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痴愚遇见无尽

　　这一年的仲夏节来临之前，阿伦拿到了毕业考试成绩单。原本他的历史和生物差几分才及格，而通用语一塌糊涂，但兴许是初级学校有心要给差生一个继续接受教育的机会，不仅举办了补考，还大发慈悲对分数进行了一次四舍五入。总之，有惊无险，他度过了难关。

　　在狄安娜的督促下，阿伦笨手笨脚地用丝带将带小孔的纸页固定好。这些是他的个人档案，初级学校老师对他的鉴定，包括身体健康、精神状况和行为品德等等，还有成绩单，家庭背景之类。

　　“阿伦，考验才刚刚开始。”狄安娜坐在马车内，脸色苍白，深深地呼吸着，“接下来，我们要去艾尔尼亚学校接受面试，你记住那几个问题了吗？噢，我觉得，我们必须再练一遍！”

　　“饶了我吧，都练了五十来遍了。”阿伦仰在狄安娜对座，心不在焉地欣赏窗外青黄两色的田园风光——那浩瀚的麦浪间，有几个踩高跷的咧嘴龇牙的稻草人，挥舞着脏手套机械地走来走去，不时惊起几只鸟雀。地势渐渐拔高，疾驰的水马犯了懒，偏离道路寻觅青草，车夫急忙挥鞭呵斥。一条澄碧的水练，正从北面雪山云雾中，蜿蜒流向他背后的多罗城。

　　“求你啦，”狄安娜揪住阿伦的耳朵，仿佛在示弱和矜持之间纠结着，她恼怒的语气忽轻忽重，“练不练？我不介意减轻马车的负担，把你扔下去和稻草人呆在一起。”

　　阿伦不得不收回视线，配合地提问：“你叫什么名字，可以怎么称呼你？”

　　狄安娜将双手扣在腰前，煞有介事：“请称呼我为艾瑞丝，我来自狄安娜家族……”

　　“艾瑞丝，请谈谈你对我校的了解。”阿伦头疼不已，据他这段时间了解，艾尔尼亚学校的本部，位于光照山脉平原西北方。上一回，他乘坐冰雪凤凰去过那附近的国民大会堂，感觉与多罗城相去不远。如今坐马车才知道，这路程足够他和狄安娜把十几个面试问题疯魔地重复好几百遍。

　　其实，关于学校面试的事，阿伦曾咨询过庇护王华无尽，通过那本名为《恶魔学》的硬壳书。
　　华无尽言简意赅地写了四个字：“保持微笑。”

　　想象着华无尽面瘫的微笑，阿伦实在难以苟同，也不好意思照搬过来安慰狄安娜。马车终于穿过光照山脉下巍峨的城门，几个穿铠甲的士兵为他们指路，在金红两色的建筑群转了好一会儿，阿伦终于看见了一座依山而建的雄伟城堡，或者，该称之为围墙圈起来的城堡群。

　　“你们在意这围墙吗？诸神向巨人许诺，只要巨人在六个月之内建好一面环绕神域的石墙，就将某位女神嫁给他，然而，神话故事总是不会如愿发展下去，我们也不想反复向新生讲解此事。”马车停在吊桥前的大门口，两名青年男子一左一右迎上来，彬彬有礼地将狄安娜扶下马车。

　　阿伦好奇地打量这两个青年，他们大约十七八岁左右，略长的头发用缎带细在肩后，穿着撒开的翻边领外衣和深灰色膝裤皮靴，胸前还各自别着一朵白玫瑰，俨然贵族扮相。

　　“小孩，你在笑我这身打扮花里胡哨是吗？理事会再三强调，”其中，额前垂着一缕卷发的青年，他转过身，一边领路一边吊儿郎当摊开手，夸张地模仿着某个人讲话的语气，“为了学校的声誉着想，你们必须给新生制造一个良好的假象！我们平常不穿这个，就像公孔雀——”
　　他猛地回身鞠躬，将一朵白玫瑰递到狄安娜面前：“为了迎接尊贵的小姐，才盛装打扮。”

　　狄安娜捂住胸口，不太适应这种癫狂的绅士做派。她刚想莞尔致谢，那朵玫瑰的花瓣竟颤动着脱离枝头，又迅疾扇动蝶翅撞进她怀里。她低呼一声，下意识撒开手，一张雪白的纸页滑落下来。

　　“请妥善保存你的玫瑰密言。”另一个笑容灿烂的青年，也递给阿伦同样一朵白玫瑰。

　　有了狄安娜的前车之鉴，阿伦谨慎地接过玫瑰，这玫瑰先变成蝴蝶停在他指间，继而平摊成一张纸。纸上有白玫瑰状的图纹，蝇头小字次第浮现：阿伦，水银玫瑰学院，1楼第9考场，53号。

　　狄安娜勉强恢复了镇定，边走边问：“什么是玫瑰密言？”

　　笑容灿烂的青年道：“美丽尊贵的小姐，首先，我为我这位朋友冒犯你感到抱歉，我们是‘水银玫瑰’学院的炼金学徒，长期和毒药打交道，导致我和我这位朋友脑子不那么正常。但要回答‘何为玫瑰密言’这个问题，我们无疑是最佳人选。”

　　“那你倒是回答啊！”狄安娜有点心神不宁——卷发青年正直勾勾看着她。

　　“大约是在几个世纪以前，炼金术受到了法术界的打压，你知道，炼金术师，可以通过药剂提高某个人的精神力，在那之前，法术界认为，只有坚定的信仰和健康的心态才能提高精神力……”

　　卷发青年插嘴：“他们信神，我们嗑药，谁正常？”

　　“别闹，”保持笑容的青年一把推开他，继续向狄安娜和阿伦讲解，“炼金术师们不得不隐姓埋名，在自己的地下实验室悄悄工作。期间为了交流信息，他们发明了一套玫瑰密言。不同颜色的玫瑰象征着不同的元素属性以及暗语。后来，炼金术师终于以成果征服了法术界的偏激派，许多著名的人物成了艾尔尼亚学校的中流砥柱，这套玫瑰密言也因此得以保存，沿用至今。”

　　卷发青年道：“白色玫瑰象征着‘接纳认可’，或者‘引入新成员’。在炼金学上指水银。我们又将水银奉为王后，尊贵的小姐，你的银卷发就像水银王后一样动人。”

　　“我像汞一样……？”狄安娜一点也不喜欢这比喻，尴尬地笑了笑，一个劲向阿伦打眼色。

　　阿伦正在领会这个眼神的含义，就听见卷发青年道：“不过是场面试，尊贵的小姐你何必紧张？来，小孩，吃颗糖吧。”一颗绿皮纸包裹的糖果递到面前，阿伦这才明白，“小孩”指的是自己。

　　“哦，谢谢。”阿伦不假思索地剥开糖纸，将一颗褐色的圆球丢进嘴里。狄安娜惊恐地想制止，然而已经晚了——一股浓郁的酸味冲鼻而上，阿伦泪如泉涌，几乎将脸皱成了核桃表面。在两个青年放肆的狂笑声中，他连吐出那颗糖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腮帮子已经不听使唤了……

　　狄安娜怒道：“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

　　卷发青年笑着说：“尊贵的小姐，请别生气，我们只是想逗你开心。那颗魔酸糖是我的得意之作，比杨梅酸二十万倍左右，但没有腐蚀性，完全可以放心食用。”

　　一直笑容满面的青年则道：“罢了，即使我能保证你们笑着进去，也不能保证你们笑着离开。”他领着两人进入城堡式建筑，在一楼长廊的第九扇门前做了个请姿，告诫道，“在面试之前，不得服用任何炼金药剂，在面试时，不得携带咕叽鸟或使用任何与外界沟通的法术。否则，后果自负。”

　　狄安娜看了看玫瑰密言，她是52号考生，排在阿伦前面。当房门里传来呼唤52号的严厉男声时，她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自己的档案，向阿伦道：“我，我进去了！”

　　“……”阿伦本想说句“加油”，但酸到发麻的舌头罢了工，只好挥泪用力一点头。

　　狄安娜笑了笑，抖着手敲了敲门，很快消失在考场内。

　　阿伦孤零零地坐在门外红木长椅上，在他看来，这城堡陈旧不堪，穹顶满是蛛网水渍，除了对面彩色玻璃投进来的光，整个走廊黑漆漆的，颇有些阴森恐怖。他起身转了一圈，每扇门都紧闭着，四周阒静无人，既看不见应考的初级学生，也未遇到像刚才那两个贵族扮相的青年的本校学生。

　　“不是的！”第九扇门里，突然传出带哭腔的声音。是狄安娜。

　　阿伦回过神，连忙屏住呼吸，蹑手蹑脚靠近这扇门，贴耳谛听——

　　“像你这种自以为……卖弄风骚……丑陋……”一个声音模模糊糊。
　　另一个声音较为清晰：“……治愈卧床不起的……真应该同情你，胸大无脑……撒谎……”
　　“我没有撒谎，”狄安娜语无伦次，有些崩溃，“我不要你们同情，我是凭自己的本事……！”
　　“得了，她把我们这里当成了慈善机构或者许愿井。让她滚蛋吧。”

　　阿伦听得惊呆了，发生了什么事？这些考官，怎么会如此对待狄安娜？

　　“53号，阿伦！”

　　阿伦无暇深思，惶惑不解地敲开门——狄安娜不见了，空荡荡的考场内，只有三个穿罩衫长袍的老者严阵以待。或许是这三人逆光而坐的缘故，他们五官轮廓暗沉，神情格外森冷严酷。

　　“姓名？”中间的老者看了看他的档案。

　　“阿伦。”他忍不住东张西望，这考场只有一扇门，狄安娜究竟到哪去了？

　　老者抬起头，锐利地盯过来：“听说你亲生母亲是个暗娼？”

　　“什么？”阿伦以为自己听错了。

　　坐在左侧的满脸红泡的老人粗鲁地问：“你是婊|子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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