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短篇集合

　　六
　　1919年冬，大雪将二人走来时的道路又很快遮住。
　　杜萼将洛舟披着的蓑衣抖落了雪花，“还要走多久？”
　　洛舟停住看了看，“快了。冷不冷？”
　　“嗯。”杜萼见他还是站在她的身后，知他有心为自己挡点风雪，不觉心中温暖，搓着手笑道，“早知道挑个天晴的日子，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后天有一班到省城的车，能赶上就可以找到车去京城。”他声音合着风声让杜萼有了点暖意，反转身子搂着他笑，“天好了也不打紧，车子还会有。”
　　洛舟抬了抬头看看不远处已经隐约可见的民房，点了点头与她近了些，垂首只是看着杜萼。
　　杜萼只觉他这一日比寻常时言语还要寡淡，不由随手摘了停在他鼻尖的一两片雪花，“怎么了？是不是有心事。”
　　洛舟的脚步闻言也渐渐缓了，只摇了摇头，“你想多了。慢点走，时间还多。”
　　杜萼隐隐察觉有异，扭头只见他停在一步之外，目光仍旧停在自己身上，眉目之间略略停了些忧虑。风夹着雪片在两人之间卷过，洛舟不由自主抬头看着她，“怎么停下了？”
　　杜萼心中咯噔一下，急道，“你这根本不是要带我走。而是准备把我送走对不对！”
　　洛舟目光微微偏了偏，开口只说，“没有。”
　　杜萼见他神色心中更为笃定，随即把缚在身上的包袱往雪地里一摔，“我哪里不对了。你老让我走做什么？”她本是为了诈洛舟真言才故作小女儿悲态，却由于心中恐慌当真就淌出泪来。
　　洛舟见状往前了一步随即又退回原处，温言道，“我想让你出去看看，哪里是送你走了。”他见杜萼并不理睬，声音越发轻柔，“你想想都嫁过来几年了。每天除了陪在我身边就是读书写字。想着也累，无趣。”
　　杜萼听他解释，心中越发难受。杜萼哪里想过什么疲累和无趣，一直以来只知道自己嫁与了他，在他身边是理所当然。况且洛舟对她十分体恤，平日里多是顾及她的喜好，她这几年虽也与他一同被旁人欺负，却比在娘家的十多年要开心得多。念想着两人一生一世就偏安一隅也未尝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及至杜萼知觉洛舟是有心想推走她，心中又有些埋怨，摸过地上的包袱劈头盖脸就往他身上砸去。
　　洛舟正往前迈出，见黑影闪过又急于后退，却不意被没在雪中一块石头绊倒，杜萼拉不及径自仰了下去。
　　这时杜萼手中的包袱也被甩开，叮叮当当掉出许多东西来。有洛舟幼年时戴过的长命锁和带着铃铛的银镯子，几颗莲子大小的猫眼石，几块大洋，还有几张卷在一处的钞票，一张泛着黄的房契正贴在洛舟面上。
　　杜萼一愣，他这哪里是一时起意，分明是预谋已久，几近倾其所有。
　　杜萼把洛舟扶了起来，矮身拍着他身上的雪，他的眼眶通红，仍旧一言不发。杜萼低声道，“你不走。我能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洛舟说着声音又低了，他无甚见识自不知该去什么样的地方，只得又续道，“哪里都一样。”
　　杜萼将洛舟搂得极紧，“不走。你在，就不走。”她蓦然也言语蹇涩，只是站在那处搂着洛舟精瘦的身体。
　　她与他太过了解，幼年时受过的伤让他怕极了冬日，她冬日里总爱变着法替他暖着，即便也难得见他能够安眠。他们时常贴在一处，他与她说幼年时戏文里的故事，声音渐低，贴紧了她听她倦极了的微鼾，伤口绵延卷起的疼痛与枕边带了馨香的温暖交叠，活着对他来说变得值得期盼。
　　也不知过了多久，杜萼才将他身上雪片一点点拍落低声道，“再怎么也得天暖起来呀。
　　何必这个天出来，回去又该有几天睡不踏实了。”
　　洛舟闻言，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肠又软了下来，挨着杜萼顿了好久好久才哽道，“我不知道出去该做什么。”洛舟语声渐渐低涩，二人相处日久，他哪里又真的舍得把杜萼生生送走，这时才又贴紧了她的脸，轻声道，“就怕等不到你。”他也说不清自己心中惧怕什么，仅仅觉察那个陌生的世界对他太过开阔，他一时慌了脚步。
　　杜萼又何尝没有惧怕一切的未知，然而终究还是得迎过去，她仍旧贴紧了他，良久方道，“你要是不在我身边，我更不知道能做什么了。我做到的，都是你教的，你让我去做的。”
　　虽是为了宽慰洛舟，这句倒也言明了实情。杜萼对自己并没有很大的期许，初学读书这种事也是洛舟主动教她，实则途中也想过放弃，最终还是一年一年的与他共同挨了下来。
　　杜萼与洛舟之间，何尝又不是风筝与线轴。她再过华丽，终究也只是天空中的风筝，一切有了线的牵引方才无忧无虑，倘若真断了线自然会从天空中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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