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女

　　点灯熬到深夜，寺人肸担心她的身体，陪着她一个念，一个写，不知不觉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姝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巳时了，不知是谁什么时候将她抱到了床上，不仅胳膊，浑身酸痛，昨夜枕着手臂睡落枕了。
　　上午的阳光强烈，她虚弱地坐起来，简单地沃盥，她看到铜镜中的自己眼睛肿了一圈，黑黑的，嘴唇苍白，由于枕着胳膊，左颊上印了红红的一块，难看极了。
　　饭也没吃几口，又开始执起笔抄写，边写还为了提神边念着：“凡治野，夫间有遂，遂上有径；十夫有沟，沟上有畛；百夫有洫……”
　　戊时。
　　“君主！”发现姝已经抄写完，寺人肸才敢道：“你可知……谁抱你上榻上的？”
　　姝莫名：“我睡着了又怎么会知道！”
　　寺人肸脸上如灌了醴酒一般红，扭捏着道：“公子彦。”
　　“子悫？”他将她抱上床榻！顿时她的脸也如寺人肸一般红，他一定看见了她现在这副寝容！头发蓬乱，眼睛又黑又肿，唇色惨白，只能用“寝”这个词来形容她自己的“尊容”。想了想她挑眉：“定是也抱了你！”
　　寺人肸撅撅嘴，“我不曾有这份殊荣。”
　　清脆的声音在身后打趣：“公子彦一来……呵呵她就醒了！”
　　“别笑了！”她追着寺人佼道：“我、我应该装睡的……”
　　既然他能来琅環殿，说明他已经被解禁了，此时应该在郑穆公的书房。姝拿着《周礼》以及抄写的样本走去。
　　寺人肸硬是要跟着，想要见一见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姝都不敢保证穆公让不让她进去，又拗不过寺人肸的软磨硬泡，只好一同去了。
　　书房中，公子彦与郑穆公已经一天没有出来，正讨论得如火如荼，寺人秣与侍从申站在门口守着。
　　姝要进去，被两人挡在门外，不知他们二人要谈到何时，便让寺人秣进去通报一声。
　　树木深深，阔叶沙沙作响，晚风夹着青涩的草梗味凉凉地拂面吹来。下弦月挂在树梢，别有一番风韵。
　　天越来越黑，渐渐如泼墨一般浓郁，廖落的几颗星零零散散地洒在苍穹，姝仰望着，总有一天，她也会变成一颗星，守着郑国的分野。
　　月色皎洁，院中一片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
　　夜深，倚着树阖上眼休憩，姝觉得有些凉意，抱紧了双臂，寺人肸半躺在她脚边，睡意正浓。
　　“……啊切！”姝捂着鼻子，呼吸有些不畅。
　　侍从申走过来，脱下身上黑色的简陋披风，盖在姝身上，正巧，姝睁开眼，眼神迷离地看着他，他有些不自在地道：“夜里凉，君主不嫌弃，可以用我的披风。”
　　她眯起眼，算作赞许，凝眸看看亮着灯的书房，问：“还没有唤我？”
　　“君主，”申有些担忧，劝她：“还是先回去休息罢，明日再来。”
　　眼波顾盼之间秋水为神，她抬眸道：“别忘叫醒我。”
　　“恩……”申呆呆的，竟把喏说成了恩。
　　不知道了何时，月亮已经升入高空，寺人秣道：“国主说让君主进去。”
　　申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那纤瘦的胳膊上，轻轻晃动，直到姝睁开眼，连忙将手缩回去，吞吐道：“可以……进去了。”
　　那美目中一亮，眉眼间尽是笑意，姝精神不少，站起身，拍拍睡着的寺人肸：“你的情郎……”
　　“啊？”寺人肸睁开眼，站的身体直直的，张皇失措地望望，“君主……”
　　将披风还给侍从申，姝忘了这是他的职业，竟道了声谢，与寺人肸一同进去。
　　烛光摇曳，晃动着在墙上投下两个巨大的影子，两人还在交谈。
　　姝跪在席上，双手将抄写的《周礼》捧出，轻声道：“君父，姝已抄完，请过目。”
　　公子彦回过头，对她笑了笑，算是打个招呼。
　　郑穆公接过抄本，看也未看，继续看着公子偃道：“内政若何？”
　　公子彦道：“制国以为二十一乡。工商之乡六，士之乡十五。工商足财，士足兵。五家为轨，轨为之长。十轨为里，里设有司……”
　　姝未想到他们之间交流的内政外交之法竟如此细致，怪不得从早上一直谈到现在，两人似乎有说不尽的话题，她一面高兴，一面叫苦，腿都快跪麻了。
　　终于，郑穆公道：“姝，你先回去吧。”
　　长呼一口气，姝兴奋不已，道了声“喏”便起身回去。
　　谁知还未走上几步，便觉得头重脚轻，浑身酸痛无力，身体失衡，眼前一片昏暗，来不及惊呼，就重重地倒下去。
　　“君主！”
　　“姝！”
　　郑穆公站起来，脸色焦虑。
　　公子彦与寺人肸连忙上前扶起姝，门外的秣与申听到声音冲进来，寺人肸哭了出来：“怎么晕倒了！快去叫御医！”
　　“等等！”公子彦一只手扶住她，一只手放到她的额头上试试，然后找出她的胳膊，食指和中指按在她的手腕上。
　　看着他的举动，郑穆公道：“你懂医术？”
　　点点头，公子彦道：“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公女近日体虚，又是熬夜又是吹风，劳累国度，导致体力不支，才会昏倒，多注意休息，喝点参汤补补就行了。”
　　郑穆公道：“来人！将君主送往琅環殿！”
　　转眼又进来三人，俯首恭敬地道：“喏！”
　　四人将姝用步辇抬回宫中安顿，顾不上与公子彦说话，寺人肸与寺人佼一起守着她。
　　待姝身体好些，便听说穆公欣赏公子彦的才能，加了封邑，奉为郑臣，食采邑于阳濯。
　　此时，鲁国的信使也已经来到，说是公子偃在鲁国成为了卿大夫，也加了采邑。
　　几件事叠在一起，姝心中愉悦不少，与寺人肸一起，提着醴酒柜鬯，去了景园祝贺。
　　那日她晕倒之后的事，寺人肸前前后后，详细地说了一遍，姝赞道：“想不到子悫竟然还能为人治病啊！”
　　不想，公子彦竟赶上起来，提及幼时在鲁国宫里的那段时光，不受宠，母亲遭人陷害，几乎沦为奴隶，在此之前的十几年里，他只能看着自己，摸索着生存，所以也就学了不少治病良方。
　　听着听着，姝感叹一声，却听到低低的啜泣，寺人肸已经哭得满脸都是泪水了。
　　公子彦既诧异，又觉得好笑：“想不到姝的寺人如此至情至性，见过她三面，竟然有两次在哭！”
　　顿时，哭声戛然而止，寺人肸抬起袖子擦擦脸颊上的泪，不承认：“我没有哭，眼睛里进了沙子而已，我最坚强了！”
　　不知寺人佼从哪里听说的，像公子彦这样胸怀大志的有才之人，喜欢志趣相投的姑娘，对那些柔弱爱哭的姑娘唯恐避之不及。
　　“其实……我是……被你的坚强感动了才……平时不、不哭的！”
　　男人最讨厌虚伪的姑娘，如果一开始就说谎，留给人的印象多差。
　　公子彦嘴角抽搐：“她有点奇怪啊。”
　　就算不能帮忙，也不能帮倒忙，姝急忙解释：“她平时很温柔很伶俐的！”
　　“……”
　　必要的祝贺变成了不必要的撮合，尴尬的气氛持续到午时。

　　寺人肸在店里来来回回地走，时而垂眸思索，时而捶脑懊悔。
　　端坐在园中抚琴的姝被她扰得心烦意乱。
　　公子蛮来找姝，神神秘秘地把她拉上马车，御人以为是十万火急，驾着车急速行驶。
　　一路颠簸，姝忍不住好奇地问：“阿兄要做什么？”
　　咧开嘴呲牙笑笑，公子蛮道：“你不是想学吹琯吗？我的朋友吹琯吹得特别好，让他来点化点化。”
　　吹琯？提到这两个字，姝的脑中便是洧水之畔，一袭白衣的男子倚着梅树，静静吹琯的样子，但是她十分不待见那人啊！
　　“到了，姝，下去吧。”公子蛮拽拽她的袖子提醒。
　　教她吹琯，公子蛮的朋友，不会是———车帷掀开，那张颠倒众生的脸笑吟吟地站在马车下，朝她眨眼。
　　姝站在车上，寻思着有卫羿挡着，她该如何下去。
　　卫羿笑道：“你怎么不下来？”又看看地面，往后退一步，“不要紧的,你看，我退后了。”
　　亲眼见他往后退了一大步，姝放心地扶着车窗，往下跳。
　　脚未接触到地，姝一看，原来是卫羿抱住了她，立即挣扎着推开他：“你干嘛！”
　　公子蛮也向这边看过来，疑惑地看着两人。
　　“若不是我，”卫羿松开她，双臂抱胸道：“你早就摔在地上了！”
　　明明没有的事，这马车也不算上高，又怎会摔着，她是平稳落地的，根本不需要他去抱。
　　指了指地上的石头，卫羿证明：“你看，那块石头多硬，绊倒了可不是小事啊！”
　　公子蛮走过去，搂着卫羿的肩膀道：“姝，这就是我给你找的，教你吹琯的师父，你一来他就救了你，你们可真有师徒之缘。”
　　姝半信半疑，刚才下车前地上有没有石头来着？
　　领着他们来到河边的竹屋里，卫羿找了鹿皮反过来让他们坐下。
　　姝打量着这简陋的屋里的陈设，除了竹桌和兽皮什么也没有。她真不敢相信他会住在这里。
　　倒了两杯酒，卫羿将兕觥递与公子蛮，两人对饮，喝得痛快，几乎把姝给忘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想起了这次来的目的。
　　“来，”卫羿坐在对面招手道：“过来我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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