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知秋——我的创伤一科日记

作者:雪梨无香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闽菜小馆的邂逅


      拔了止痛泵,接下来的治疗就只剩下定期拍片,扎针,输液和换药。

      拍片我所欲也,可以出去放风。

      扎针大家都知道的,屁股被虫子叮一下的赶脚。

      输液就比较惨了,一天六袋,消炎药,银杏达莫,羟乙基淀粉,大大小小一千三百多毫升,一直输到午后。

      我没想到最惨的是换药。

      术后我脚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换药技师揭开最后一层,上面浸满鲜血。我一看就怒了,谁再用“漂亮”“精细”形容叶大医生的缝合技术我跟谁急,明明是这么长这么狰狞恐怖的两道伤口!

      内踝刀口大约七八公分,外踝则有十几公分,黑色的缝合线曲折蜿蜒,换药技师先用碘酒棉花抹一遍,再把伤口中的各种淤血杂物一一清除,想象下深可见骨的伤口刚过不足48小时,便要拿镊子在里面翻搅挑勾,还不是一下下,是沿着伤口一厘米一厘米地清理……

      我抓着陈师傅的手紧咬牙关,表情扭曲甚过高喊“身——首——异——处——”的咆哮马,尖嘴镊捣鼓到最后我实在忍不住开始嗷嗷乱叫,“天杀的死鬼叶落,疼死老娘了……”

      换药技师手上有活只能憋笑,陈师傅已经在一边前俯后仰。

      “搞得好像生孩子一样……”她十分不厚道地形容。

      “我是骂他给我开那么长的刀口!”我羞愤莫名。

      “叶医生这刀口已经算很小的了,你知足吧。”换药技师安慰我,“还是他亲自缝合的,要是让助手缝,比这还难看呢,十几公分的刀口你真以为能跟绣花似的,拆线都拆死你……”

      我勒个去,小说误导人么这不是……

      不过第一次换药之后,我就只需要在一层薄纱外贴一个超大号创可贴似的东西,而不用层层叠叠裹纱布了。想起和我一样三踝骨折的五十一床术后整整裹了一星期纱布,我姑且认为叶医生的手艺确实还不错吧……

      “听说上回换药有人骂我了?”两天后,挨骂的那个提着工具包在我床尾站定,“今天我亲自换药,当面挨骂总比背后挨刀子强。”

      第一次换药给我留下的阴影太大了,别说叶落这会儿就是亲亲老娘上阵我都怕。我抖抖索索伸出脚放在垫子上,整个人平躺着目视天花板,一副舍生取义慷慨赴死的造型。

      叶落撕去创可贴,棉花沾了碘酒打湿那层薄纱,然后轻轻揭下,再用碘酒棉花反复擦拭,贴上新的薄纱,粘上新的巨无霸创可贴,拍紧,完事儿。

      居然一点都不疼……

      “你不清理伤口么?……”我惶恐激动地问。

      “都开始愈合了,你打算重新撑开一回?”叶落邪恶一笑。

      “不不不……”我猛地把脚从他掌心里缩回来。

      “挺灵活啊。”他包好换药工具包放到一边,两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压住脚背,大拇指按我脚心,微一用力。

      “嗷,嗷,你干什么……”

      “帮你勾脚。”

      “不要啊……”我可怜的左脚已经有两个多星期没活动过关节了,酥脆如山东大煎饼,他这一压我感觉自己随时会嘎嘣一下断掉……

      “疼吗?”

      “不……不疼……”确实不疼,好神奇,我的踝关节终于可以活动而不再痛彻心扉了?!

      “不疼就对了,疼也没什么。现在开始多练习勾脚。”他又压了一下我脚板,“没事儿还可以在床架上蹬一蹬。”

      “叶医生——”

      “嗯?”

      “您什么时候教我床上运动?”

      “就您这上蹿下跳的样子,不用我教您也会了。”

      得,这孩子被我调.教得脸皮都厚了。

      不过拎着工具包出去的时候,我还是看到叶某人可爱的耳垂稍稍有那么一点儿红,好像——他送我的那两颗3M红耳塞。

      第三次换药的时候,我已经可以跪在床上爬来爬去。

      第四次换药的时候,我已经可以翘着二郎腿坐在轮椅上去拍片。

      第五次换药的时候,动了手术的五十一床,没动手术的五十二床准备一起出院了。

      第六次换药——还没到,我拄着双十一网购来的腋下拐吧嗒吧嗒溜到病房门外。

      拄拐的感觉十分奇妙,光凭想象似乎很容易摔倒,拄上了就发现慢慢走的话还是很稳当的,只是腋下有点硌,还有伤脚一掂一掂的有点垂坠感。

      离病房最近的是换药室,我刚入院时就在这里等着五十床腾出床位,那时的我珠泪滚滚,满目含悲,一个人提着肿胀如猪的脚脖子,惊恐忧心不知未来三周将要如何熬过。

      如今换药室里赫然也侧躺着个长发垂肩的年轻女孩,扯着面巾纸呜呜地哭,“医生,摔伤了骨盆以后还能不能生孩子……”

      “当然能。”

      “你保证……”

      “只要你配合治疗,我保证。”

      女孩儿哭声渐止,抽动的肩膀略略宁定。

      我站在门外无声轻笑,叶落,你的声音永远这么温和,这么低柔,你就是个广谱抗菌药,上到八十下到八岁老少通杀啊……

      “五十床!你怎么搞的!”高了五个音阶的吼声。

      靠,我刚赞美完你,你就破功?!

      叶医生咚咚咚三步冲出换药室捏住我挎在拐上的肩膀,“谁许你下床的?!”

      “我……”都可以吃劲儿蹬床架了,怎么,还不让拄拐走两步么?

      “你什么你。我,”他指着自己,“只有我说行,才行,听到没有?”

      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那我现在怎么办?你抱我回去?”

      “……”

      隔着一步的距离,我们两个人三只脚就这么慢悠悠地踱回了五十床。

      爬回来不久,换药室那摔伤大胯的女孩入住了五十一床。叶落玉树临风一如当初,抱着文件夹走到床尾,和风细雨地问出让人黑线的问题。

      “结婚了吗。”

      “有小孩吗。”(人家说没结婚了好吗叶落你够了)

      “上次行经什么时候。”

      ……

      问完又温言安慰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到我床头,拎起拐丢下四个字就走,“拐先没收。”

      “喂!”

      我爬到床头哀嚎,嚎完回头,正看到四十九床老太太笑纹沟壑的核桃脸,“我老头脑子还好使的时候,也老没收我的糖炒栗子……”

      现在他脑子不好使了,不记得身患糖尿病的老伴儿不能吃糖炒栗子了,每回来都带,每回还都问上回带的吃完了吗,好吃不。

      老太太总说,吃完了,好吃,很甜。

      其实都便宜了我。我吃了好几袋,确实,每颗都很甜。

      晚饭后没多久,我的拐回来了。

      “实在要走,你让陈师傅帮你买双软底布鞋,千万别再穿拖鞋出去,摔着怎么办?!”

      “是是。”

      “只准在病房里溜达,不许到外头。”

      “是是。”

      “走两步就好,别多走。”

      “是是。”我学赵本山的腔调一戳叶落,“没病走两步,没病走两步……”

      “林知秋你够了……”叶大医生终于也绷不住劲儿,放开我的拐,敲上我脑门,眼里是只在我面前才有的,放肆又斑斓的笑容。

      我亦笑,不仅是因为一个老套的小品,更是因为我看到他丢过来的拐杖上,腋托和掌托全都用最细软的纱布整整齐齐地缠了一层又一层。

      那一刻我忽然有一万分的自信,无论叶大医生多么地仁泽天下普渡众生,我都是他修行路上一个不曾预见的异数,我是三踝骨折病人,我是九层五十床,我更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林知秋。

      11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下一个工作日,我就该出院了。

      我打听好了,叶落11点有一台手术,没两三个小时出不来。陈师傅见我已有相当的行动能力,请了一中午假外出办事。我林知秋成了真正自由之身,换上新买的厚棉袜和软底布鞋,套上长毛衫,紧身裤——紧了不少,不过还能塞进去,我已心存感激——穿上羊毛大衣,我,开溜啦!

      拄着双拐,我不可能走远,今天唯一的行动目标就是望琴医院以南五百米的闽菜小馆,那家店其实我以前就去过,味道相当不错,连续吃了快一个月病号饭,天知道我有多想念昔日的饕餮时光,叶医生一份面线糊勾起我悠远缠绵的回忆,再不来祭一下五脏庙,我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猪蹄拌面一碗,鱼丸汤一碗,糖渍黄瓜一份。”

      散发着故乡味道的美食一道道端上来。

      最后上桌的是个淡绿色保温盒,砰地一声砸在桌面,很生气的样子。

      “叶,叶,叶医生……”我几乎要出溜到地上去,“您,您这手术够快的啊……癌细胞转移了?……”

      “五十床,我在考虑周一还给不给你开出院通知单。”

      “别别别,叶医生,叶大医生,叶先生,叶师傅……”我两股战战,抖如筛糠,随着他脱了风衣,一身薄毛衣,黑仔裤,刮拉松脆在我对面落座,“叶师傅您一代宗师须以德服人”几个字就没能出口。

      “怎么,脱了白大褂不认得了?”叶落眯起眼看着僵直不语(其实是色授魂与)的我。

      “啊对!”我醒过神,点头如啄米,“我刚发现叶医生身材这么好,以前都被白大褂埋没了!”

      叶落抬了抬下巴,“接着拍。”

      “您穿衣特别有品位。”

      叶落掸了掸衣袖,“再来。”

      “您吃东西特别优雅。”

      叶落停住正从碗里夹菜的筷子,“算了,这笔账先记着,我还不想影响食欲。”

      于是桌上多了一碗沙茶面,一份原盅炖汤,一碟五香。两个人一通埋头苦吃,期间筷起勺落,刀光剑影。

      “你吃太油会脂肪肝。”我抢他五香。

      “你吃太甜会高血糖。”他抢我黄瓜。

      “切,我又没糖尿病。”

      “那不好说,我今天11点这个病人就是术前乱吃东西血糖飙升,结果做不了手术,之前可一点儿征兆没有。”他慢条斯理地继续夹黄瓜,我嗤之以鼻,“骗小孩啊,之前一点没征兆的话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术中术后挂个降血糖泵就行了……”

      叶落一乐,“长能耐了啊你。”

      “那是,耳濡目染了都。哎,到底为什么取消的手术?”

      “甲减降不下来,这个没法挂泵,只能慢慢调了。”叶落边说边注视我的领口,我给他□□.裸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喂,要讲医德啊医生,往哪儿看呢……”

      “我记得你病历上说甲状腺有结节。”

      “啊,今年体检发现的,我没什么感觉。”

      “以后半年查一次吧,大小有变化要及时就医。”

      “哦。”

      “缺铁性贫血,以后多吃点补血的东西。”

      “嗯。”

      “窦性心动过速,以后运动的时候要小心,不过这两年也别做什么剧烈运动了,游泳吧。”

      “好。”

      不知道为什么,嘴里的黄瓜没那么脆也没那么甜了,舌尖上滚动的滋味胶着而酸涩。

      “高跟鞋就别穿了,取完钢板也别穿,就你这毛毛糙糙咋咋呼呼的性子,再穿还崴。”

      “知道啦,老哥……”我大声说,怕音量小了,盖不住鼻腔里一起涌出的颤音。

      “老哥……”叶落看着我笑,“你还真像我妹妹。”

      “叶医生,这种搭讪很老套哦。”我嬉皮笑脸地回答,本人专写兄妹恋,你还跟我掰扯哥哥妹妹,真真是不要节操了。

      “你不信?我妈是少数民族,生了两个,我妹妹和你差不多大,爸妈离婚的时候归了我妈,她们出国了,我们有十八年没通过消息。”他黑眸微垂,长睫如影,和我抢吃的筷尖不知何时已停下,“两年前刚恢复联系,我妹妹已经完全是个小洋妞了,她很勉强才认了我这个哥哥,不肯认爸爸,不肯在北京长住,她甚至不准我叫她中文名。”

      我对坏事情的预感一贯很准。

      “她的中文名叫叶知秋。”
    插入书签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闽菜小馆的邂逅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962289/10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