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西往事

作者:雪梨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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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花易冷


      雨纷纷
      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
      你始终一个人
      斑驳的城门
      盘踞着老树根
      石板上回荡的是
      再等

      ——方文山《烟花易冷》

      刚添了宝贝金孙的茂阿公心情很好,高高兴兴收了贺礼,再拿孙子照片给大家看,又拉着郭湄问阿嬷,问霞婶,问工作,该关心的都关心完了,才示意郭行云跟自己上楼。见茂阿公和郭行云起身,郭湄赶紧跟着站起来。

      茂阿公却用眼神制止了她。

      “茂阿公,郭湄不是外人。”第一次上门时郭行云就说了,郭湄是以他助理的身份同行。老人家听他这样坚持,面色反而更加为难,“湄湄是外人倒好了……”

      那就是说,茂阿公将要对他说的话,不足为郭氏族人道。郭行云想了想,上前一步,坦然直言,“茂阿公,我不能久留大陆,但黄氏和我大哥到底后事如何,我是一定要弄清楚的,其间很多工作都需要郭湄帮忙。”

      言下之意,现在不让郭湄旁听,过后我也会告诉她。

      “但您放心,这件事也就到我和郭湄为止。”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老人嶙峋的手腕,而郭湄也立刻对上老人的目光,无声点头。

      郭四叔不在家,郭四婶在后厨烧菜,堂屋其实只有他们三个人。茂阿公垂下眼,半晌才长叹一口气,怅然坐回沙发。

      一泡水,二泡茶,三泡四泡是精华,郭湄倒了残水重新做茶,公道杯里浮起比刚才更加浓郁的香气。三只茶盅都斟到七分满了,老人家才缓缓开口。

      “那天我回来,问老四都跟你们说了什么,老四说,告诉你们黄氏抱着孩子跳海了,我一听就知道你们不会信,阿菜是抗战前生的,五零年都十六岁了,黄氏一把年纪,怎么抱着他跳海?我的原话肯定不是这样,你也肯定还会来找我。”

      郭行云和郭湄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正如他预料的,小姑娘眼中不见一点惊讶或恍然,郭四叔话里的破绽,她显然想到过了。

      “其实黄氏和阿菜跳海,谁也没亲眼见到。镇.反的指示一下来,村里就派人盯着黄氏,没想到他们母子俩还是跑了,令尊是国民党军官,大反动派,黄氏在地区工作队是记了名的,镇.反又有指标,少一个就要补一个……我父亲带了几个人村里村外,找遍了东山岛都找不到。

      “我父亲急得没办法,准备上报的时候,黄氏却突然回来了。那天晚上我睡在屋里,听窗下有动静,爬起来一看,她跪在我父亲面前,说愿意自首,求父亲放阿菜一条生路,就当阿菜跳海死了,再也不要追究他的下落,反正阿菜还小,镇.压她一个,村里对工作队也就有交代了……

      “后来母亲把我抱走,我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第二天起来,黄氏已经死了,工作队的人说她在海边暴露行踪,拒捕顽抗,被当场击毙……过了几天,父亲带人上苏峰山,山顶用石头压了张纸,村里人都说,阿菜知道他妈妈被镇.压,自己跳海死了。

      “那天晚上的事,父亲让我发誓绝不外传。因为没开公审大会,其实知道黄氏到底怎么死的人不多,到了八十年代,台湾老兵慢慢和大陆有了联系,父亲就跟几个当年的兄弟商量,谁都别说黄氏是镇.压的,就说母子俩一块跳了海,免得万一令尊回来伤心,对政.府有什么怨言就不好了……”

      可就算是跳海,那也是被逼自尽,难道这样的说法,父亲就不会难过?!

      郭行云理解郭太公的顾虑,却无法认同这样的欺骗,人生无大事,唯生死系之,也许在旁人看来,那不过是用一段悲剧掩盖另一段悲剧,可再善意的谎言,终究还是谎言。更何况,多年前父亲开始寻找黄氏下落时,和郭太公一起保守当年秘密的村民,还有一些尚在人世,若那时父亲知道阿菜可能并没有死……

      也许一切还来得及,父亲还可以在满堂子孙围绕中了无遗憾地闭上眼睛。

      可他就能责怪茂阿公甚至郭太公么?站在铜碗村人的角度,从那个惊涛骇浪的年代劫后归来,心有余悸的他们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像是看出了郭行云心头起伏不定的波澜,一直很安静的郭湄忽然插口,“茂阿公,您既然答应太公再也不说这些事,郭老师他们第一次来寻访的时候您也没有提,为什么现在……”

      茂阿公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转向郭行云,“小郭先生,既然是湄湄问起来的,我也不用避着她回答你吧?”

      “茂阿公请直说。”

      “十几年前代表郭家来找黄氏的是令堂的下属,不是令尊,也不是小郭先生你。”

      郭行云心下一沉,盯在茂阿公面上的目光霎时凝聚。

      “那时大家都说黄氏跳海,我不想违背对父亲的承诺,也不敢多说什么,不过我也知道,若令尊和爱子尚有见面机会,不应断送在我手里,我偷偷跟令堂一位下属透露,母子俩跳海只是传说,在世者谁也没有亲见,到邻村甚至岛外再找一找,说不定还有希望……

      “当时父亲已过世,对黄氏跳海的内情,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们如果重视,一定会再来找我,可是我等了很久,什么也没等到。

      “后来,我也试图用他们留下的联系方式联系令尊、令堂、甚至小郭先生你,但谁也没有联系上。

      “再后来,看村里那些有幸和丈夫团圆的老阿婆们,日子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好……我也就算了。”

      郭湄是什么反应,茂阿公是什么表情,郭行云都注意不到了。他只是觉得难堪,非常难堪。也许茂阿公早已料到,发掘真相的过程并不是捅破一层谜面就可以获得一个谜底,当两个女人阴阳相隔却仍在拉锯,当一个家庭的破镜重圆以另一个家庭的裂隙横生为代价,身为一个外人,不如敬而远之,装作不知的好。

      而母亲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保护爱子利益,他郭行云,才是父亲永远错失真.相的罪魁祸首。

      堂屋里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郭行云静坐不语,茂阿公垂首饮茶,最后还是郭湄小心翼翼地打破僵局,“茂阿公,那阿菜的下落……”

      茂阿公放下茶杯,摇了摇头。郭湄还想再说什么,郭行云向她望去,目光相遇,她仿佛突然明白过来,紧紧抿上了唇。

      黄氏自首不就是为了从此再没有人追捕阿菜,时过境迁六十年,谁还能有什么线索?郭行云握着小小的功夫杯,茶香还在,茶味却已涩然。“茂阿公,阿菜的下落我会再查,至于黄氏……”他很不愿却仍然不得不说出那两个字眼,“既然是被镇.压,有没有坟墓留下?”

      “她刚死的时候,是有的,就在苏峰山下,阿菜的遗书也一起葬了进去,我父亲偶尔会去照料一下。”茂阿公转首向窗外,停了好一会儿才说下去,“文.革开始,就没人敢去管了,过了十几年,墓碑也不见了,后来,就是县政府开发金銮湾……”

      阳光海岸,如雪沙滩,背靠着郁郁林带的金銮湾,早已建成鳞次栉比的度假小屋。那个被丈夫抛下又为爱子赴死的母亲,已是尸骨无存了,枉他在父亲弥留之际郑重许诺一定找到黄氏母子的最后归宿,枉他在苏峰山顶上亲手拍下一帧帧东海烟波、绿树蓝天,如今看来,全是一场莫大的讽刺。

      可这又是谁的错呢。

      难道就只能将一切归咎于政.治,归咎于意识形态,归咎于那个渐渐褪色而任人涂抹评说的时代……

      “郭老师,郭老师?”

      郭行云从混沌思绪中回神,郭湄正坐在他身边,不无担忧地望着他,“您——没事吧?”

      他程式化地微笑,“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骗谁。”郭湄嘟囔了一句,重新坐回去。郭行云知道她不信,也不想反驳——或者,是无可反驳,真的没事,就不会来南门湾人迹最少的地方,一坐就是老半天,一语不发,动也不动,好像海风可以吹散什么,可那是六十年几代人的往事,永远不能挽回的遗憾,带着霉坏腐败的味道堆积于心,像苏峰山下陈年的礁石,拍岸的浪花太温柔,只能冲刷,不能带走。

      他就那么静静坐着,看海浪进退,垂垂老矣的父亲、风韵犹存的母亲、懵懵懂懂的儿时的自己,记忆的碎片混杂在往事风尘里,辨识不清。

      忽然手机响,来电显示出“曲扬”二字。他觉得自己没办法心平气和跟她对话,按了“忽略”,一扬手把手机扔到身后几步远的背包旁边。郭湄没想到他会拒接,视线随着手机扬起又落下,再偷眼看看他脸色,缩到一边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半截埋在沙里的手机又响起来。他的联系人分成两类,家人朋友用一种铃声,同事客户是另一种,做过他几天助理的郭湄也深知这一点,这次响起的是后者,她小心翼翼过去接,一声“您好”之后,声音突然从职业化的客套变成毕恭毕敬,“您稍等,我马上让他听电话。”

      郭行云回头,郭湄像捧圣旨一样把电话捧到他面前,“郭老师,令堂有事找您。”完了又无声补上一句,“她,不,高,兴。”

      看着贴心小助理摆出的各种夸张口型,郭行云忍不住笑了,曲扬的电话,似乎也没有那么难接了。

      “妈,找我什么事?”

      “大年初六就这么忙?!”郭夫人果然口气不善,“私人电话不接,非要我换电话才打得通?”

      “我说过了,工作室这边有任务。”

      “工作室?哪个工作室?袖心早就说了你这几天都在休假!刚才那女的是谁?”

      “休假不可以临时销假吗?那是我新助理。”他随着回答下意识抬头,正好看到郭湄听见自己被点名,不无惊讶的表情。那边曲扬冷笑,“你什么时候招的新助理,袖心怎么没跟我说?”

      “妈,袖心不是HR也不是我的保姆,她没必要什么都知道。”更没必要什么都汇报给她,这一点真让他头痛。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在大陆?”

      郭行云按了按鼻梁,没有回答。

      “郭行云,你一年到头在外面跑,好容易回来,一个星期都不到就要走!我要是没生病,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回来?!”

      “到底有没有生病,您比我清楚。”郭行云想到春节前一个紧急电话把他叫回台湾却发现母亲健康无恙,就觉得莫名烦躁,听到曲扬说“那不是想给你介绍几个女孩子”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有些话来不及太多思考就脱口而出,“妈,您不是想我,也不是着急要我结婚,不过是怕我呆在大陆,怕我去东山罢了!”

      刚才还盛气凌人的郭夫人骤然沉默,茂阿公的话再度回旋耳边,他忽然不想再说什么,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妈,那是爸爸的遗愿。”

      回应他的,只有电话那头线路挂断的声音。

      和山风从苏峰山上吹来,断续的呜咽。

      再睁眼,是郭湄皱成一团的小脸,若刚才他的沉默让她不安,现在她的表情可称得上忧心忡忡了,“郭老师,您……您别太难过了……”

      她懂,什么都懂,虽然有点掩饰的嫌疑,灼灼目光中的惊惶逃不过他的眼睛。郭行云忽然想起小时候养过的小奶猫,父亲严厉教训他的时候,小猫会蹲在角落,一动也不敢动,睁着溜圆的大眼睛又紧张又焦虑地望着他,很久很久。

      “放心吧,没有难过。”他伸手顺了顺她被海风吹得凌乱的头发,“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郭湄很听话地往他身边靠了靠,仿佛浑然不觉,刚才他右手滑过她头顶的方式,有多像给猫顺毛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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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烟花易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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