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色华年

作者:逐梦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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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他说,他叫浔泽



      我曾偷偷瞧过平康编纂的古籍,名字记得不甚清楚,大抵是《山海情史略考》之流,里面描述了不少山川的旖旎风景,诚然他自作聪明的添了许多风流史话,无非是些无用的点缀,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但我依稀还记得那上面提到过,自然界里有类水,既羸且弱,舟船不胜,故得名弱水。
      现下承载我的水,便忒羸弱了些,想那锅中的饺子,落水之后还会有个上浮的过程,固然那饺子翻腾数下还是会沉到锅底的,但等到水温滚沸之时、饺子煮熟以后,它最终还是能得以重见天日,换句话来说,就算我死了,别人看到我的浮尸也好把我葬了,至少在阴曹地府有个挂靠,不至孤魂野鬼般寥落。
      然我自落水之后,忙着庆幸水色清澈、不见杂质,更难得的是水温适宜,与体温一般高低。可是我的身体像灌足了铅,儿直往下钻,水压渐渐加大,压迫四肢百骸,可恨是那水卯足了劲往鼻孔里钻,我只鼓着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睛,越来越疲软虚脱,有些透气不过。难得我今日就要葬身于此,没见到神仙花肥里惊世骇俗、数一数二的“淼”,勉强也算生平一憾事。
      我快死了。也许简柔说的成仙的契机就是这般。
      我乐观的想。
      可是平康教训的好,修仙不易,从凡间浩如烟海的道经里看,不经过九死一生、千锤百炼,哪能得道成仁。换言之,我在沉痛的快感中,又没死成。
      救下我的,正是浔泽天尊。
      很多年后,我一直想一直想,如果那日,我没有逆着祝余的话往东走,或是爬下枝丫散步的时候死拉着简初,不记得什么浔泽啊天尊啊,那么,会不会生活的快意一些。
      这厢溺水,我正安排后事,忽觉唇上触碰到一个温软的物什,夹着温热的气息源源不断向我被压力夹滚空空荡荡的腹内度气,那时我大脑已然麻木,对于呼吸这事实在不甚敏感。但这股气息一旦流下颈喉,便唤起了体内求生的渴望,朦胧中我感觉到五脏六腑渐渐温暖,因无力而虚张的手无意识地抱紧救命稻草。
      值得一提的是,我向来矜持,只在必要的时候不那么矜持一会会儿,此番落水,天昏地暗、乾坤逆转,正是必要且危急的关头,我便不那么矜持地向那股气息靠拢去,使尽了吃奶的力气贪婪的吸取更多的新鲜气流。感觉到来人的热情,我下意识睁眼,却看到满目的星辰流转,一双深邃如渊的眼眸紧紧把我包裹,那眼眸里暗色汹涌,有瞬息光华,我心一时有些荡漾。
      弱水描摹起粗重的纹路,他俊朗的身姿,踩着漫天飒沓的流星而下,朦胧夜色里尽是白莲清和的暗香,我听闻人但凡到了最后一刻,总有些一生也放不下的执念,这些光影的错觉总会在脑海中不断徘徊,在死前反复回放,最终归于虚无,这泓墨潭隐隐的深眸,大抵是我化不开的念想。
      我扬了扬头,水波销魂、月色尚好,只可惜我再也感受不到了。谁知那束在腰上的臂弯却暗暗使力,一股气流倒行逆施而上,我霍然抓住一双手,温热而真实。胸口卸下一块大石,我惊喜之下“嗬”地笑出来,不料一口水趁机就遁了进来,我乖乖又向他的唇息靠拢,然两人同在水下,气息是有限的,他为救我而下,我却这般巧取豪夺、攻城略地,确然忒不厚道,待缓过一口气来,我抱歉着向来人报以一笑,顺带向他衣角蹭了一蹭,以示关怀。
      他嘴角微微上扬,坚挺的鼻梁衬起眉宇间的勃发英气,显得整个轮廓温和英朗。他拢袖扣住我的手掌,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臂膀诚然消瘦了些,但将我搂着的力度正好,我躺得很是舒服,眯着眼睛环在他怀中,此刻我深深体会到了简初抱着大鸡腿的感受,满足而小心翼翼。
      呃,希望他还是不要把我扔回水下的好,我忏悔似地又往他身上蹭了一蹭。
      他的嘴角噙着笑意,换了身形便把我横陈在腰间,逆着水势加速上浮,我稍一晃神,漩涡的水势搅得我好好的一张脸扭曲的错位变形,我再一晃神,便螃蟹般横着越过了临界的暗流,瞬间只觉胸口一空,水压骤减,水波浩荡、月色透亮。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仿佛置身在平康的小茅庐里,十分不耐地躺在他那硬冷又波纹起伏的石床上。平康向来自誉清高,平生最不屑神界的位序之争,是以百万年过去,他依旧自得其乐,遥享八方仙众的尊崇,空顶个上神名头隐居在堇源,过着节衣缩食的日子。
      有物件在头顶晃了晃,一丝光亮直直钻入眼皮,晃的我头疼。我顺势侧翻身避光,将手枕在脸颊下,调整个舒服的姿态朦胧睡去,入耳有男子的温热的吐息,“你只是个小孩子,何必把全族的担子压得这么重,且将魂魄好好养着,把一切都忘了,也好。”
      我没听明白,许是睡得有些迷糊,我将脑袋下的枕头蹭了蹭,挪身裹向温暖的锦被,安心睡去。
      将眼皮沉沉挑开的时候,已近正午。出乎意料,我并不待在平康的小茅庐中。我环顾四周,是紫藤流泻,泛着清浅的幽香。
      娘咧,我竟然就这样躺在赤裸裸的青天白日下。
      昨天,我明明记得我睡着温软的枕头、暖和的锦被,唔,还有一个俊俏的少年。
      我揉了揉眼睛,本来脑袋里一半粉来一半水,各掌其位、互司其职相安无事,可经过昨天滚坡溺水那么一折腾,全搅和在了一起,成了一团浆糊。
      突然想起简柔和我说过,招摇山往东的青丘住着九尾狐一族,狐族容貌天下无双,就是机灵过了总喜欢戏弄人,前些日子小狐狸紫宸还跑来特特和简初炫耀,说是他下界游玩,不幸被人调戏,那凡人摸着紫宸滑润的小脸正要快活快活,紫宸却一闪身将身后的草地幻化出一方水泽,他将凡人溺到湖中喝喝水,从水里拽到陆上透透气,又从陆上折腾到水里游游泳,再从水里拖他到陆上伸伸腰……几十个回合后,那人便求爹爹告奶奶发誓决不再犯,紫宸却仍嫌不够解气,略施了个术法愣是把他倒吊在了鬼族的快活林里陪一干山妖野鬼快活快活去了……
      如此看来,昨夜溺水这件事极有可能是我前几天计划炖了简初这事儿东窗事发。紫宸近来新承了君位,愈发的意气风发,风头正盛,以后还得对简初好一点儿,不宜顶风作案。
      思考的碎隙,就没注意有人走了过来。由远及近,和梦里沉沉如钟的嗓音重合一分不差,“倒是小瞧你了,九死一生还能睡得这般踏实,天塌下来也唤你不起。”
      我吓了一跳,将将抬头。
      原先简初说九尾狐族的容貌很占便宜,我还不以为然。平康人虽然讨厌了些,但客观讲,他的容貌却俊美的正好,少则无韵,过犹不及,就算漂亮如紫宸,大概是因为年岁尚小,风姿也还差了那么一点点。但眼前这头公狐狸,唔,要容貌有容貌,说气质有气质,我看就算平康来了,也是要矮一矮头的。
      难怪出手也这么狠,我明明还没调戏他。
      我将他从头顶到脚趾打量了一遍,说到底还不就是一只走兽么,这么小心眼儿,想到这一层,我俨然又有了立身为人的优越感,撇嘴道:“你看我水也溺了,鬼林子也待了,折腾一晚上,消耗了不少体力,你给我找些吃的来吧。”
      公狐狸笑笑说:“牙尖嘴利,不分轻重。”他将新摘下的浆果摆在我跟前,又变戏法儿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湾翠绿芭蕉叠成的叶盏,递了与我,继续说道:“想来平康应当同你讲过,东湖到处都是一种叫做‘淼’的生灵……”
      我正好渴的不行,见他这么体贴的盛了甘甜清醇的净水给我,便感激的一把接过,兴致冲冲地饮下,没有细听他的下文。
      公狐狸顿了顿,接道:“就是眼前你所看到的模样……”
      我“霍”地抬头,两只眼睛齐刷刷看着他,又不可置信的瞅瞅碧色叶盏里摇晃的清水。昨晚在斜坡上滚的久了,脑筋纠缠在一起一时转不起来。
      公狐狸这是说,我刚所喝下的水,其实不是我想象中的水?
      我干笑道:“我明白,我明白,您是说这水其实不像我们看到的这般晶莹清透,这里面还存着许多的微小生物,要我先把它煮开了再喝,对吧?”
      他的喉结动了动,像是在组织语言,半晌,他措辞道:“你可有觉出喉头里阵阵的”他斟酌片刻,用了“涌动”这个措辞,我尚在怔愣中,他又正正经经补充道,“恰当的说,你可能喝下了这‘淼’身躯的一部分。”
      “啪”一声,晴天霹雳。
      我摸了摸肚子,似乎有股凉凉的气泽在腹内涌动,涌动又彷徨。
      公狐狸凉兮兮地说:“我本好心把这罪魁祸首交给你出气,未料你竟出乎意料的豪爽。”
      他修长的手指从我头顶的枝丫上慢悠悠的捻起一条绿油油的、蠕动着极其肥硕身躯的毛毛虫,随手放在我手中颤抖着的叶盏中,那可怜的毛虫连挣扎的气力也没有就直直往下冲去,沉在了盏底。小毛虫在爬啊爬啊,身体上两排肉滚滚的触腿在叶盏底不停地蹬着腿。
      小毛虫一睁眼、一蹬腿,就背过气去。
      看的我心惊肉跳。
      不一会儿,水面开始翻涌、打起螺旋,将毛虫的尸体死死裹在盏底,绿油油的边界变得模糊、消散,最后整团漩涡渐渐归于平静。
      我眨了眨眼,叶盏里又是一汪清清如许的泉水。
      我不能言语,不能言语。
      公狐狸强忍住笑意,补充说:“方才我还不好断定,直到见这“淼”吞噬了条蜈蚣才将将拿给你瞧,现在想来,还是不该跟你说的好。”
      我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万分惆怅,不知道这只淼会不会险恶到把我融化开来报仇。我瞪着公狐狸,心内愤愤,天底下还有把谎话说的比这还直白的人么?真是没有天理了!但思及小命,我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只好咬着牙涩涩回道:“诚然,是你救了我。”
      闻言,公狐狸满意的摸了摸我额前的碎发,这副模样,我的脑子里只闪过一个词,“父慈子孝”,不由纳闷,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只公狐狸是我走失十多年的亲爹呢。这厢我脑子里胡思乱想,公狐狸却绷起脸,道:“昨晚怎得这么不小心,平康就没向你炫耀过他这些致命的小玩物么?”
      我说:“祝余倒是和我说过,不过他让简初先照顾我,的哦,简初是平康送我的兔子,可是简初睡的太死,我就一个人随便逛逛,思考思考求仙问道这码事儿。”
      公狐狸的眼里有忍不住的笑意,问:“求仙问道,你倒是能折腾,准备求谁呢?”
      我决定为自己挽回一些面子,抬起头来雄纠纠气昂昂得答道:“简柔与我介绍了三重霄上道法高深的北斗星君”
      公狐狸的眼里有些波澜,盯的我左右不自然。
      我只得老老实实再次接口道:“他老人家座下大名鼎鼎的三弟子随渊”
      公狐狸还是直直将我望着。
      我咽了咽口水,三次接口道:“蓄养的一只生龙活虎的灵狮。”
      公狐狸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我说:“你一无是处,准备怎么去求人家?”
      我想了想,说:“首先,我很有仙缘,你看平康还欠着我一笔债呢;其次,我很有福缘,从来都是惹是生非、大难不死;然后,唔,然后……”
      公狐狸看着我半天没然后出个所以然来,善解人意道:“似你这般缘由怕是没人敢要你,我看今日晴光潋滟,日头正好,我就勉强收你为徒,你觉得何如?”
      我抬头望天,乌云密布、隐有雷雨之势,不知道这个晴光潋滟、日头正好应当怎么解,可想一时不察,不明白这番情真意切的谈话怎么就演变到了拜公狐狸为师这样无理取闹的地步。审时度势一番,显然我并不是公狐狸的对手,若贸然扫了他的兴致,最后吃苦头的还是自己,我唯唯诺诺、无语凝咽,
      见公狐狸依旧将将把我望着,不得已,我甚是憋屈点头道:“诚然我没别的选择。”等搬来平康这位救兵再行翻案之能事,我闷闷在心里接口道。
      公狐狸说:“唔,忧儿懂事了许多。还有,暂且抛去昨晚你拽着我手做的一夜枕头不说,你轻车熟路就脱了我一身衣裳,是何道理?”
      我“啊?”一声,心下惴惴。
      虽然平时我为人处世有些不拘小节,但在夜深人静处如此坦白的调戏一只走兽,实在不像我的作风,遑论这个调戏对象还是只骚狐狸。我小心回道:“想来是梦游了。”
      看公狐狸一脸玩味笑意,我忐忑补充,“这梦游症实是我的心结,前些日子梦游还把厨房闹得鸡飞狗跳,差点把简初煎煮了,现下想来,颇是懊悔,懊悔的很呐。”
      公狐狸真真耐得住性子,还是满脸笑意的看着我。
      平康曾和我说过,谈话最讲求公平,你来我往方显谈话艺术。似今日这般,我一人在喋喋不休的追求艺术。对方只管微笑致意,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我疲于抵抗艺术的独立性,委实憋屈。
      紫辰那小狐狸果然找了个好帮手。
      我抬手告饶,“神仙师父,您饶了我吧,以后我把简初当姑奶奶供奉着,万万不再惹紫宸这个小魔头,哦,不对不对,是万万不去惹紫辰仙君那小祖宗的了。”
      公狐狸说:“紫宸,嗬,他倒是和你一般顽劣。他出生之时,青丘帝君紫渊有心传帝位与他,还托过我将他历练一番,看来忧儿你到堇源不过数日,过得却很是精彩呢。”
      听公狐狸的话里意味,昨日确然是我鲁莽了。我瞧他直呼平康的大名,连青丘的帝君都还仰仗着他,想来地位定然不凡,便打个哈哈,十分谄媚道:“原是误会,误会一场,呵呵,敢问神仙师父尊姓大名?”
      那日的光线,角度正好,打在他侧脸的轮廓上,柔和却不失挺拔。时间仿佛静止,他长而浓黑的睫毛下,眼眸深沉如渊,轻轻一抖动,便有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他道:“浔泽”
      再次回忆这幕的我想,这大抵是我爱上浔泽的前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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