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宫行

　　方才他看见姑姑手里端着一个托盘进了门去，那托盘上是一卷打开的经文，文体是梵语，他也略懂一些，那匆匆瞥来一眼，竟好似往生经。对，他没看错：往生经的经文和其他的经文不一样，字体很大，用的是左书。这样的往生经，是从前越姜族的古法，如今已鲜为人用，他们相信一个人在离开人世前，魂魄会有所动荡，遂念此经文，先安定魂魄，他知道太后的祖族便是越姜，可如今这样的古法，却为何会用在泓漓公主的身上？
　　瑨淮靠近祠堂的窗棂边，在最隐蔽的位置，伸出手指在窗纸上捅破了一个很小的洞口，透过这个洞口，内里一切皆可入眼。
　　果然，那往生经文是念给泓漓公主所听，泓漓公主浑然不知何意，只谨记了祖母皇太后的话，对待一切仪式态度恭谨；瑨淮的眉头越拧越深，他看见姑姑拿起她的手，取出一根细长的钢针，扎破了她右手的中指，遂将那指尖三滴鲜红的血液，滴落进了为她准备沐浴的木桶之中，这也是越姜王族的古法，用以鲜血混合晨曦木兰竹下的露水，来净身洗罪，也有捆锁六魄之意，传说用这样水侵泡身体后，即便这个人投胎转世，也无法重新再回到她的家族，将与她这一世的亲人，生生世世永诀。
　　这一切都显得太过诡异。
　　他心里那极为不好的猜想由模糊变得逐渐清晰，越来越清晰。
　　仪式完毕后，公主宽衣，踏入了屏风后的沐浴桶中，他别过脸，等待着供香祠里的人一一退下，只待那内里就剩下了泓漓公主。
　　瑨淮并未等待她沐浴完毕，而是直接推门而入，祈雪瞪大了眼睛，惊叫一声抱起双臂将自己浸泡在了水中，这一幕，是她完全没有料到的，她慌忙伸手去拿屏风上挂的衣衫，可是太急反倒碰倒了屏风，眼前与他，只隔着那薄薄蒸腾的热气，她忍不住想再次惊呼，他快步走过去捂住她的嘴：“别出声！姑姑们都还没走远。你想让人看见你这个模样吗？”瑨淮慢慢松开手，她果真懂得厉害关系，她没有大叫，而是狠狠的将他瞪着，身后乌黑的发丝飘荡在水汽之中，好一派艳绝的美色。
　　“你来这里干什么……！？”祈雪问他，压低了声音，口气不稳。
　　瑨淮别过脸不去看她，他伸手捡起她掉落在地的衣衫，递给了她：“放心，我对你没有那个兴趣，今天过来只是想和你谈个条件。”
　　祈雪慌慌张张的披好衣衫：“索绰罗瑨淮。”她叫着他的名字：“你是疯了吗？”她冷笑，身子仍在微微战栗着，他背过着身子，道：“我可没有疯，我看疯的人……该是皇太后娘娘。”
　　“什么意思……？”
　　“你真以为方才的礼仪只是普通的拜祭先祖吗？”他含着笑意的口吻忽然变了，变得严肃而低沉：“超度，净身，以血洗罪……这一切都是在为送你上路做准备。”
　　片刻，他也没听到她再说出一个字，瑨淮很想回头，但忍住了。
　　如雷贯耳！她的心也乱了成麻。恐惧，寒心，甚至是解脱……这样的心绪堵塞着她的胸口，那颗怦怦跳动心，终还是慢慢趋于了平静。皇祖母要取她的性命，一向疼爱她的皇祖母为什么要突然之间取她的性命？原因只有一个。这个宫里，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
　　“就算皇祖母要杀我，可这件事与你又何干，莫非你打算出手相救？”她有些讽刺的反问。
　　“云禅寺的典书阁里有一本名叫‘万般佛法’的书，如果你答应帮我拿到此书，我便救你一命。怎么样，一本书换你一条性命，你怎么也不算吃亏。”他直截了当，毫无拐弯抹角。
　　她静默着。
　　“难道你甘心就这么被杀掉？”
　　一阵子，仍是没听到她的回答。他淡淡说：“我不强求你，既然这是你的决定，你便当我今日从未踏进这供香祠。”
　　“等等。”祈雪喊住了即要离开的瑨淮，心里霎时冒出比起顺命解脱更强烈的夙愿。她是不想死去的，不想就这么莫名委屈的死去，她还没等到与凌轩白头到老，还没等到小镜梳妆，他亲自为她画眉绾发……她怎可就此离开！
　　瑨淮站住了，他在等她的决定。
　　“既然皇祖母想取我的性命，单凭你，又如何能救我？”
　　他挑了一下嘴角：“就凭我的命。”
　　泓漓公主代替太后前去云禅寺祈福的消息，已经在宫里传开了去，众人皆以此为太后疼爱及看中泓漓公主，就连端仪贵妃都未察觉其中的异样。索绰罗瑨淮暗中向皇上建议此次祭拜让太子孝玦一同随行，一来是为了祭祖天地，二来，则是希望佛门清净可让太子修身定性；在所有臣子的小辈之中，元嘉帝对和贵妃这个侄儿最为宠信，亦对此提议十分赞同，即刻便下了旨意，也准许了瑨淮一道陪同保护。这样的理由，太后也无话可反驳。
　　祈雪的心里格外不安，不知瑨淮为何会拉上太子。
　　孝玦皇兄的为人她很清楚，他自幼性子乖张，任性妄为，不似孝琝皇兄那样沉稳内敛，这些，相信打小和孝玦一同念书生活的瑨淮也是跟她一样的明白。莫非在关键时刻孝玦皇兄会救她的性命？孝玦皇兄要怎么救，他知道实情吗，他堂堂太子殿下，又怎会轻易答应他？这样的疑问盘旋在祈雪的心里，让她一路心事重重。
　　云禅寺坐落在大燕以南云霞山的山脚处。
　　从前它只是一个普通的祠庙，供百姓苍生虔诚祭拜，可从南诏帝一代起，云禅寺被划为了皇家寺庙，专供皇室中人使用。
　　据闻南诏帝乃是性情中人，对待先祖德昌帝傅陵枼氏隽行与彩皇后的不伦恋情竟然很是崇敬；有人说，彩皇后就是景帝之女绾公主文虹，后嫁给了她的亲叔隽行，成了他的皇后；也有人说，德昌帝根本不是景帝的亲兄弟，而是他的亲生儿子，并爱上了与他同父异母的妹妹绾公主；这样的传说在坊间为人津津乐道，却无可否认这是启南王朝史上最大的皇室丑闻，本该是不被再轻易提及的，可南诏帝偏偏喜爱，甚至将当年德昌帝邂逅彩皇后的云霞山划为皇室专属地，而云禅寺自此以后便成了皇家寺庙，南诏帝的这一举，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罢。
　　祈雪嗅到了一片清新的桃花香，不由掀开顶轿的幔子，将目光挑向了窗子外面，这一带是片桃花林，风景极好，林下湖水青碧，漫漫花瓣都落在了湖面上，随水悠悠的流到了很远的地方。祈雪轻轻叹了一声，不知德昌帝和彩皇后的魂魄，在他们离开人世后会不会重回这里，这个他们曾经相遇的地方……光阴过百年，有南诏帝感怀他们，亦有她这个后人为之叹息；只是皇室里这样的故事又何止这一个呢，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成为了永远不被揭开的历史，而将来又会有多少个故事，重复这样的上演？
　　桃林与她渐行渐远。
　　祈雪慢慢放下了幔子，前方是太子的銮车，身后则是浩浩荡荡的禁卫军，阵仗是如此的庞大，越要下手便越是做好准备功夫，用以事后掩人耳目，只是皇祖母太后在祈雪的心里一直是和蔼高贵与慈爱的一位老妇人，她差点忘了，她骨子的血液里也流淌着皇室中独有的残酷，这份残酷为了维护皇家尊严，关键时候，甚至会不惜牺牲至亲。
　　缓缓落了轿，宫娥扶着她出了来，祈雪看见前方太子也从金銮轿上下了来，眉间竟没寻到那常有的不耐，这实在不像平日的他，瑨淮调转马头几步走到他们身边，前方是一行长长的石阶，姑长早早就带着替皇家代发修行的信女们在此恭迎他们，恪行大礼。
　　一切已安排妥帖，太子与瑨淮会在山脚的别院稍作歇息，而她将先随姑长前去寺庙内里为太后诵经，她和瑨淮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
　　“请公主朝天行六肃三跪三拜礼。”姑长对她道，她态度还算恭敬，可眼神却像个死人一样，毫无生气。
　　她听罢楞了半响，连孝玦也觉得有些错愕。姑长看出他们的疑惑，口吻淡然的解释道：“这是太后娘娘的吩咐。”
　　祈雪没有做声，一切皆按旨意奉行。待到行完礼，姑长又对她道：“请公主向太子殿下行三跪九拜礼。”
　　“不必如此麻烦！”孝玦挥了挥手，全然不懂这大礼做何意思，她却懂，皇祖母是让她与太子永诀，断了这一世的兄妹情分。
　　“此礼不可省，这也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姑长道。
　　礼毕。
　　姑长带了她先行去了云禅寺，祈雪转回头看了瑨淮一眼，他神色平淡，这短短的对视，她未从他眼里读出任何讯息，遂不再回头，只跟着姑长向前走去。
　　瑨淮还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他心里是同样不安的，不知她能否顺利拿到那本《万般佛法》。
　　“想不到连你也是如此。”身边孝玦却叹笑道：“我这个妹妹，可是千古难得一见的美人，可惜她已经被父皇早早赐给了凌轩，你还真是胆大，竟不顾一切的要与她私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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