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作者:泗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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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曾做东都烂漫游,北归尘土变衣裳


      北巽王廷历来崇尚节俭,迥别于南虞的穷奢华丽,细腻精致,但九重宫阙,廊牙钩回,青瓦白垣勾勒出的气吞山河的雄伟气势却是难以从南虞的亭台楼阁中咂摸出来的。
      世人皆论,北巽当朝简约之风,首推敏太妃。萱莪宫的布置陈设也是简约明了,唯一称得上奇珍的恐怕就是庭院里杂植的百种兰花。
      萱莪宫历来为北巽太后居所。
      虽然敏姑姑至今未被尊为太后,但仍是以太妃的名义居住于此。
      思及此,我冷笑,名分有时候反而会碍事,能抓在手里的往往才是最重要的,姑姑想必也是深谙此理。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站在萱莪宫前,我不禁吟哦出口儿时读诗时所学,“萱堂者,母也……”
      北巽一边扬刀策马灭掉了诗礼之国南虞,一边却仍有意无意地推崇南虞所学,还真是讽刺啊。
      “小姑子,看不出来学问不小啊……”
      不期然,一位青年男子缓缓向我走来,长身玉立,身量有着北人的挺拔,模样却似南虞世家子弟那般隽秀,胡袍素色却不失清贵,翻领上细细缀着一圈雪绒,越发凸显着他眉宇间的温润。虽做北人装,,神色中的那份儒雅之色,书卷之气却像是与生俱来。
      “哪里,幼时所学,难登大雅之堂。”我开口,语气里却难脱鄙夷之气。看此人装束,便知道他身份不低。可我无心讨好,荻子身被再雅,也终归是沐猴而冠不足言。
      北巽虽已有自己文字,但识得者不多,即便在朝堂之内熟读南朝诗书者也少之又少,女子之中能言诗文的更是凤毛麟角。此时此地,他的赞誉,我受之倒也无愧,只是若是开阳哥哥知道我因一句幼时诗文而被人认为“学问不小”,怕是要笑破肚皮。
      “呵呵,小王才疏学浅,倒让姑娘见笑了。但诗礼之言,在于微言大义。即便是启蒙之物,又怎能说是难登大雅之堂?”华服男子却并未计较我言语无状,对我颔首微笑,缓缓说道,竟似春风化雨,让人无从反驳。
      “郡王爷,该进去了,太妃等得久了……”身边的侍卫小心提醒。
      “哦,好……”他点头,转身对我笑道。“小姑子,再会。”
      我亦微笑,收了先前的轻视之心,向他施礼作别。此时北巽皇宫中能被人如此恭谨称为郡王爷的,只能是北巽文帝第八子,亦是姑姑的独子拓跋晟,因为姑姑一直屈居太妃位,所以他至今也还只是个郡王。
      “姑子,太妃有请。”片刻过后,宗公公从内堂走出,向我躬身言道。
      我随着宗公公走入内廷,抬眼一瞥,瞬间只觉得花红柳翠,莺莺燕燕直入眼帘,心中不由苦笑,姑姑对我可也真够礼遇有加,看样子是把前朝后宫算得上身份的女眷全都召了出来。
      花红柳绿之中,最显眼的却是面南而坐的素衣贵妇,虽半点珠翠未饰,但雍容卓绝之气却已是净压群芳,只匆匆一瞥便让人难忘,让人心折,我了然,想必普天之下,闺帷之中能有如是气韵者,非燕氏玲珑莫数。
      容不得再多想,我缓缓跪倒,“十七女拜见长姑姑。”
      此刻,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以公主自居,否则只会造成所有人的尴尬。
      时间在指缝间流逝,好静,我似乎能听见室内每个人的呼吸、心跳。亲人相见却不识,故国已逝月明中,姑姑此刻的心情想必也是莫名的。
      阵阵铃声撕碎无奈的静寂……
      “雪,雪……”一个约莫五岁的男孩像发现什么宝贝一样,紧紧抓住我的裙摆,口中念念有词,苍白得几乎透明的小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色,扭丝银铃镯箍在小小的手腕上,略一动作,铃声四溅,我回首,不由从心底感叹这孩子的眼睛,黑琉璃似的,仿佛能吸走世间所有的精魂,可惜却无半分神采。
      “痴儿,见了姑姑,难道还一直跪着不成。”终是姑姑出言,酥手如羊脂,一手搂住了还抓住我不放的小人儿,将他交给一旁战战兢兢乳娘模样的人,转而握住我的手,将我搀起,温言笑道。“珣儿很喜欢你呢。”
      手心的温度直上心底,我竟莫名的有些感动,姑姑……
      “母妃,怎能怪南吕,明明是您失神,害人跪了这么久。”拓跋晟在一旁打趣道,依然对我温润而笑。
      我低头,似是腼腆羞涩,掩饰住唇上冷笑,北巽民风粗犷,即使宫廷之内,男女也难有避讳,拓跋晟已然成年,却仍可如此与内外命妇一席而坐,简直荒谬。
      “看看,晟儿倒是会帮着袒护阿妹。”姑姑朗然而笑。众人自是笑成一团,气氛顿时融洽了起来。
      我亦抬头微笑。现在看来,拓跋晟的形貌怕多是得自姑姑。姑姑的五官有着南虞女子特有的精巧、妩媚,只有凤目自是不怒而威,显露出执掌一国权柄的威严,单从面相看来丝毫觉察不到她已近不惑之年,唯有那鬓间半白的青丝诉说着曾经的沧桑憔悴。
      “这些疤,在姑姑脸上都十多年了,十七丫头,姑姑很老、很丑了吧。”姑姑依然握着我的手,将我引到她身旁坐下,含笑问我。闻言,我细细看来才发现,她那光滑细嫩的面颊上伏着浅浅的烫痕。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忙收回目光。“姑姑说笑了,早就听人说姑姑是爷皇众位皇女中最为出众的,年华固然会老去,但风韵流转,又岂输当年?况且,这些疤由来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姑姑至情至性,堪称世间女子典范。”
      当年巽文帝入殓,焚化旧物时,姑姑悲泣之下,竟然跳入火,幸得众人救出,虽是无碍,终是烧伤了女子最为重要的妆容。至此之后,朝野上下无不称道姑姑贞烈,也无人再敢质疑文帝临终托政于姑姑的决定。
      “哈哈,丫头真是巧舌如簧。”姑姑笑得开怀。“来见见你的众位可敦。”
      我闻言起身施礼,心中苦笑,青阳哥哥若知亡国之后,我一直在向蛮族施礼求存,不知可会怪我?可敦是荻语中嫂嫂之意,也是对长于自己女性的敬称。我向她们施礼,不知他们的夫君在向南虞挥刀之时,是否也是礼仪俨然?
      北巽后宫,帝母曰太后,其余自皇后以降,分别为二妃,左右夫人,三夫人,贵人、紫桐、中式若干,另有箺衣、女鹫、女飨、奚官婢女等女官若干。内侍宦官分为九阶,以服饰颜色区分品阶依次为紫、黄、赤、青、绿、灰、棕、褐、玄。荻族女人一般都是同男子一样将长发编成辫子,只是不再折段而束,而是或披散或绾成髻,再饰以珠翠。辫子数是女子身份的象征,后宫之中,太后六股,太妃五股,皇后一般束四辫,其它嫔妃可束一股或两股。而姑姑束了六股,俨然已是无冕的太后,后宫之中恐怕无人敢对其不敬。宫廷的繁文缛节,虽名称不同,其实大同小异,无非就是为了定分止争罢了。开阳哥哥编《蛮族志》时本是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当时我也只是好奇拿来一睹,绝想不到如今却真的派上了用场。
      荻族早婚,大多在十二岁左右都已经成婚,巽武帝十岁登基,至今已有十二载,后宫自是佳丽成群。
      “这是你的大可敦。”姑姑指了指一边与她座次最近的女子,对她笑得慈爱。“绣绾,辛夷初来,对宫中礼仪不甚了解,还要你这皇后娘娘多多教导。”
      宇文氏历来是北巽后族,北巽五任皇帝,十五位皇后几乎有一半都出自宇文氏。其中便有巽武帝的亲娘幽皇后,姨娘废皇后,而眼前的这位宇文绣绾就是巽武帝的表姐,其父隆武将军,景亲王宇文泰便是废皇后的嫡兄,而其庶兄便是宇文世基,现今留守南虞的定南大将军。宇文一门荣宠已然独霸天下。
      “母妃这话,绣绾当不起。‘南吕公主’的这身装扮还真是素雅,南国女子果然会装扮,看来这回南征归来咱们这后宫之中又要多几个南虞来的姑子了,是不是啊,仆阑阿妹……”宇文绣绾英目含笑,隆起的颧骨却有着别样的冷峻,这样的笑自然无法掩盖心中的怨怼。荻族女子善妒,以管住自家的男人为荣,看来我的这位“宇文嫂嫂”也是如是。
      我垂首不语,不愿介入又一场后宫纷争。可惜了,宇文绣绾这样英气勃发的女子本应该驰骋在大漠浩海,却到了最不适合自己的地方-——宫廷。
      “皇后姐姐说得正是,多几个‘贤良淑德’的妹妹来,姐姐管起后廷来不是更轻松了吗?”答话女子模样清婉秀丽,啼妆(1)添羞,鬓眉之间斜红(2)形如新月,两束发丝轻绾成芭蕉髻,遍插珠翠,看样子怕是圣眷正浓。
      “你……”宇文皇后蛾眉骤蹙,不悦之色暴露无遗。
      我暗叹,北朝皇后比徐皇后差之多矣,如此喜怒于色,已经落了下风。
      “宗溰,吩咐膳房现在就布菜吧,再派人去催催至尊……”敏姑姑仿若无视宇文皇后的怒意,只淡淡吩咐宗公公道。“都日上三竿了,我这老婆子也饿了,都入席吧,绣绾、辛夷,过来,坐在哀家旁边吧。”
      我默默在姑姑身边坐定,心中嘲道,看来无论北巽还是南虞,后宫之中的争斗都是如此,看似无声无息,实则依然是剑拔弩张,宫中的女人啊,终其一生都不知为谁而活,只是为了自己的家族,疯抢着一个身着衮服的男人罢了。
      思量之间,我端起茶盅,闲闲送茶入口,出人意料的奶膻味却直冲入喉,引得一阵猛咳。
      “可是喝不惯这茶酥?来人,换一杯清茶来。”见我这般狼狈,拓跋晟在一旁关切地问道。
      “哀家刚来的时候也就和你差不多大,”敏姑姑怜惜地帮我拍着后背。“也是喝不管这茶酥,光是闻到味道就想吐,先帝要聘南虞的熟手进宫,却被哀家拒绝了,不但如此,哀家还送嫁过来的厨师乐官也都遣了回去,可是你们看哀家现在……”姑姑闲闲的抿了一口茶酥,甘之如饴。
      我止住咳嗽,看着姑姑,有些恍惚,当年,一个倔强的女孩,就是不信自己在异国他乡会存活不下,就是不相信只能终身为人棋子,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女孩变成了憔悴的妇人,也从棋子变成了棋手……
      一个小太仆惴惴而入,“禀告太妃娘娘,皇上说宁妃病了,走不开……”
      “宁妃姐姐,真是好福气,有了柔宁这么乖巧的孩子,就是病了也有圣驾在侧。”似嗔似怨,说话的正是方才的仆阑氏,听她语气好似感慨颇多。
      宇文皇后冷冷地瞥她一眼,“仆阑妹妹好会贼喊拿贼,皇上数月下来还不是去你那居多,再过几月,干脆把皇上的修元殿搬到你的秋苓宫去得了。”
      “皇后娘娘,说笑了,芊婳怎敢,就是初一十五时皇上来了,芊婳不也是把皇上往姐姐那‘推’吗?”仆阑氏不惧不恼,巧笑倩兮。
      初一、十五一般是女子受孕极高的日子,按照古例,帝后应该合寝,因早期游牧民族抢婚的习俗,北巽并不是很在意母系的血统,但有名正言顺的嫡系子孙还是很重要的,所以如果真如仆阑芊婳所说,宇文氏和巽武帝之间问题就不小了。仆阑氏一番伶牙俐齿,我看见宇文皇后脸上已是青一阵紫一阵。
      “好了,今天本宫设宴是为了迎接贵客,不是看你们聒噪。皇后就要有皇后的样子,各自记住自己的身份!”敏姑姑看似无意的扫了仆阑氏一眼,仆阑氏慌忙低下头,收了方才的张狂。
      气氛一时冷然,我暗叹,看来,无论从哪方面考虑,姑姑心里还是袒护着宇文皇后的。
      “母妃,莫要动气,可敦也是说着玩的。”拓跋晟依然是一派谦谦君子风度。“皇兄想必也是走不开,望母妃见谅。”
      “走不开?不愧是独孤昶的好徒弟,翅膀硬了,师徒两个都不肯到哀家这来,哀家倒想问问他们,这萱莪宫里是有毒蛇还是有猛兽啊?”姑姑冷哼一声道。
      我垂目暗思,独孤昶果然是姑姑的难题,现在看来,就是这北巽皇帝也和姑姑别起了脾气。
      “母妃,苏家阿姐身体不好,皇兄心烦也是有的,而且,斛律光毕竟也作了皇兄十多年的文师傅……”拓跋晟未说完的话被姑姑一眼瞪了回去。
      一座噤声。
      我暗笑,拓跋晟,礼仪诗书,庞然大论,在你的好母妃面前似乎都是无效
      “雪,雪……”方才的小人儿拓跋珣在乳娘怀里突然向我伸开了小手,可惜了这孩子,有着这么漂亮的眸子,神智似乎却……
      听着童声糯糯,姑姑脸上才又恢复了笑容。“瞧哀家,又啰嗦个没完。辛夷,就在萱莪宫住下吧,有空就常到姑姑这坐坐,看得出来,珣儿这孩子也很喜欢你。”
      “是,姑姑,辛夷也很喜欢珣儿。”我坦然答道,起码这孩子是这宫里最无算计的人。
      不多时,茶汤已经煎好,我却挥手示意下人撤下,端起茶酥盏,对拓跋晟报之一笑,“多谢简郡王照拂,入乡随俗,辛夷还是吃这盏茶酥吧。”言毕,我轻轻抿了一口酥,腥膻之味还是令人反胃,但我还是闭目咽下,再睁眼,看到的是姑姑凤目中的笑意……

      文帝崩,故事,帝薨三日,焚其旧物,百官及妃嫔御者皆号泣而临之。妃悲不自胜,啼泣奔火以殉帝。左右急救之,良久乃苏。……武帝践祚,欲封妃为国太,妃辞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立而不远,吾育儿,乃先帝所托,岂可借之妄称汝母耳?且祖有明训,铸金人,成者为后,未成,安敢违祖训?”劝谏再三,终不纳。其贤若此。
      ——《烈女传?孝敏太妃》

      (1)啼妆:流行于东汉后期,“以油膏薄拭目下,如啼泣之状”,南朝梁何训《咏七夕》诗中便云:“来观暂巧笑,还泪已啼妆。”梁简文帝《代旧姬心中有怨》也云:“怨黛愁还敛,啼妆拭更垂。”都提及了这种妆饰。

      (2)斜红:其俗始于三国时。是面颊上的一种装饰,其形如月牙,色泽鲜艳,分列于面颊两侧,鬓眉之间。其形象古怪,立意新奇,有的还故意苗成残破状,犹若两道刀痕伤疤,亦有作卷曲花纹者。梁简文帝《艳歌篇》中曾云:“分妆间浅靥,绕脸傅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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