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四回文化祭【下】
幽静小道通向府邸的宽敞门前庭,青树下朱红色的路灯排列两边,多衬出了几分妖异,恍惚间,似是回到那魑魅魍魉横行的时代。
夏季的风带着丝丝燥热,只是还未进入酷暑依旧清凉,卷起一地落叶悬空,扬起两袖衣袂翩翩,仅仅是缓步行走,便沉浸身心于其中。
夏目不觉得停驻了脚步,清秀面容挂上浅浅笑意,享受这一瞬的悠然。
此时在府邸朱门的另一边,相同的浅蓝色身影从树阴中走出,来人神色平静,却是在注意到夏目的瞬间皱眉,扭头便走入府邸,没有一刻停留。
见状,夏目不作多言,笑容中多了些无奈与尴尬,上前几步尾随而入。
府邸中的庭院仍是花繁叶茂,枝叶间人影绰绰,是长者负手而立,不知作何冥思。夏目不由屏声息气,小心地走在青石路上,以免惊扰到他们。
“夏目桑,午安。”还未达及外廊,夏目便望见前方静候的身影,向他问候。
乌色短发服贴垂下,堪堪停在两道浓眉上,发尖直指而下,直至那双月白蓝色的、无声中透露出莫名神秘的眸子,青年并不算出众的面容却意外的看得舒服,一身式神常见的黑色和服突显他身形匀称。
“横井,下午好。”夏目加紧脚步上前,应声问候,回以笑容。
眼前之人,是河野茂助的式神。
每当河野茂助对任何人不友好时,横井都会现身,为先前的不愉快道歉,就像是对孩子充满希冀的父母,小心处理着孩子的人际关系。但他只是河野茂助的式神,两者相识,也不过余年。
夏目从友人那里听到这些事时,默不做声。从那之后,他尽力避开河野茂助,不再尝试以温柔改变他——他身边已经拥有一位足以陪伴一生的人。
抬足上外廊,在接近阴阳寮时,夏目听见河野茂助对横井的抱怨,无所谓地笑了笑,从开启的拉门进入。然而在那瞬间,他又感到一阵晕眩,眼前一片模糊,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摔向地面。
“喂,夏目。”
半响,夏目缓缓从昏厥中恢复意识,身边围了一圈人,无一不是担忧地望着他。而托住、并且唤醒他的人,竟是一向与他不对付的河野茂助。
夏目用力甩了甩头让自己更加清醒,费力地挣扎而起,稍稍适应了身体强烈的无力感,感激地向河野茂助道谢,尽管对方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回到座位。
片刻之后,福田则屋内,扫视一周,最后目光停留在夏目身上,本就严肃的脸上又皱起眉头,让人更加压抑。
“今天温习式神召唤,之后测试。夏目,你跟我来。”
一路尾随,夏目常被福田则厉声呵责,此时越发惴惴不安,随时间渐逝,他们进入书阁下的房间——三两长者在其中休憩与讨论。
“福田?”看清来人后,屋内几人颇为好奇方才离去不久的他,为何领着自己的学生重返。但再看清那名学生时,声音也变得沉重许多,“那是,凶物戾气。”
福田则默然颔首,先让夏目在一旁坐下,与余人在另一侧讨论着。
夏目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偶尔听见“法阵”、“戾气”诸类的词,他也不怎么上心,望着窗外拂动的枝叶,适才的无力感又慢慢浮起,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少年倚在墙边,微风时不时扬起他的鬓角碎发,扫过脸庞,呼吸间胸口浅浅起伏,白皙的肤色在阳光沐浴下有些耀眼,宁静祥和。
终于结束讨论的几人,见着夏目苍白的脸色,神情越发凝重,却叫不醒他。无法,只能几人画阵,一人将夏目扶入法阵,最后由福田则亲自施法。
夏目不知那犹如幻境的一幕代表什么;猫咪老师也不知由太刀为核心的法阵作为何用;而一生沉浸阴阳术的福田则一眼认出,夏目被太刀之类的凶物所伤、妖力与生气被用于某个法阵运行,若任由发展,不出几日,夏目必会因此而力竭身亡。
所以,福田则不允许他的学生,被人利用。
当夏目再次清醒,却是回到自己的起居室内,身边是满怀歉意的京极秀井和怒气冲冲的猫咪老师,而天色早已陷入昏黑。
“老师,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被阴阳寮的那个老头子送回来,顺带揪出这家伙。”猫咪老师停下挥舞的猫爪,愤愤不满地盯着京极秀井,似乎随时都会扑上前与其厮杀,“我的东西不能让任何人染指!”
夏目稍微愣神,大致整理清楚思路便明白了大概。他没有发怒,心平气和地看向京极秀井,等待着。
京极秀井张了张嘴,所有道歉的话语最后化作叹息,沉默了片刻,他开口:“一切,都起源于千年前。”
那一声叹息,散入夏季的风,和着墙角紫阳花的幽香,与梅雨季节的第一场雨,一同落下。
天色昏沉,厚重乌云笼罩天空,几缕阳光顽强地透射下来,天地是一副将明未明的模样。
土壤颇显泥泞,树木花草上挂着水迹,在一场大雨的肆虐下显得颓唐,无力地垂下枝叶,唯有依附于墙根处的紫阳花尚且精神,散发阵阵并不浓郁的香气,和着降雨后的清新空气,令人醉心其间。
屋檐一滴一滴地落下积水,打在青石铺就的走道上,一声接连一声,伴着徐徐微风,迎接梅雨季的正式到来。
京极秀井倚坐廊上,任凭凉风穿透一袭薄青衫,丝毫不觉雨后的寒意,微微仰头远望,视线不知聚集何处,似是神游太虚,似是若有所思。
“今年的紫阳花还是那么美丽啊。秀井,变天了,小心风凉。”
语音刚落,肩上便多了一件衣物,他回头对上那温柔目光,浓墨般的眸子褪去几分迷茫。他展颜,眼底残余的冰冷完全消融,笑意清浅,望之若三月清风拂过,分外舒心。
“麻烦你了,松子。”
她笑着摇头,将京极秀井扶起,细心地为他整理衣裳,眼神之专注、仿佛世间任何美好的事物都不能吸引她。待她将最后一丝褶皱抚平,中村松子上下打量几番,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了!”她拍了拍京极秀井的肩膀,是与大家闺秀全然不同的随性,轻巧地旋过身背对着他,负手向前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所有笑意都融入那灵动的双眸中,“府上来客人了,快去吧。”
京极秀井默默注视着她走远,唇迹的笑意渐渐散去,他稍稍俯身拾起斜靠柱边的太刀,递至胸前凝视良久,终于深深吸气佩至腰间,似乎做下了决定,迈步向书房,脚步声沉重而坚定。
他们或许知道、或许并不明白,今日之后再次相见,却已是最后一面。
梅雨时节的第一场雨开始后,后醍醐天皇与足利尊氏决裂,逃亡向奈良,随之而起的各大名与幕府对峙,进入南北朝时期。中村松子所在的中村家,追随所侍奉的大名投向南朝。
而京极秀井,是足利尊氏旗下。
于是作为武家之女的她,势必要回到本家,与京极秀井对立。而在战场上的重逢,不过是中村本家意图利用中村松子,击垮或收拢这位北朝旗下的猛将。
听到此处,夏目恍然大悟,自己所疑惑的幻境,便是两人诀别之时。
一切如所见,当日战斗结束,下了决心的京极秀井只身赴约,身上的血迹还未清理,踏着敌人与友军的尸体,仅握一柄长刀,渐渐向约定地点靠近。
日日夜夜的厮杀,耳畔无休止地传来那只属于战场的声响,反倒是最应绷紧神经的时刻,不同于冷峻的表情、他心中只有平静,甚至还有那么一丝的解脱。
越来越近了,他停在了敌人面前。或许是才下战场的缘故,本应温润而稍显淡漠的黑眸,充斥着狠戾的杀意,眼神之锐利、被挟持的中村松子仿佛觉得自己的身体被穿透,在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
“京极秀井,我们的条件很简单,用你的忠诚或死亡、来换取你夫人的性命。”交涉者沉声道。
他不做回答,目光转向中村松子,注视良久。交涉者并不着急,京极秀井势必顾及到中村松子在他的掌握中,他有的是时间让他好好地考虑。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洗刷着这修罗场中的一切,包括他们足边的那一簇紫阳花。
然而当交涉者看到倏然直立的刀锋,立刻意识到本家的判断错误,即便如此,却是来不及阻止了。
寒光落下,一切成定局。
只在呼吸间,只剩下唯一一人站立,鲜血顺冰冷刀锋滑下,又将暗红的土地染上新的颜色,狰狞可怕。
双手颓然落下,太刀被随意弃置,京极秀井像是被抽去了力气,跪在中村松子身旁,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轻轻为她理好散落的青丝,对上那双仍旧温柔的眸子。
“对不起……对不起……”
他有太多话想要传达,却再也说不出其他字句,只能哽咽着、泣不成声。
“不是你的错,恰相反,能死在你手上或许是最好的结局,我很高兴你可以下定决心。”中村松子有些无力地摇头表示不赞同,抬手轻抚他的脸庞,眼底是一片清明与依依不舍,“你已安排好了一切,不是么?”
京极秀井在这瞬间明悟,他做的一切,都被中村松子看在眼中,只是她从不曾说过。
“我将不在,愿君无哀。”
话语消散于空中,那相执许诺的手,终于轻轻落下,一如两人眼角地清泪,无声无息。
那日之后,京极秀井从足利家出走,足不出户闭门数月后,突兀地去拜访了一个人,是平安京的阴阳师。而此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连同那名阴阳师也失去了踪迹,只有那柄随之征战、饱饮敌血的太刀,由其后人传至后世。
“以血为契,铭刻法阵于太刀,舍去肉身献祭,方可存残魂千年。”
京极秀井以重述当年阴阳师的话来结束讲述,尽管语气是那么地满不在乎,却忽视不了字里行间所代表的含义——独守千年,仅仅只是放不下那个刻在灵魂深处的人。
难道,不觉得寂寞吗?夏目看着他露出充满回忆的苦涩笑容,终究没有问出声。
答案不是很显然么?只身游荡于世间,脱离五行六道之外,目睹一代又一代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从原本的彷徨无助到后来的冷静麻木,看尽了人生百态后,心中也只剩下最初的执念。
而经历这一切,怎么可能不寂寞……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夏目静静地望着他,或许是被故事所影响得,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发问。
“原本是想利用你作为阵法运作的动力……抱歉。”觉察到自己失言,京极秀井立刻闭嘴,尴尬而抱歉地俯身致歉,重新整理好思路,再次开口,“……这样就足够了,能够看着她,一直注视着她,已经很满足了。”
“这是什么话?!”夏目瞬间变了脸色,表现出明显的怒意,声量突然提高,以异常严厉的语气,毫不留情地训斥,“难道说你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放弃千年来的等候吗!你甘心吗!”
京极秀井顿时哑然,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能頽唐地垂下头,满脸沮丧。
他只能在阴阳师施法、自己献祭于太刀的那三天出现,也只能在太刀所在和施法地点出现。许是天神怜悯,千年后恰巧地点与时间正是京大文化祭,而中村松子就读京大,家中供奉太刀。
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人,却因为害怕说出那些在心底徘徊无数遍的话后、便要回到轮回中,再也找不到她——所以懦弱地放弃了。然而阵法失去了最后的动力,自己无法再出现在她面前。
不甘心啊……可那又能怎样。
“说的是呢……想要向她道歉,希望得到原谅,这才是我的初衷啊……。”京极秀井完全埋下头,声音渐渐消弱,刻骨铭心的悲伤仿佛凝结于空气中,压抑得难以呼吸。
夏目也意识到自己失态,缓和了心情,心中下了决断。
一直保持沉默的猫咪老师仅仅是盯着夏目,充满喜感的猫脸像是在嗤笑某人的自不量力,他迈开步子悠哉地晃荡到窗下,一跃而上,呼唤着樱花一同去喝酒,离开了居室。
目送那个圆圆的生物离开,夏目只能无奈地叹气,却是无意间冲淡了凝重的气氛。他的目光回到京极秀井身上,认真而坚定地告诉他:“我会尽力帮你。”
闻声,京极秀井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略显消瘦的少年,见到对方扬起一抹舒心的微笑,不改坚决。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被伤害了的人,还能够温柔地笑着,原谅他的过错,选择支持。
此时,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您已经,做到了啊。”
他微微颔首,用上了敬语,无论悲伤惊讶都被整理起来,郑重地俯身而下,行礼。
在那一瞬,他似乎不是穿着学生制服,而是着一袭绯色束带,儒雅而英气凛然。而在他面前,是神情肃然的男子,一手扶膝前长刀,乌帽稍倾,白狩衣翩然为风所起,优雅若堤畔柳絮。
全然不同的场景,却因为相同的神色与情绪,重现。何其陌生,又何其熟悉。
然而,他们没有觉察到,障子门外,一声声断断续续的抽泣。
中村松子只是为夏目送来晚餐,却听见了那人的述说,不知不觉地沉浸其中,下意识地相信了这个离奇又那么真实的故事,而她自己也莫名的懂了什么,脑海中不断涌现不曾见过的画面,包括上一世留下的遗憾、悲伤和释然。
她一直期待着重新见到京极秀井,却从未想过对方的来历,甚至才明白对方的出现,仅是因为自己的前世。真正的感情无法被替代,现在的中村松子,才是真实的存在,却同样忘不掉初见时那惊鸿一瞥。
自己所坚守的,是前世所遗留,还是属于自己?无解。
中村松子弃置了食盒,异常平静地进入居室,表情淡然得像是方才哭泣的人并不是她。直视京极秀井,她开口,只是满含苦涩:“你所守护的中村松子并不是我。”
千年前的中村松子早已逝去,所谓前世今生不过是一道残念,即便会被影响,但终究,不是前人。
“我知道。”意料之外,京极秀井反而笑了起来,依旧是温润如玉,“只是选择遗忘罢了。”
在中村松子进来的一霎,环绕着他的悲伤瞬间化解,一直以来所逃避的现实终于有机会面对。他望着她,目光温柔若水,而更多的是歉意与不舍。他看到了那个人,与中村松子重合,笑着劝慰自己。
“我没有责备过你,所以,也请解脱自己吧。”
“好。”
中村松子重新掌握对身体的控制,然而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她同夏目一起看着,京极秀井越发透明的身体,正渐渐化作泡沫,消失空中。
“终于,可以放下一切了啊……”他长身而起,走到她跟前,将一直以来珍藏的折扇送还,“要替我好好保存呐,这是我所喜欢的人赠送的礼物。”
“谢谢。永别。”
话语与人,一同消散,只余下惘然。
次日清晨,夏目打开窗户迎进第一缕晨曦,顺带将宿醉而归的猫咪老师拎进屋。他见到楼下正在门口洒扫的中村松子,依旧是原来那副精神满满的模样,心下黯然。
他见过太多次离别,或许关乎自身,或许旁观一旁,但无论那种情况,都是那么的,令人寂寞。
此时天色尚早,却是走来一名投宿的青年,他相貌俊朗,眉宇间带着一抹柔和,身周是浓浓的书卷气,许是前来旅游的客人。
中村松子看清来人的模样,不由一愣,很快展颜而笑。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