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醉添沉水香》又名《不羁的风》

　　第二天一大早，书云便隐隐地听见外头汽车喇叭响。彼时她还在睡觉，正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好容易汽车喇叭不鸣了，隔了半晌，却又是一阵扰攘之声，叫她连最后的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只好干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就听见楼梯上头一阵纷沓的脚步声，慢慢上楼来了。书云略觉奇怪，想着大早上的就这样热闹，只当是有什么事情，便起了身，趿着一双拖鞋慢慢走到门边上去，朝外微微推开了一丝缝隙。
　　就见外头菊香并几个丫鬟在外头，环着母亲慢慢地上了楼来。母亲苏妙瑾神情倦倦的，穿着一身靛青色缕金的织金锦的小掐腰旗袍，脖子上挂着一长串的白色玉石珠子，颗颗俱是莹润无比，成内外两圈披散下来，内圈及至胸口，外圈一直披散到腰际来。她每行一步，那成串的珠子便随着她的步履摆动一番，发出些刷拉拉的声响。书云见她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里，便知她是刚刚才回来，可想而知，她母亲今儿是足足上外头玩了一个通宵。她自来是很反对母亲这样地不顾时间地出去消磨时间的。从前的时候还只见得她在家里闲着时候打打麻将，最初只邀来三四个好友，到后来，竟愈发地得了性子了，得空就邀上一大批的人上家里来。她那时候只是嫌得家里闹腾，倒也说不上反对，这样不过几个春秋下来，母亲对于麻将的爱好却又好似淡了一大半，成日在家里又没有事情可做，便想着法子地找乐子。起初只是去戏园子里逛逛，后来，不知怎的，竟开始到舞场里跳起舞来。书云并不算个完完全全的开明人，她骨子里还是存着些旧式的念头思想，因此总觉得母亲虽脱离了大公馆那一边，然而总还算得一个名门的姨太太，这样地在外头取乐，是很折面子的。为此她同母亲本已有几分不愉快在里头了，现如今瞧着她这样时兴的打扮自己且夜不不归家的，便愈发觉得自家母亲是一味地作践了自己，当下心里虽不快，却也不能明说些什么——因为她也知道自己母亲内心的悲哀苦痛来。她只得闭了嘴，收了声，安安静静地做一个看客，然而，无论如何，她总希望自己的母亲是一个同那些小说折子里面描写的一般，虽身陷逆境，却也是能抵抗得住这命运，明哲保身的人，再不济，也是要树立一个不倒的贞节牌坊的人——然而现实与想象之间，总是存着些差距的。
　　她当下站在门口，心中牵肠百结的，一时转过无数个念头。正在走神的时候，只听见外头一个丫头朝自己这边唤道，“小姐？！”声音惊诧极了，她被这突然的一声吓了一跳，这才倏的回过神来。
　　原来那小丫头最是眼尖，一下便瞧见了书云房间门微开，再向里瞧就见着一袭白色的波浪褶边睡裙的一角同一双书云常穿的拖鞋在门边。书云被她这一唤，倒显得有些窘，仿佛自己是做贼似的，正偷偷往外瞧着这一丝一点的动静，因此静默了半晌，定了定神，这才将门完全推开了，朝着外头正色道，“是我。”
　　她想起昨天晚上回到家里来的时候，也只几个门房里的家丁同菊香知道，那时候太晚了，大多数人都已睡下了，因此今儿她们这些小丫头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奇怪，也是应当的。当下便应了一声，却又望着刚刚回来的母亲，一时并没有说话。
　　菊香昨天与她说起母亲是因着自己去大公馆的事情才这样恼怒，她使了性子，呆在家里更显心烦，便兀自装扮了朝外头去寻些乐子，好分神的。书云既知她这样的一番心意，虽是不赞成她这般玩乐之法的，想到却是由己而起，心内多多少少又软了几分。
　　苏妙瑾起先听得小丫头无缘无故地唤起书云来，也略有些微怔，直到她回转了目光过来，完全地从门边见着了书云，这才慢慢地清醒了过来。她首先是微微眯着一双眼睛瞧了瞧她，继而睁开了眼自上而下地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她仍是穿着在家常穿的睡衣，便即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父亲不是叫你从此到大公馆里头去住的么，怎生今儿却在这里躺着？”
　　书云便回道，“我昨儿同父亲说了，我并不想留在那边，他无法阻挡，便就应了。”
　　苏妙瑾闻言，半晌没有接话，隔了不多时，却‘嗤’地扬起嘴角来笑了一笑，道，“你父亲那样倔的牛脾气，还会听你的话，真是让我意料不到。”正这么说着，又朝书云笑了一笑，“我并不知你在家，你也不要恼我。一大早地吵醒了你了，这会子若还存着几分睡意，不如再久睡一会，也无妨的。”
　　书云没料到母亲会突然地为了这么一点子事情同自己陪起不是来，正觉得古怪，母亲却不待她再问，便继而说道，“我昨儿喝了些酒，这会子难受得要命，也就不在这里同你闲聊了，我得先去泡个热水澡，睡个好觉。”
　　书云见母亲这样说，也就不好再追究什么，便点点头，又退进门里去了。
　　这个时辰了，闹起来是难再爬回床上去休息的了。眼见是睡不着的，书云便到卧房里的一张白色镂花的软垫椅子上头坐下，又不知该做什么，便随手拿了自己散在小圆几上头的一本烫金硬皮的包书来，翻过来一看，方才知是从前的一本看了一半的闲书，名作《傲慢与偏见》。她看阅过不少的外国书，总觉得有些文字描述奇怪与不妥，甚至空荡。她想了许久，觉得大约应该是一个属于文字的感知与笔下描写的国家民族意识的不同。就好比读阅中国传统式的文言名篇，总觉得有一种难言的妙处，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朦朦胧胧的飘渺之感，意境十足。然而西式的书本，总失掉了这一层独到的感觉，虽描写也是精彩的，却少了这番独特的韵味——因此，她是不大爱看外国书的，倘若真要说起那些她看那么些外国名著的缘由，只一个理由便可说尽道明，只三个字而已，那便是：苏更生。
　　苏更生因着他母亲的关系，从小说得一口极流利的英文，虽父亲教他认中文识字，然而他的英文天赋更显得高一些。他从小就喜欢阅读，首先是父亲逼着他看国文，之乎者也，咬文嚼字。他觉得很难，文意艰深，隐晦且难懂。这样的状态直到现今也未能改变。待他十岁左右，在一次无意间读了一本莎翁原版英文篇的《哈姆雷特》，竟深深地被情节语言吸引，一时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自此以后，便一心只管主攻外国文学。在认识了书云之后，他更是渐渐地将他的爱好似传热一般地传递给了书云，不仅亲自解说，另还赠送了她许多好书。他是每年会有一次是要回母亲英格兰家中的，每逢这时，他也必然是要漂洋过海地带了书本来给她看的。这么些年了，她也真是傻，明明是不大喜欢的，见他这样殷勤努力，却偏偏狠不下心来将自己心内的不喜说出口来，反倒要装出一副极喜欢的样子来，逼着自己看完了，好完成任务似的来应对他同自己的讨论。这样的时间久了，她也就惯了，只把这阅读当作每日的功课一般，闲来读一读，想着对自己总是没坏处的。这会子她瞧着这书本发了好一会的呆，想着从前种种，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苏更生三字，于她，不仅仅是一个名字的代号而已。她在这漫长岁月累积以来，自认为同他的感情已经到了根深蒂固不可动摇的地步。每每想起他来，心里总下意识地会流过一丝暖意。于她而言，苏更生若父，若兄，若亲朋，若知己，可见他在她心中份量之重。他就像是一个在雨天里给她撑起一把伞的人，她淋湿了，他将她拉进了自己的保护伞，为她遮风挡雨，将她跌碎了的残缺的爱一点一点细心且耐心地拼凑起来，安抚她，然后慢慢地将此再交还给她，使她重新拥有一份完整的感情。他温暖了她，所以，她爱他。也只有同他在一起，她才觉得心安，觉得踏实。她甚至觉得他们就应该这样无忧无虑地在一起过上一辈子。
　　这样的念头既出，她唇角就不由自主地浮上一层甜蜜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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