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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风月旧相知
盛夏,酷暑似火。开封府的街头热得如同蒸笼一般,人人都是无精打采。只有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快步走着,脚步虽有些虚浮,但衣袂飘飘,姿态俊逸,煞是好看。他紧皱着眉头,边走边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哎,令狐冲,令狐冲,等等我!”杨莲亭一路小跑,好不容易追上了令狐冲,大口喘着气道,“你走那么快做什么?真不像是受了内伤的人。”
令狐冲停下脚步,转过身道:“杨兄,我……”
杨莲亭笑道:“什么杨兄?叫莲亭就好。”
令狐冲道:“好,莲亭,我是要去找一个朋友,你不必跟着我了。”说着,急急忙忙地向前便走。
杨莲亭穷追不舍,道:“可是总得有人照顾你吧。我可以陪你一起找你的朋友啊。”
令狐冲道:“那天我们一直在一起的,可你又说只看见了我一个人,那必然是有人先把他带走了。”顿了顿,又道,“我只盼……他一切安好。”
杨莲亭奇道:“什么人会只救走他,却把你扔下呢?”
令狐冲蓦地停步,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他们,他们追上来了。”
杨莲亭一头雾水:“谁?”
令狐冲双眉紧锁,道:“连城受了重伤,那些人肯定会把他暂留在开封养伤。我得去各家医馆药铺问一问。”
杨莲亭道:“开封府医馆药铺不计其数,等你打听到消息,说不定那些人早把他带走了。”他抓住令狐冲的手臂,道,“让我帮你吧。”
令狐冲望着他乌黑清亮的瞳仁,心一软,道:“那么多谢了。”
四五个时辰之后,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先是落在房顶,然后像个灯笼般挂在屋檐底下,眨眼间,便没入了地平线,消失不见了。唯有金灿灿的余晖还在人间逗留,像一场末日之前极尽甜美的沉睡不醒的梦。天边一群大雁飞过,穿过一重重深紫色的晚霞,飞向遥不可及的远方。
令狐冲倚着石桥的栏杆,望着这黄昏景象,愁眉紧锁。晚风吹起他的衣摆,而他长身玉立,这画面,美得惊心动魄,又引人伤感。
身后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动听的少年嗓音:“你找到了没有?”
令狐冲转过身,道:“一无所获。”
杨莲亭却凤眼微眯,笑吟吟的道:“我打听到孟家医馆三天前曾看过一个病人,那人左胸中刀,伤势极重,是被许多侍卫带了去的。”
令狐冲抓住杨莲亭的肩膀,道:“当真?他现在在何处?”
杨莲亭道:“如意客栈,离这里大约二里。”
于是两人便步履匆匆地奔赴如意客栈。经过一处热闹的集市,令狐冲无意听到不远处一个人道:“华山派的令狐冲……”他一惊,停下了脚步,转头一看,原来是泰山派的几名弟子。只听他们谈论道:
“什么华山派的令狐冲,岳掌门不是发了书函,将令狐冲逐出了门墙么?”
令狐冲只觉眼前一黑,耳边仿佛有数道惊雷同时作响,震耳欲聋。
刘连城躺在榻上,胸口隐隐作痛。就在刚才,昏睡了整整三天的他醒了过来。看见身旁静静伫立的皇家侍卫统领冉枫,心重重一沉。他试图起身,却被冉枫不轻不重地按了回去,于是他发了怒,吼道:
“滚开!”
冉枫却面无表情的道:“殿下离宫已有三月,还请殿下以国事为重,待身体康复,便启程回京。”
刘连城咬牙,面庞的棱角分明如刀削:“令狐冲呢?!”
冉枫回道:“殿下是说那晚和您一起离开的男子么?”
刘连城道:“不错,他在哪里?”
冉枫道:“卑职只关心殿下的安危,其余人等,一概不在卑职管辖范围之内。”
刘连城“噌”地坐起,掀开被子便要下床。冉枫后退一步,垂首恭恭敬敬的道:“殿下,您要去哪里?”
刘连城顾不得伤口的疼痛和脑中的晕眩,飞快地穿好靴子和衣裳,推开冉枫道:“当然是去找他,难道指望你们么?”
冉枫横跨一步,挡在了刘连城面前:“殿下请留步。”
刘连城挑眉,冷笑道:“我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侍卫也管起了太子。”
冉枫道:“那位公子被人救走了,迄今为止一切安好,请殿下放心留在客栈中。”
刘连城微微松了口气,却深知此处不能久留,冷冷的道:“让开。”
冉枫却是岿然不动:“殿下,您不能再胡闹了。”
这句话听在刘连城耳中自然是大大的不敬,再加上寻找令狐冲的心思愈发急切,他抬手便拿起桌上的剑,“唰”的一声,长剑出鞘,凛冽的寒光横在了冉枫颈间:“你让不让开!”
冉枫突然跪了下去,道:“太子殿下……皇上一个月前生了重病,直到现在还卧床不起,您必须回宫侍疾。”说到此处,声音又低沉了下去,似乎很是痛心疾首,“皇上的龙体,恐怕……宫中已在准备您的登基事宜了。您是一国储君,未来的天子,怎能随心所欲,恣意流连于草莽之间呢?”
刘连城手一松,长剑坠地。他清楚地听见了自己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碎的声音。他终究还是逃不过宿命,只能离开这浓墨重彩酣畅淋漓的江湖,回到那腥风血雨的朝堂,回到那步步为营的深宫。他终归还是要在沉闷得让人绝望的华美牢笼中,度过他的余生。
最重要的,是令狐冲。他曾无数次回想,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便是在思过崖上与令狐冲酒剑相伴的那一个多月。从那时起,他的心便为令狐冲的笑靥而倾倒。后来,他受了伤,他一心只想让他康复,无论去到天涯海角。令狐冲……他是那样顽皮任性的稚童,又是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一路走来,相知愈深,牵绊愈深。他觉得自己是落入了自己亲手编织的一张网里,越是挣扎,束缚越紧。
而如今,是分离的时候了。他须得挥起家国的长剑,斩断这无端的情丝。
……
冉枫关上门离去了。他躺在榻上,神色麻木如行尸走肉,左胸口疼得像要撕裂开来。
原来执子之手,快意江湖,不过一梦。
天色晦暗,云霞不再。街上的人渐渐都散了去,各回各家。一个男子走在清冷的街道上,穿过千百家灯火,那背影在温暖而耀眼的一片暖黄之中,显得格外寂寥。
他停在一家客栈前面,抬头望了望写着“如意客栈”的牌匾,随即大步走了进去。
刘连城坐在桌边,无意识地抚着琴,琴音凌乱而萧瑟。他的眼中黯淡无光,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使得他一对眸子如同秋蝶一般枯槁憔悴。
门外似乎传来一些声响,有两个人在交谈,或者可以说是争执。不过很快便又安静下来。不多时,一个人影从窗口翻了进来,无声地落在屋中。刘连城恍若未闻,只是弹奏着《有所思》,曲调苦涩且断断续续,颇有悲凉之意。
“我记得那日在洛安谷中,你弹的《有所思》极为缠绵婉转,为何今日再弹,竟是如此悲切?”
刘连城蓦地转身,看见了一身青衫的令狐冲。他站在窗边,任由晚风拂着他的发,笑意浅淡而飘渺。
刘连城起身,走到他面前,既难以置信又惊喜万分的道:“令狐……你来了。”
令狐冲望着他,眼里闪着泪光,仿佛漫天星辰都在他的眼中。他突然张开双手,紧紧拥住了刘连城,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间。刘连城觉得颈上弥漫开了他温热的眼泪,心里突然就慌了:“令狐,你怎么了?”
沉默良久,令狐冲才缓缓的道:“连城,他们不要我了。”
刘连城不明所以:“谁?”
令狐冲道:“师父……将我逐出了华山派。”
刘连城大惊,轻轻推开他,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令狐冲垂下眸子,道:“我听到泰山派的人说……师父发了信函给各派掌门,信中说我勾结奸邪,伤害正派人士,武林同道……皆可诛之。”
刘连城握紧了拳头,怒道:“你师父竟如此是非不辨!”
令狐冲摇摇头,道:“师父定是误会了我,我要南下到福建去,向他老人家解释,盼他能让我回归华山。”他顿了顿,“连城,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细密的疼痛瞬间如丝丝雨水覆住了他的心。他放开令狐冲,后退了几步。
令狐冲看着他的神色,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就好像是在夜色沉沉的高山之巅上摸索,身前便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可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只能在无知无觉中走向那坠落的终点。
刘连城终于下定了决心,深深望进令狐冲的眼睛,缓缓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令狐冲也看着他,脑中一片混沌,却隐隐感到惊惧。他觉得自己离真相很近,但他很清楚,那真相,绝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刘连城不再迟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是越国太子,刘连城。”
方才听到师父将自己逐出华山派的时候,他听到自己耳边有惊雷之声。而这一次,刘连城这简简单单的九个字,仿佛一道屏障,重重地横亘在他与外界的一切声响之间。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时光仿佛在这万籁俱寂的瞬间流淌了千百年。随后,刘连城的话语如同落在水中激起涟漪的石子,又化为轻烟,飘入令狐冲的耳中:
“父皇病重,我必须回京去了。”
令狐冲突然笑了,笑得苍凉而无奈。
“我早就该想到的。”
“你说过,你迟早要回去。所谓江湖,于你而言,不过俯仰之间吧……”
刘连城亦笑得苦涩:“对不起。”
“师父将我逐出门墙,现在连你也要弃我而去了。”
令狐冲眼中的泪水一滴滴自颊边滚落,如珠玉,在凉薄的月光中闪过一丝绝望的光芒,随后坠落无踪。他望着刘连城的脸,仔细地端详,很久很久。今后天南地北两处隔绝,他定要将这容颜牢记于心,否则,他将何以度过踽踽独行于险恶风波的余生?
刘连城的手覆着他的面颊,微凉轻颤的指尖温柔地拭去了他的泪水:“听我的话,去杭州梅庄寻药治伤,然后到福建去向你师父解释一切,你就可以重返华山,过你自己的生活。”
令狐冲抬起头,道:“你曾说,总有一天,我能逍遥于天地之间。可没有你,自在也不是自在,逍遥更不是逍遥,你说,可怎么办好?”
刘连城无言以对,眼眶一红,险些落下泪来。
令狐冲道:“我要走了。”双手一撑,一跃,半个身子已在窗外。
刘连城突然道:“令狐!”
令狐冲收住下跃之势,坐在窗台上,回首看着他。
刘连城没有说“珍重”,也没有说“永别”,而是问了一个问题:
“你可知道,天下至毒是什么?”
令狐冲不解:“……是什么?”
刘连城道:“你将来就会知道的。”
令狐冲沉吟半晌,轻轻一推,跃了下去,落在地上,扬起些许尘埃。他靠在墙边,抬头望着天边月色如水,怅惘久久,然后,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在哀痛与寂寥中掺杂着丝丝缕缕的洒脱不羁。在这笑声中,他的泪水干了,干得彻底。
这悠长的笑声以一口殷红的鲜血告终。
三日之后,天朗气清。如意客栈外停着一辆马车,前驾四马,高棚锦帷,甚是气派。车旁二十几名侍卫列作两路,将马车护在中央。
刘连城一身黛蓝绫罗衣,束金镶碧玡钮带,衬得他气度华贵,俊美无双。只是眉间隐隐愁色,仿佛在他身周绕成一层薄雾,使人不敢近前。他正要走上马车,客栈老板却突然恭恭敬敬的走过来,道:
“今天早些时候,有一位令狐公子在小人这里留下了信件,说要转交给您。”
冉枫接过那信,交给了刘连城。刘连城拆开信封,取出信纸,缓缓展开来,上面只有四个字:
莫忘莫念。
他端详着这四个字,许久,才又将信收回怀中,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车边的冉枫一声令下,队伍便浩浩荡荡向北而去。车马远去,在沙尘之中,令狐冲自隐蔽处缓缓走了出来,凝望着北方,突然想起幼时在华山墨渊阁里的一本书中,读到的一首词:
清颍尊前酒满衣。十年风月旧相知。凭谁细话当时事,肠断山长水远诗。
金凤阙,玉龙墀。看君来换锦袍时。姮娥已有殷勤约,留著蟾宫第一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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