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高手]任平生

作者: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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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兔


      高英杰年纪极轻,谈吐也是轻言细语,平日间与人说话时简直都羞于看人的眼睛,若是放在一般的医馆里,怎么看都是尚未出师的学徒。可但凡是略知一点微草堂掌故的,又无人敢轻视这位内秀的小郎君:他年纪虽轻,却是微草堂掌门人王杰希唯一的嫡传弟子,亦是下一任掌门的不二人选。

      听完张佳乐自报家门,高英杰只是抬起刚刚垂下的眼帘,多看他一眼,又伸手搭了脉,年轻的脸上这才闪过惊讶之色,放下手后立刻离座而起,恭敬地见了一礼:“晚辈微草高英杰,见过张前辈。”

      张佳乐点点头,受了后辈这一礼,又反揖回去:“我来是求贵堂的通泉草的,还请高大夫施救。”

      高英杰探过他的脉象,已然知晓是王杰希亲手救治——当年张佳乐武功和内力全为北楼掌门亲手所封,固然王杰希有回天妙手拔出金针施以汤药,但两派内功修炼法门大异,一着不慎,即便金针取出,若是经脉受损过剧,这一身武功也就全废了。疗伤之时全靠算是半个同门的孙哲平在旁襄助,张佳乐的武功才算勉强保全,但经脉受损难以避免,全靠这几年间寄居霸图免去奔波离散之苦,他自己又苦练不辍,总算是恢复如初,且渐渐有了进益。但再怎么进益,昔日王杰希诊治留下的痕迹,在高英杰眼中还是称得上洞若观火了。

      他对百花之祸亦有所耳闻,确认是自家掌门的手笔后,便不忍地叹了口气,低声说:“张前辈有心救人,但恐怕还是不知道弊派的规矩——那在下这里冒昧一问,请问前辈又打算拿什么换这一味通泉草?”

      “他受的是外伤,你先治了,到时候我还一条胳膊给你。”

      高英杰只是不解:“微草要前辈的胳膊有何用?”

      张佳乐眼中满是凄楚狠厉之色:“待我报了仇,命也拿去。”

      “前辈这条性命就是我家掌门救回,这就更无用处了。”

      他答得诚恳老实,张佳乐纵然是心急如焚又满心冰凉,也对他发作不来,只能咬一咬牙再问:“王杰希现在人在哪里?”

      “掌门远居昆仑,张前辈如果能求得掌门破例,那晚辈绝无二话。只是门规森严,晚辈确实不敢擅自开这一味通泉草。前辈既然认得掌门,或许可以问问是否拿剔骨香换通泉草,不知前辈需要我代劳致信给掌门否?”

      张佳乐目中阴晴不定地望着高英杰:“不如这样,高大夫先去看一看我的那位朋友,再来商议是开哪一方灵药吧。”

      他们一问一答间的通泉草和剔骨香,虽然确是两味药材,但实则是微草在江湖上立足的两枚利器:求通泉草的,便是答应由微草堂任开一项条件,以自身为贷,救回一条性命;剔骨香则是微草允诺先出手杀人,功成之后日后再指定一人,由当日买凶者亲手取了性命,以命换命。

      披着医馆的外衣,这一手杀人一手救人的买卖微草几十年来做得风生水起甚至可说是平安无虞,连有惊无险四个字都算不上——这一来是微草本身雄踞一方的大门派,本任掌门王杰希更是声望实力均不逊于当今周盟主的一流高手,大门派行事自有气派,向来是事成兑现,从不怕买药之人赖帐,也必能追得一个银货两讫;再就是这两味药物知道的人本就少,要价更是高昂之极,绝非钱财名利可以轻易求来,特别是那一味剔骨香,据说微草立派几十年来只开出去过一次,求人的、被杀的、再加上微草指名去杀的三方的真实身份,也一直是非微草掌门不能知晓的门派机要。

      高英杰见他铁了心要求这一剂苦药,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我既然是医者,问诊也是应当。不知张前辈要我看的病人在哪里?如果不在石城,今日我恐怕动不了身,最迟也要……”

      张佳乐打断他:“就在石城。城东北楼府。你上门去,寻一个右手坏了的人,替他看诊。”

      高英杰听他这么一说,立刻记得不久前那个黄昏时分闯入微草堂的神情僵冷的病人。当日听他说要抓药,自己本想为他先看一看伤口,却被拒绝了。

      没想到张佳乐愿意拿手臂乃至性命去换的人就在石城,高英杰毕竟年轻,城府远不如他师父,当即目光中闪过一线诧异,张口反问:“……可是一位身材极高,头发斑白的郎君?”

      张佳乐嘴唇一颤,半晌后轻轻接话:“头发白了吗?那我就不知道了。”

      “也未必是一人……我这就动身。张前辈与我同去吗?”

      张佳乐摇头:“我不去了。”

      “那见到那位郎君,可要提及前辈的姓名?”

      “也不必。”

      高英杰越听越不解,但还是问:“晚辈再斗胆一问,看过之后,又该如何联系张前辈?”

      “你来城东南的霸图,寻孙千华就是。”

      他目光一闪,终是恭恭敬敬地说:“晚辈知晓了。”

      高英杰当即把微草堂暂时歇业,拎了药箱径直往楼家去。到门前时正好有大夫拎着药箱从宅院里出来,府上下人这段时日见多了大夫,见又来了一个,以为又是主人家请的什么名医,看着眼生问了一下姓氏和堂号,只觉得都陌生,就暂时把人挡在门外,另派人传禀去了。

      这一来一去约摸一盏茶工夫,后宅传来消息,说是“请微草堂的高名医快快进来”,管事的心中暗呼真是人不可貌相,赶快收了本就隐藏得极好的轻视之意,亲自领着他去见楼冠宁和孙哲平。

      待真的相见,无论是孙哲平还是高英杰都认出了对方——较之初到石城的那一日,孙哲平其实已经换了一张面具,只可惜高英杰是大夫又有功夫,纵然五官改变,但之前的一面之缘已经足以让他确认这就是当日来店里买药的客人。与孙楼二人均见过礼又周知了姓名,他才轻言细语地说:“我受人之托,斗胆上门,为夏郎君看一看手伤。”

      因两人都不是初见,他上门时又自报了来历,孙哲平目光中本就隐含了几分戒备,闻言更是目光一沉,动也不动地盯着他问:“受何人之托?夏某无功不受禄,不敢劳动贵堂的大夫出诊。”

      高英杰个性本就温和到了几近于温吞的地步,平日里在师门时就总为王杰希敲打关照,如今被孙哲平暗沉沉的目光一扫,顿了顿,才得以继续说下去:“……本堂素来有医无类,何况我也只是受托一看,未必就能治了郎君的病……”

      一旁楼冠宁听得直摇头。这些时日以来他家不知道请了多少大夫,姑且不说怎么把眼前这位给漏了,但只要是上门的大夫,无不说自己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这样上门先说自己未必能看好的,还真是没见过。摇头归摇头,他在西域耳闻过不少奇人异事,依稀听过昆仑深处有个修仙的门派,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便插话说:“总之有劳高华佗费心,先看过再下定论吧。”

      他说完了就做了个请高英杰上堂的手势,可待楼冠宁走出几步,发觉孙哲平动也不动,他只好停下步子,面带询问地问了一声:“……夏师父?”

      孙哲平始终盯着高英杰,也不理会楼冠宁的询问,片刻后伸出手来,当着二人的面把裹手的布解了:“就在这里看吧,也费不了许多工夫。”

      一看见伤口,高英杰眼睛一亮,当即伸手去摸他的手背:“夏郎君,你这伤几年了?”

      孙哲平还未答话,反是楼冠宁目中有了惊讶之色:看了这么多大夫,这还是第一个一眼就认出这不是新伤的。

      孙哲平也静了一静,方答:“三四年了。”

      高英杰点点头,从药囊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包裹,摊开后,露出一整套大小粗细不等的银针,他从中挑了一支不过小指头长短的,先往孙哲平的伤口撒了一道也不知是什么的药粉,然后轻轻一探,见银针没有变色,就低低自言自语道:“……不是毒。”

      孙哲平冷冷看他动作,听到这句话后答道:“你家是毒人的祖宗,自不会看错。高大夫,你家师父是谁?”

      听他如此谈及师门,高英杰也不生气,因为谈及师父,神色反而更加恭敬起来:“有蒙郎君过问,我受业恩师姓王,名讳上杰下希。”

      “你是王杰希的弟子?”听到这里孙哲平又多看了他一眼。

      “正是。夏郎君原来认得我家师父?”

      “当年有过几面之缘。”

      眼看这两个人竟这么站着寒暄起来,好似全然把疗伤这件头等大事抛去了脑后,楼冠宁意欲把话岔回来:“既然都是旧识,那更是难得的缘分。就请高华佗速速为夏师父诊断吧。眼看着日渐秋深,等到天气再凉,伤口的恢复也就更慢了。”

      这话说得很是在理。高英杰也意识到自己身为一个大夫,治病救人才是第一要务,自己却在这里和病人闲聊起来,年轻的脸上顿时浮起了一点淡淡的红晕。可就在他正要再欲拉过孙哲平的手细细望一望这伤口时,孙哲平反而退了一步,转头先对楼冠宁说:“楼郎君,既是高大夫要看诊,那我领他去我的住处,少陪了。”

      这话的言下之意楼冠宁当即省得,立刻就收住了脚步,说:“那是自然。我稍后遣下人送些茶水来。看过诊后,高大夫留在舍下用个便饭吧。”

      他说完也不待高英杰拒绝,已经遣人安排去了。高英杰此时一门心思全在孙哲平的伤势上,只管跟着孙哲平穿堂过院,眨眼间就来到了一处清静朴素的小院。

      这时天色已暗了,两人索性备了火烛坐在院子里诊断起伤势来。望闻问切走了一遭,孙哲平这些时日来不知看了多少大夫,眼看高英杰不知不觉间皱起来的眉头,心里已经多少有了数。等对方再开口时,果然是语带歉意的一番话:“手上筋脉甚多,我若没看错,郎君也是学武之人,如果用的是兵器……恕我才疏学浅,夏郎君这伤势若是想恢复如初,恐怕要我师父亲自出手,或许有一线回转之机……”

      孙哲平听他这话说得这么为难又满怀歉意,一时之间都顾不上感怀伤势难愈,而是想王杰希居然教出了这样一个腼腆又实心眼的徒弟,也不知道是不是要道一声可喜可贺。

      他望着高英杰不忍的神色,反倒安慰起他来:“医者不是神仙,高大夫不必挂怀,更不劳你师父——他的灵药我消受不起。而托你前来之人的命就是你家师父救的,也买不起你这通泉草。他若是执意要下单,让他来寻我。”

      说到一半时孙哲平已经看见高英杰满脸“你怎生知晓”的惊讶神色,心里不免又是短暂一笑,只管说:“他不会来寻我,自不会纠缠于你。哦,上次你开给我的活血去瘀的药效用甚好,今日你看了我的伤势,还请对症下药,再开一剂吧。”

      高英杰点头:“自是应当。只是夏郎君,你这手伤始终未愈,不仅仅是创口被利器所伤,你这些时日来可有急于练功?”

      说完他见孙哲平不答,又说下去:“这样的手伤如果一点不练,这只手自然是废了,但郎君若是再这么不管不顾地练下去,就算再心志坚定,又能忍耐苦痛,短期内或是能有进展,但长此下去,要是创口加剧到整个手掌都保不住的地步,不要说挥舞兵器,就连执筷握笔这般郎君现在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恐怕都不可求了。”

      “照你这样说,我要是放任下去,这只手还能用上多久?”孙哲平望了望自己又在流血的右手,忽又沉声说,“还是不必说。谁知我几时又死在何处呢?只求到时心愿得偿,也就不枉此生。”

      高英杰离开微草总堂独立在石城行医也不过是这几个月的事,也不知是他本性宽仁抑或是还没见惯不把病痛生死当一回事的病人,听到孙哲平这番要是王杰希听见必然嗤之以鼻的言语,还能温言劝诫:“夏郎君,这世间还有什么比性命更宝贵的?这等话听了教我实在难过。我虽无法治好你的手伤,但可以开两付祛痛的方子给你,外敷内用,除了手伤,全身其他伤处也都用得。其实无论内外伤,汤药之外,静心调养才是一剂真正的良方,就可惜不管我们这些做大夫的怎么相劝,世人想求的还是万全的丹药方剂,但大夫要是真的能开出长生剂,天下哪里还会有棺材铺寿衣行呢?”

      他又一次慎重搭了脉,借着烛光把药方开了,递过那张墨迹未干的纸张后,对着眼前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孔,思前想后一阵,还是说:“夏郎君,我年少寡闻资历浅薄,本不该多言,但既然你也知晓本派的规矩,那……那位前辈,真心实意希望你伤势能痊愈……人生在世,孤单而来孤单而去不假,就是因为有亲朋眷顾,才得以与草木泥石区分。他这条性命虽然在微草眼中不值一钱,我也不会为他开这一味通泉草。但这分心意,郎君总该感念一二才是。”

      说到这里,高英杰蓦然发现,不知何时起,孙哲平的眼中居然有了一丝很浅的笑意,这笑意来得诡异,似有悲凉之意,可还容不得他深想,孙哲平已经站起身来,问他:“小高大夫,你可曾死过吗?”

      高英杰被问得莫名:“夏郎君这话从何而来?”

      孙哲平短暂地合了眼,又睁开:“我却是死过的人了。一口残气,为一件未了的事苟活罢了。大夫的好意劝诫,夏某心领,只是……断难奉行。”

      最后四个字说得锵然。高英杰下意识地再要反驳,可这时孙哲平已然迈动了步子,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在送客了。

      这人身上杀气甚重,不仅如此,还有些疯气,简直是和早些时候找上门的那个张佳乐如出一辙。高英杰看着他的背影,过了片刻才醒神过来,追上去,到底还是没有留下来吃楼家的这顿饭,而是自行回去了。

      回到微草堂后,高英杰直接回后堂匆匆写了一封信,在“张佳乐托名孙千华投身霸图”一句下面,犹豫再三,还是写下“孙哲平疑似起死,亦在石城栖身”。

      写完后他又奔至东边的屋子,尚未敲门,房门已经无声地开了。他对着门内的人恭敬地一揖:“刘师兄,我今日问诊遇上一件奇事,觉得还是要报与掌门知晓。事关霸图与百花,恐怕要请师兄亲自去一趟京城,请掌门看了这封信,再做定夺是否要来石城一趟。”

      刘小别奉命来到石城也不过月余,他不比面生的高英杰,早就是江湖成名的人物,到了石城后一直严守王杰希之命深居简出,早就闲得头上长草,现下听说能跑去京城找王杰希,眼睛一亮,立刻答应:“我这就去!”

      说完风一样换了夜行服提了行囊,从高英杰指间抽过信,然后身形一闪,人影就再也不见了。

      刘小别说走就走,高英杰眼睁睁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墙之后,才猛地想起竟忘记和他商量一下该如何去见张佳乐、见面之后又该如何措辞。因为想到自己要孤身去霸图找人,高英杰这一晚都没睡好,第二日天刚刚亮立刻被惊醒,在床榻间辗转反侧了足足一刻钟还是没想明白个所以然,思前想后,只想到一句“长痛不如短痛”,就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一趟霸图——

      除了王杰希,恐怕全天下再没第二个人知道,微草堂未来的掌门人,做事甚为稳妥可靠、武学药学天赋都极高的小高大夫,害怕与人打交道到了几乎神鬼皆愁的地步,倘若是看病还好,要是不诊脉不说医道而是单单与人寒暄,真是能把他自己愁死。

      他上门时张佳乐正好读完张新杰寄来的书信,信中说他与韩文清已经从青州出发,但需先去一趟京城,一是听说自称在昆仑休养生息的王杰希实则窝在京城,二是打探一下喻黄二人的底细,顺道还能盘点一下京内的产业,预计于九月七日未时前后到达石城。

      信中还有些其他与重九武林大会相关的事项,张佳乐安排着分坛人一一去办了,这边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便听到人来传禀有位高大夫求见孙堂主。

      宾主坐定谁都无心寒暄,张佳乐见他毫无说话的意思,就主随客便地先开了口:“高大夫辛苦了,就请开价吧。”

      “……前辈,病人我看过了,这味药我还是开不得,我治不好那位夏郎君。”

      张佳乐本来还盯着高英杰,听到这句话后,目光反而移开了:“原来如此。有劳大夫跑一趟了。”

      “行医之人,这话实在说不上。”

      高英杰本来心中认定那夏一眠就是孙哲平,可见对方这样冷静乃至漠然,心里又有些吃不准了。他正打算悄悄再看一看张佳乐的神色,又听他问:“……那他身体可有劳损?又有没有其他病痛?”

      眼见他还是没有转过目光来,高英杰依然老实作答:“他受过内伤,但已受了调治,倒是日渐好转了。心肺间的创伤若是静心调养……夏郎君犹是青年,伤前又习武健身,用不到三五年也无大碍,至于一些其他的外伤,只要坚持用药,就更无碍了。只有手……我昨日仔细看过,剑伤穿掌而过时已然伤及经脉,加上耽搁了这些时日,我医术粗浅,无力救治,如果能找到在昆仑的家师亲自为夏郎君疗伤,或许还有一两成的把握能恢复个七八分……十分就……”

      说到后来,他半是医者仁心不忍掐灭这最后一点希望,半是因为扯了关于王杰希的下落的谎羞愧难当,总之见听话的那个石头一样坐在那里不动也不吭声,干脆吞吞吐吐地停住了话头。

      可刚一停下,几案另一侧的张佳乐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我倒是听说贵掌门正在京城坐诊,不知道我可方便去拜访吗?”

      “……恐怕是不太方……”

      高英杰仓促地住了嘴,脸迅速地红了。

      看到这样一个年轻人因为一句戳破的谎言竟到了几近坐立不安的地步,张佳乐起先是有点想笑,笑意尚未来得及浮上眼睛,又不知怎么化作一点徒然的羡慕了。于是他看着面红耳赤的高英杰,继续说:“若近日不便也无妨。等重九过后,新一任的盟主选出,若是王掌门还在京城,我愿专程前去拜望。”

      “呃……张前辈,实不相瞒,那位夏郎君说,你买不起本门的通泉草,你若是执意如此,就只能请你去见他了。”

      张佳乐顿时目光一亮,这下是真真切切地有笑意了:“我不去见他。”

      言罢,他看见高英杰眼中的惊讶之色,不免想这孩子一不会说谎二不会隐藏心事,做掌门做大夫都不知要脱掉几层皮,真不晓得王杰希是怎么教出来的。张佳乐望着他,依然是平静地说:“他知道我不会去见他,正如我知道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同处石城,不过是阴错阳差罢了。但通泉草这事全无道理,他做不了我的主。小高大夫,你想必已然告知你师父张佳乐投身霸图,那就麻烦你再修书一份,告知他下个月张佳乐必去京城微草堂求药。”

      高英杰到底年轻,不是这些在江湖中沉浮多年之人的对手,一席话听下来,不仅是把自己师父身处京城的消息平白送给了张佳乐,更不知怎么答应了他那个实则无理得很的求药之请。当他后来因为蒋游的突然闯入不得不仓促结束这次会面、又在大街上一个人走了许久,思前想后,终于意识到,原来那是张佳乐送自己到正门口时,当自己又一次试图拒绝张佳乐这简直是毫无意义的执着之志之际,张佳乐却先问他:“高大夫,人活一世,有些事本就不分长幼,我冒昧一问,可有什么人你是愿意不惜代价地去救的么?”

      他问得庄重,并没有因为自己年轻而有看轻或是任何玩笑之意,于是高英杰也就回答得庄重:“我是个孤儿,掌门抚养我长大,教我武功医术,我敬之如父如兄,掌门要是有难,我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哪怕力不能逮,抛却这条命不要,只要能为他挡一刻的灾祸,我也甘之如饴。”

      张佳乐轻轻点头:“天地君亲师,我们江湖中人不讲究中间这个字,王掌门既是你的亲人又是恩师,那自然是和天地一样重了。除了王掌门呢,可还有其他什么人么?”

      这一追问问得高英杰沉思良久,终于怅然地说:“我有一个朋友,看似性格柔和可欺,实则坚韧刚烈,一旦认准了什么事情,再难回转……他不喜医术也不喜制毒,也不知道怎么迷上了蛊术,一来二去把本门的修行都抛开了……我这次出门来石城前叮嘱过他既然身在微草,就当以本派修行为重,可近日听说,他还是辞了师门,不知去向了。他和我都是掌门养育的孤儿,我自小拿他当我半身兄弟……前辈你既然问起,我想,日后如若他蒙苦受伤,哪怕是万一的机会,我定是要拼了全力去救的!要是我无能,那、那我就去求师……”

      说到这里他忽然感觉肩膀一重,定睛望去,却是张佳乐的手压在了自己的一边肩上。趁四下无人,张佳乐说:“去年叶修为了给苏沐橙求药只身前往昆仑,遇上一个据说很有练蛊天赋的微草门人,据说年纪很轻,原来是你的朋友么?”

      高英杰本来因为心潮激荡连额头都有些发烫,听到叶修这两个字,目光顷刻间暗沉下来,神色说不出的黯淡:“……原来是受了叶盟主的点拨。”

      “我堂下有人见过他在青州地界内出没,后来往衡州去了。”

      高英杰忡怔半晌,这才接话:“……多谢前辈告知,感激不尽。也不知道前辈上次听到他的消息时,他可安泰……”

      说到这里心里忽地一惊,继而一醒,不知不觉目光又望向了张佳乐,再也说不出话来。

      张佳乐见他如此,反而只是略一颔首,轻声说:“人同此心。就有劳高大夫代为传书了。”

      他就知道,自己再无不答应之理了。

      高英杰如醍醐灌顶一般在街边足足傻站了一炷香有余,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除了乔一帆的下落,就是该如何给王杰希写这封信,却不知这时的张佳乐已经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准备好了暂离石城——他这场计划外的远行全部来源于蒋游闯进时身上携着的一封便笺,依然是张新杰所写,信上只短短一句话:闻叶修现身衡州,千华或可一探。

      有人走,自然就有人来。叶修、魏琛和张佳乐前后脚离开石城没几日,各大门派参加今年武林大会的人马也就陆陆续续开始到了。但说来也奇,眼看着其他门派都在石城安顿下来,离得最近的霸图、轮回和嘉世的人最是沉得住气,明明连武馆都站稳了脚跟,就是不见诸门派的教主率着门下亲信过来。

      尽管这三家的掌门尚未抵达石城,但一进九月,石城眼看着就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街上到处可见公然执械之人,好在石城天高皇帝远,当地官员一则不欲与武林人士明火执仗地冲突,二则恐怕也是得了什么知会,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当街争斗,也就算了。

      石城骤然间多了这么多人,兴欣酒铺的生意反而还不如往昔:先是陈果偶感风寒病了一场,酒铺停了几天,许多初来乍到的外地客人根本不知道城中还有这家酒铺,别的酒楼又趁机大力招揽,眨眼间就失了许多机会;等到病愈,她整个人还是懒懒散散,开张关张简直是随心所欲,一些老客人本来就不愿意招惹这些江湖人,连门都尽量少出,好不容易出趟门又碰上酒铺不开,只觉得诸事不顺,还是过完这个重阳再说……就这么一来二往,终于有那么一天,从晌午酒铺开门一直到黄昏时分,整个兴欣酒铺里,除了大病初愈神色恹恹的陈果,就只剩下几只不安分的苍蝇了。

      不过陈果本来也没什么心思做生意,本想着横竖不会再有人来了,正打算安上门板早早歇业,不想人刚走到门边,差点就和正走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沐沐,你说的就是这家店?”

      陈果只觉得眼前一花:明明看见的是个俊秀的青年郎君,怎么声音却是女人的?定睛再一看,终于看清楚一前一后走进来的两个人都是姑娘,只是走在前头的那个穿了身暗地团锦圆领袍衫,发髻上系了白角巾,稍后那个则是孝服未除。先前陈果心思不在这两人身上,一旦看清,顿觉犹如两枚珠玉,霎时间就把这黄昏时分的店堂给点亮了。

      这如珠如宝的容光慑得陈果呆了一呆,总算想起开口:“两位……呃,两位客官,本店今日要打烊了……”

      这时那着孝服的女子轻声开了口:“店家娘子,那就请卖我一坛酒吧。”

      “姑娘想要什么酒?我这里只有自酿的酒。”

      闻言她极轻微地笑了一下,方说:“就要一坛三年陈的烟霞酒。”

      这几个字引得陈果又是一阵分神,过了一会儿才答应着去柜上准备酒,偏这时听见那男装丽人又说:“沐沐,当年你们去青州之前,就是在这家酒铺歇脚的么?”

      陈果手一个哆嗦,本来就滑不留手的酒坛子差点就摔了,急忙抱住后她匆匆地转身,冲着两人几乎是失声喊了出来:“你……你莫不是苏、苏沐橙……苏姑娘!”

      这惊异的神色和语调惹得店里的另两人互看了一眼,接着那着孝之人点了点头:“我是。店家娘子有何指教?”

      陈果一时间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要站起来,捧着酒一下子窜到苏沐橙的面前,仔仔细细打量了她良久,又猛然回神,把一坛子酒往她们面前的桌子上一放,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苏、苏姑娘坐……不打烊了,你想喝什么酒?我、我素来仰慕苏姑娘,不曾想还有亲见的一天,真是、真是……”搜肠刮肚半天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就突兀地卡住了。

      苏沐橙年纪虽轻,但早已是江湖闻名的人物,仰慕者多如过江之鲫,对这样的场面很是应付自如:“店家娘子哪里话。就要这一坛酒,我们也就不打搅你休息了。”

      “不打搅不打搅,真的不打搅。苏姑娘肯来我这里喝一杯,那真是小店莫大的面子……你的酒在这里……陈酒也有,我我我仰慕姑娘的侠名,今天姑娘来我店里,不知道如果我想再送姑娘一坛陈酒,可算得上冒昧么?”

      苏沐橙尚未答话,她身边的人先笑了;待她笑罢,苏沐橙客气地接过话:“店家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四年前,我同我两个哥哥经过贵处,喝了你家的酒,一直念念不忘,这次有机会再来石城,正好朋友也来了,就想再尝一尝酒,看看是不是还是那个味道。”

      陈果忙说:“那既然来了,怎么也该喝一碗酒再走。何况店还没有打烊呢。就是可惜今年夏天雨水多天气冷,本来这个时候晚熟的樱桃怎么也该还有一点的。”

      苏沐橙脸色微微一变,张了张嘴唇,片刻后终于说:“……多谢店家娘子的美意,那就请娘子打两碗酒来吧。”

      “这就来。不知这位……郎君,又该如何称呼?”

      她一犹豫,对方便知她已知道自己不是男人,爽快地一笑:“不是郎君。我只是野,惯穿男装,我姓楚。”

      一个楚字砸得陈果有些晕了,苏沐橙活生生站在眼前的震惊感还没消退一分,与她同来之人竟是楚云秀这个现实又如青江新生出的潮头那样坚决地击中了她。这下她彻底说不出话来,只是哆哆嗦嗦又挪回柜上,打酒去了。

      打酒的同时她一会儿在想要不要把之前那本记了苏家兄妹和叶修曾在兴欣喝过酒的帐本拿出来给苏沐橙看看,一会儿又觉得苏沐橙还服着重孝,还是不要徒然引她悲痛——陈果虽然字不识得几个,可是做人很是精细,苏沐橙来兴欣只这么片刻工夫,陈果已经看出她虽然因出门在外没有披麻,可是通身素淡,衣袍全不缉边,分明是在为苏沐秋服斩衰。

      天底下只有臣子对君父、儿女为父母、妻子为丈夫服斩衰的,苏沐橙此举,未尝没有以长兄为父之意。陈果念及此出,不免感慨这二人真是兄妹情深,江湖传言的苏沐秋、沐橙兄妹二人相依为命长大之说果然不假。

      她刚想到这一节,蓦的,身后的苏沐橙以一种变了调的、又是难以置信又是狂喜,甚至几近于不安的奇怪的语调出了声:“你这酒牌,是谁写的?”

      这古怪的声音把犹在沉思中的陈果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一看,才敢确认之前那个声音确实是苏沐橙发出的,她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搁在柜上一角的酒牌,上面墨色清晰地写着不同年份的烟霞酒的价格,便答道:“是我店里之前的一个伙……”

      话音未落,苏沐橙已然身形胜似清风地飘到她的眼前,抓住她的手腕,整张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什么伙计?他叫什么?人在哪里?”

      “……君、君莫笑。他上个月请了假,十八日动身的……”

      这样神色的苏沐橙教陈果看了害怕,简直像是一个幼儿,刚刚到手一件极心爱之物,可尚未到手就被夺去的一个瞬间——笑容犹在,将哭未哭,她愈是容貌昳丽,此时愈是显得神色凄楚令人不忍正视。

      这时楚云秀先一步反应过来,也赶到苏沐橙身边,看着酒牌上的一笔字,神色凝重地问苏沐橙:“是……叶修?”

      陈果的牙齿都开始打战了。

      刹时间,过去的大半年间的无数个片段如同爆开的烟花,纷纷扬扬地在她的眼前撒开,从最初的寒风呼啸的雪夜里陡然现身的青年,到仿佛就是昨日的那个暴雨的黄昏,她伸出手,要拉住失心疯一样信步远去的君莫笑,像是白日里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墙。

      临别前他对她说了什么呢?

      陈果惊觉,自己再记不得了,甚至连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打马远去的身影都模糊了。

      她迷迷茫茫地抬眼,眼前所见明明是苏沐橙满面哀戚的面孔,却又莫名回到那个彻夜不眠的夜晚——

      她凑在灯前一针一线缝整齐的旧衣衫边角,原来是另一个人的斩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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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白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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