然感觉心疼，可他依然执着地捯饬，丝毫不在乎这需要多长时间。后来，我是看他实在不行，才动手将面条捞进一只搪瓷碟子，他趴在边上用嘴巴吸着面，然后抬起眼睛看我。
　　我倒是着实没想到他会突然看过来，已经来不及收回脸上痛心的表情，他触到我的目光，默默直起背，眼神特认真，语气郑重其事:过几天我肯定能用筷子的。
　　我并非不肯相信，但是只要想到他要以这种方式吃东西的时间不会太短，就感觉很不是滋味。

　　夜幕降临，非常疲惫，浑身都在疼痛地抗议，洗漱完毕，便感到来自身体对睡眠的迫切渴望。

　　可惜房子只有一间卧室，以及一张双人床。于是下意识往客厅沙发走去，还未来得及躺下，只见笑凡不知何时已跟着我进来，正困惑地站在门口，方才已是抱他去隔壁睡了的，我顿时有点不自在:你有事吗？
　　他穿着拖鞋的脚踢了踢地面，小心翼翼:你能念书给我听吗？就是……就是老爷爷给的那几本……

　　我呆愣一会儿，好像才反应。起身拎起毯子，随手从书桌上抽了本书跟他说:来，就念一小会儿，早点睡觉，明天还有许多事。

　　他蹦蹦跳跳跟着，然后很快踢掉鞋子爬上床乖乖坐好等着。

　　我原本没想上床，不过发觉屋里写字台边儿的椅子很大，不好搬，就翻身靠着床头坐下，这时候才觉出双腿的酸胀。小家伙因为我的靠近，忽然有些局促，不过表情倒专注得很。
　　借着床头灯略显昏暗的光，埋头察看手里的书，是本故事合集，名人励志的，文字还有注音，随便翻到一篇，便开始读出来，糟糕到和上学那会念课文一样磕磕巴巴，既生硬，又难听。
　　尽管如此，笑凡还是一丝不苟地歪着脑袋聆听，或许是他的专注感染到我，到后来，也渐渐抛开了紧张，读得顺畅许多。

　　故事很简单，就讲贝多芬在身体状况恶化，失聪的情况下作曲什么的。几分钟就念完了。
　　也不知道才六岁的笑凡听不听得懂这种小学生读物。可是他却忽闪着毛茸茸的大眼睛看着我说:是路德维希凡贝多芬吗？妈妈最喜欢弹他的升c小调第14钢琴奏鸣曲给我！
　　我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什么调什么曲？
　　他嘟着嘴巴，意识到某些支离破碎的事实，声音小下去:升c小调第14钢琴奏鸣曲《月光》。

　　我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那种感觉，不经怀疑他是否真的只有六岁。
　　可接着，就意识到我有多不该讲贝多芬的故事。因为他眼睛里的光熄灭了。
　　沉默几分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好整理纠缠不清的思绪。只好顺手把书放到一边，然后去扶笑凡躺下，他什么都不说，由着我给他搭上毛巾被。

　　关灯，准备起身离开，想了想又没那么做，这种时候好像不适合。霓虹把窗帘后的房间映得忽明忽暗。我躺到笑凡身边，掖好被角，过了好久，快睡着时，才听到他说:爸爸，是因为我的手坏掉了，所以妈妈不要我了吗？
　　我不能一直逃避下去，愧疚感已令我如坐针毡:……你很想妈妈么？
　　他说想。
　　终于忍不住难受地攥紧拳头，又生怕他发觉异样:笑凡，你听我说，并不是妈妈不要你，是我跟你妈妈离婚了，你以后要一直和我生活……呃…很抱歉。

　　抱歉是补上的，我不擅长，更何况是说给他听。很怕，很怕他问我为什么要离婚，怕他怪我令他不得不与母亲分开。
　　笑凡等了一会儿，才怯怯懦懦地说:爸爸，我想，抱着你睡。
　　我恍了神，没料到他是这种反应，还未想好说什么，他却忽然略显失落:我忘了我没有手……不能抱……
　　心仿佛瞬间被什么刺伤，摸着黑，便迅速将他揽入怀中:没事，爸爸可以抱你。

　　我的动作既别扭又生疏，还是第一次抱着小孩子哄他睡觉，虽然心里知道他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并不碍事，可还是本能让他平躺，都不敢碰到。
　　他倒是不在意这些，毛茸茸热乎乎的脑袋钻过来，甚至还用脚踩着我的膝盖。我已是紧张地浑身出汗，一来是因为平生头一次，二来则是怕压到他。

　　他突然仰起头看着我:今天的那个叔叔欺负你吗？
　　果然是给他留下了糟糕的印象，我突然有点后悔当时的头脑发热，暗自捏了把汗:不，那个叔叔帮了我们大忙，要谢谢他才对。
　　可是笑凡嗫嚅道:是因为我，你才那么做吗？
　　我无奈地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的身体:不是的。
　　他用脸颊蹭过来，轻声在我耳边说:我不喜欢那个叔叔。
　　叹口气，着实没想到一切会发展到这步。
　　他忽然开始变得安静，我却没了睡意，想想，还是问他:对了，你是哥哥还是弟弟啊？
　　他舌头已经开始打结:我是弟弟喔…

　　心里暗自无奈，这小家伙又是要听故事，又是问问题，现在害我睡意全无，他自己倒是先睡着了，忍不住翻身躺的舒服些，结结实实搂着他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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