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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半夜时分开始起风，随风而来的是今年的初雪。虽说是初雪，却下的极大。早上推开门时仍在铺天盖地地下，房顶庭院遍染玉色。胤祥放了年假，但依旧习惯早起，只不过早饭之后便无所事事地窝在暖和的小榻上喝茶看闲书。我心里有事压着，只觉得屋里气闷得要命，便开了外间的小窗，趴在窗台上看着漫天飞雪出神。
我是极爱雪的，每逢下雪都格外神清气爽地跑到雪地里撒欢。现下看着院子里没过台阶的积雪竟半点兴致也没有，只觉得孤冷肃杀，白茫茫一片毫无生机。身后一阵热气，胤祥故意将清朗的声音放粗，恶狠狠地训斥：“大冷天开什么窗，仔细冻死你！”骂着，却把自己的小手炉塞进我的手里。我扭头，用冻僵的脸牵起一个淡淡的笑：“不冷。”
“哼，也就是你十三爷我，别家主子哪有爷这么好心，给穿这么厚的棉衣。”胤祥得意地笑着。
诚然一进腊月胤祥就特意叫人做了几身厚衣服，我本以为是过年的福利人人都有，问过常德盛才知道府里的下人只有我添了新衣，当时为着这独一份的关怀窃喜，现在想来颇不是滋味。既然对我没有那个意思，何必要做这些让人误会的事。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胤祥转过头看着窗外的雪。
“云希的事解决了……我和十四福晋是旧识……她想和我在一起，我也想照顾她……”我准备了一早上的说辞，临到嘴边就变得断断续续，连不成句子。
“上次瞧见有人设计害她……我都担心死了……若能在她身边也好有个照应……有什么事总有个能商量的人。”
我乱七八糟的说了一大堆，胤祥待我说完之后，才悠悠道：“你想离开这，去老十四那。”
“是去十四福晋那。”我低声辩解。
胤祥淡然一笑，墨黑的眸子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只是直挺挺地立在窗边，看着窗外沸沸扬扬的大雪。
对于我来说，待在云希身边远比待在胤祥这里方便的多，我可以天天和云希在一起，陪着她，照顾她，也不用眼睁睁看着胤祥娶别的女人。可心底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回响，好想每天都能看他练武，陪他读书，听他没好气的叫我的名字。胤祥，你愿不愿意挽留我？只要你开口留我，即使你出于政治需要娶再多的女人，我都可以接受。至少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
“也好。”胤祥薄唇微动，于我却是死刑的宣判。
心底微弱的祈盼被坍塌的意识砸碎。也好，如此淡漠的两个字，却比任何利刃都能伤人。果然，我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价值，也没什么值得留恋，我走了，顶多也就是少个使唤惯的奴才。
“谢爷成全。奴才收拾了东西这就走。”我冲出书房，在湿滑的雪地里狂奔。这座冰冷的宅院，我一刻都不想多待。
说是收拾东西，可实际上我几乎一无所有。屋里的东西都是胤祥的，属于我的只是来时那件单薄的旗装和云希硬塞给我的一些散碎银子。我坐在床上，将那件葱绿的旗装叠的平平整整，抚摸了一遍又一遍。这衣服，三年五载怕也穿不上了。我抬头看着镜子，觉得自己光着半个头的样子讽刺到了极点。
门被踢开的巨响，寒风带着雪花卷进我温暖的屋子。胤祥站在门口，呼吸急促。我抬起发红的眼看他，他却一言不发的戳在那。我皱眉，低头想把衣服包好，谁知手腕突然被狠狠地攥住。
胤祥一手握着我的腕子，一手将我收了一半的包袱扔进开着门的柜子。我只觉腕骨几乎要被他捏碎，剧痛刺骨。
“疼！放开我！”
“不许走！”
“你放开我！”胤祥的话我并没有入耳，我的大脑完全被痛觉神经占领，对于此刻的我来说，没什么比让胤祥松手更重要的事。
“不许走！”胤祥吼道。
我吓了一跳，随即才明白，胤祥说，不许走的意义。
“你……”
“要不是我带你去看海若你怎么会知道她是你的旧友，也更不会知道你走失的朋友的消息。说到底，人是我帮你找到的。所以，你要履行诺言一辈子跟着我报答我。骊珠，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胤祥死命的攥着我的手腕，表情极是骇人地低声吼道。
我在他突然迸发的冷酷气场中瑟瑟发抖，我从不知道他可以有这样狂暴可怕的一面。手上的握力陡然消失，胤祥摔开我的手，大步走了出去。我看着腕上的青紫指痕，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他，终究是留了我！
我冲出门，那背影尚未消失，我奋力跑过去，撞在他的背上，紧紧抱着他放声大哭。
胤祥的身子僵住了，却没有挣脱我的拥抱。我把头埋在他的背上，双手抓着他的衣服，呜咽着喊他的名字：“胤祥，胤祥……胤祥……”
他的衣服被我哭湿了一大片，这两天积蓄了太多痛苦，只想这样抱着他，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难过统统释放出来。而在我长时间的哭嚎中，胤祥一动不动，僵立在雪中，任雪花打湿头发，落满衣襟，仿佛是块毫无知觉的木头，淡定的骇人。
“你为什么，留我？”我额头抵在他的肩膀，哽咽。
“就这样放你回去，岂不白费了老十四的一番苦心。”胤祥嗤笑。
“唔！”我痛哼一声，心脏像被带着倒钩的利刃戳穿，再连血带肉得拽出来。我被重创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猛力地撞击着胸腔，每跳一下都是难以承受的剧痛，痛到连呼吸都不能。
我紧抱着胤祥的手颓然落下。禁锢一失，胤祥便头也不回的走开，没有再看我一眼。我不知所措的跌坐在雪中，刚才还汹涌的泪像是枯竭了一般，哭不出，喊不出。抬起头，天空呈现出了无生机的死灰，雪落在我的脸上，化成冰凉的小水滴。我才用手擦掉，又落了几许，打的脸上湿漉漉的。连老天也觉得我此刻当哭，我哭不出，他便用雪来代替。
他竟以为我是十四爷派来的奸细！我右手用力地按住绞痛的心脏，大口吸进冰凉的空气，又被凉气激的咳嗽起来。
回想当日我在书房中对十四所言并非顶撞，胤祥却立即将我赶出去门去，我原以为那是对我的保护，现在想来，未尝不是对我的防备。那天下午，他不肯带我去十四府上，想来也是怕我传递什么消息。而前几日云希找我去帮她算账，他反倒爽快的答应，现在想想倒有些欲擒故纵的味道。原来自始至终，他对我的与众不同都只是试探，而我却把这特殊当作喜欢……
我不记得自己在雪地里坐了多久，只隐约记得常德盛把我拖起来的时候我的手脚都已经没有知觉，惨白的雪地上留下一小滩刺目的血红。常德盛惊叫一声，把我抱进屋里。随后有丫头进来给我换下湿透的衣裤。我被裹在厚棉被里昏昏沉沉地看着大夫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下腹的剧痛和胸口的憋闷让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想着自己正安然的躺在床上，身边还有大夫看诊，意志一松便昏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里没有点灯，也不知是个什么时辰。我撑着坐起来，刚一挪动，肚子就剧痛起来，我痛叫一声不敢再动。想起白天雪地里那摊血迹，羞愤的恨不得去撞墙，只盼着没人看见。可转念一想，有一个人肯定是看见了，但不幸中的万幸，他是个太监。
我砸了砸墙，扯着脖子冲隔壁喊道：“常德盛！”
话音刚落，常德盛就推门进来，径直走到我的床边坐下。我因他是太监，平日又一起笑闹惯了，一头扎进他怀里，奋力的扯着他的衣服哭诉。
“血迹处理掉了吧！没别人看见吧！可丢死人了！哎哟喂！我肚子疼死了！快给我煮碗红糖水，我要死了！”
常德盛扶着我坐好，又把被子帮我裹严，起身出去。不大一会就端了一只热气腾腾的碗回来。
“骊珠，快起来，大夫说这东西得趁热喝。”常德盛把碗放在床沿上，回身点燃我床头的灯。
我端起碗来，一股怪味钻进鼻子。我不由皱了眉头：“怎么这个味啊？”
“你以为能跟鸡汤一个味么？”常德盛没好气地道。
说话间我仰头喝了一大口，酸苦的液体灌满我的嘴巴。分了好几次勉强咽下，我苦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什么呀！”我把碗往床沿上一放，咳道。
“药啊。”常德盛瞪我一眼，“你傻了？”
“药？我不是说要红糖水吗？”
“什么红糖水？你几时说要红糖水了？”
我看着常德盛平整的衣服，猛然一阵恶寒。
“你把药端过来之前在干什么？”我抓紧被子。
“当然是在厨房熬药，熬了快两个时辰！你个小没良心的还嫌这嫌那！”常德盛戳着我的额头。我毫无反应地任他作弄。
之前帮我换衣服的丫头推门进来，将一碗滚烫的红糖水放在我手边，安静地退了出去。我看着漂了一层姜丝的红糖水，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憋闷的喘不上气来。
常德盛了悟地叹息。我端起药碗把药喝光，又一口气喝下大半碗红糖水，直烫的眼泪都要出来。
“我不是奸细……”我有些哽咽，“你们不能就只因为我没有户籍证明自己的身份就随便怀疑我啊！我在这也待了几个月了，我害过你们谁？”
“我知道，我信你不是坏人。”常德盛安慰地拍拍我的手，“你说不清来历原也不要紧，这天下不明身份的人多了去了，放在身边使唤又有什么大不了。可你平日说话做事也太出挑了些，他是爷，他留个心眼也应当。你别怪他。”
我一时语塞，的确怪不得胤祥，是我自己鬼迷心窍地跟他褒贬时事，是我出于迷恋对他寸步不离，是我自己种下引人误会的因，我又怎么能怪他心里结出芥蒂的果。
“我跟着爷也有十几年了，爷的心思我能猜到七八分。他对你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若说防备三分，倒还有七分是赞赏。你别逼他，也别逼自己。就当今日之事没发生过，从前如何，今后也如何便罢了。只别再提去投靠别的爷们，他定会好好待你。”常德盛收了碗，放到脚踏上，重又拉过我的手，像个知心大姐一样地劝慰。
常德盛这一番话多多少少宽慰了我，我不禁又觉得他与我谈古论今时的快慰不似伪装。胤祥，若你能将心中所想对我坦诚该有多好。你怀疑我，我可以从你的世界消失；你看重我，我愿意相伴相随、不离不弃。这般乍暖还寒，叫我如何自处？况且，他马上就要迎娶嫡福晋，又如何能好好待我？
“你见过她么？未来的嫡福晋？”我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爷对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常德盛靠在床栏上，“家世上的考虑一定是有的，但爷确实是极喜欢她的。”
“那侧福晋呢？”
“爷敬重侧福晋的人品。”
“那格格呢？”
“爷同情她的遭遇。”
“那，我呢……”
“唉，你这个傻丫头……”
“快说啊！”
“说什么？吃了药还不赶紧睡觉。”常德盛吹熄了灯，起身就走。
我待要拉住他再纠缠一番，蓦然间瞧见窗上映着一个漆黑的人影。我缓缓倒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爷，您怎么在外面站着！”常德盛在门外大叫一声，我知道他是故意想让我听到。
我把被子捂得更紧，胤祥低沉的声音被隔绝开，朦朦胧胧再也听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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