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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百里屠苏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天墉城。
高大的山门在他身后重重合上，沉闷的响声切断了他与天墉城的联系，似乎也同时将他全部的过往一并拉扯下来。
一万四千极台阶，从山巅延伸至山脚，百里屠苏一级级向下。他走得很慢，脚步沉重得像是灌了铅，走不多远，便双腿一软，匆忙间伸手扶住身侧嶙峋山壁，方才稳住身形。
他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煞白。
——陵越素来爱重于你，便是死在你的剑下，亦是心甘情愿。……他，定是不愿要你的性命的。
紫胤的话如同魔咒一般不断在他耳边重复。
一时间，百里屠苏竟是说不清，究竟是那句心甘情愿，还是那句不愿要你的性命让他更痛不欲生。
他不断地去想，每想一次心里便更痛上一分。可只有当心痛难当的时候，才会有一种难以言语的微妙快意，拨开那些将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的繁复情绪，让他得以呼吸。
百里屠苏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原本难以承受而弓起的脊背重新挺直，他停在了台阶上，转头看向天墉城。
高高的山门高耸入云，将天墉城和百里屠苏分成了再难企及的两个部分。
这份距离感从未如此明显。
百里屠苏紧皱着眉，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挂在腰带上的铃铛。铃声清越，他的唇角微微向上扬起，极快地露出一个笑容。
——嗖。
手中的铃铛被一道流光击中，炸裂开来。
百里屠苏脸色大变，杀气腾腾的抬头看去。
两名天墉弟子御剑而立，居高临下，满含厌恶地看着他。百里屠苏心中愧疚，垂下眼帘避开了他们的视线。
“百里屠苏，你已经被逐出天墉城了，还不快滚！”
“百里屠苏，你这个杀人凶手！大师兄已经被你杀了，你做出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是要给谁看呢！？”
对了，师兄……
自从得知陵越死讯后，便如同失了神般浑浑噩噩的百里屠苏忽然回过神。
他猛地抬起头，在那两名猛地退后的天墉弟子警惕眼神中，抱拳一礼。
手掌上被铃铛碎片割出的伤口渗出血来，百里屠苏却视而不见，只近乎执拗地紧紧盯视着那两人，哑着声音低低地问。
“……师兄他，尸身安置于何处？”
他想要再看一看师兄，见他最后一面，与他说一声……对不起。
“你——！”
出乎百里屠苏意料的，听到他的话后，那两名天墉弟子的面色瞬间变得铁青，转眼又涨的通红。
他们用一种厌恶的，带着百里屠苏不愿深究的复杂眼神看过来，却什么都没说，冷哼一声后御剑离开。
百里屠苏仰着头站了一会，眼中的神色渐渐坚定。
他蹲下/身仔细地将铃铛的碎片一一捡起，撕下一片衣角包裹起来，小心地收入怀中，然后转身走到山门前的平台上，跪了下去。
他在天墉城山门外跪了整整三天。
天墉城弟子御剑进进出出，没有一个人肯稍作停留。就连怒骂发泄，他们似乎都已经不屑。
煞气封印初解，又听闻噩耗，心神俱损，百里屠苏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如今不过凭着一股执念苦苦支撑。
刺骨的冰冷从膝盖渗入，百里屠苏没有运功抵抗，任由自己的身体变得冰冷。
他的脑海中忽然浮起一片血红，浓稠腥甜的血从伤痕累累的师兄体内流出，将他淹没。煞气从他的身体中涌出，化为黑色的火焰将师兄包裹其中，他拼命想要阻止，却仍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煞气化为的火焰将那人烧成灰烬。
就像是一个惨烈的噩梦。
而百里屠苏痛苦地明白，那不是梦，而是真实……
——屠苏师兄……大师兄他，他真的死了吗？
——是你杀了大师兄吗……？
——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呜呜……大师兄……
——百里屠苏！
——你给我等着，执剑长老偏心至此，竟是不顾大师兄与他的师徒之情，公然袒护于你！
——你别得意！执剑长老不取你的性命，我取！你最好下山后就躲得远远的，让我永远都找不到你，不然下一次我见到你，一定要将你千刀万剐替大师兄报仇雪恨！
——就是他！
——就是他杀了大师兄！
——亏得大师兄待他那么好，他居然……
——哼，执剑长老也是偏心偏到没边了！
——我不服，大师兄那么好……以后我要是看见他，一定要杀了他替大师兄报仇！
——杀他？就凭你？连大师兄都死在他手里，你是没看到他煞气发作的样子，哪里还像个人，分明就是个怪物！
——可……可难道就这么算了？那可是大师兄啊！
——是啊，只是逐出师门真是便宜了他！
——哼，你们以为他能活多久？就看他那副煞气入体的样子，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诛杀妖物，替大师兄报仇雪恨！
——百里屠苏……！
——你不顾我等劝阻，一意孤行，铸成大错。
——依天墉城门规，理当让你以死谢罪。但紫胤力排众议，我亦看在他的面上对你网开一面，只你需记得，你所犯下的罪过，天墉城上上下下，永远不会原谅！
——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是天墉城的弟子！
——从今往后，天墉城不再有百里屠苏此人。我亦未曾，有过你这个徒弟。
他记得芙蕖的眼泪，记得凌端咬牙切齿的恨意，记得师兄弟们厌恶痛恨的言语，记得涵素真人的痛心疾首，记得师尊失望冷漠的眼神。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很久以前曾经说过的话。他说，在天墉城的八年，除了师兄，不敢亲近任何人。
那时候的师兄，已经是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谨模样，听了他的话后，却笑了起来。
其实，他和天墉城间的联系，仅仅只是师兄。
天墉城的弟子均有道号，他这一辈，当如师兄一般排陵字辈，而他这一辈，也唯有他一人，名为“百里屠苏”。如此想来，他甚至不算是天墉城的百里屠苏，只是师尊的弟子，师兄的师弟。
……就连师尊的弟子，都不是唯一。
可他的师兄，只有他这一个师弟。
从小疼他爱他，宠他让他，便是死在他剑下，也都是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百里屠苏心中一痛，毫无预兆地呕出一口血来。
“苏苏！”
“屠苏哥哥！”
“木头脸！”
耳边似乎传来风晴雪他们的声音，飘飘渺渺地像是从很远的天际传来，百里屠苏的视线渐渐模糊，一头栽倒在了山门前冰冷的石阶上。
——屠苏，你……哎。
师兄走到他身边，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强硬地从他手中将长剑取出，伸手搭在他的肩膀把他压着坐在了凳子上，又将一双筷子递了进来。
他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桌上的饭菜清淡得很，淡淡的暖意和着米饭的香气，让百里屠苏觉得很是平静。
然后，他听见那人说。
——你啊，这么大了有时候还像个孩子，总让师兄放心不下。
……师兄……
——既然总是放心不下，便……不要放下罢。
这句话，他以前从未说出口，现在……却是再也无法对那个人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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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无奈的，也是最令人悲痛的，无过于这一句心甘情愿了。
哎……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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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