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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床上并排摆着两个枕头,一大一小,一深翠一浅绿,各各在一角缝着一条通体碧透的流苏,衬着乌木大床的沉郁,煞是好看。每个进过卧室见到这两个枕头的,没有一个不夸赞的,连以做活手艺精湛著称的吴太婆,也不住地赞叹制作者手巧有心。
锦约听到,只是笑笑过去。他们不知道,这两个枕头其实是裁自她从萧家带出的一条价值连城的裙子。
当年她借拍摄外景服装照的契机摆脱萧缜派在她身边如影随形的保镖,随身带着一件第二套照片要替换的裙子“碧落”,而身上穿着的就是这件“长生”。
如果说“碧落”只是她和萧缜参了一小脚的半路作品,那么“长生”就是萧缜为她一手操持的倾力之作了。
萧缜制衣向来苛求完美。为着这条裙子,光是选料就将萧氏的采购部闹得人仰马翻。裙子一共两层,一层外罩一层里衬。单单是外罩裙身就用掉了一整匹极品欧根纱——普通欧根纱质地偏硬,越是柔软服帖的欧根纱就越是少见精贵,更何况要按照萧缜的要求染成极难调配的碧绿色泽。而里裙则是由颜色清浅一些的真丝制就——薄而韧,也是难求的仙品。
最最难得就是腰间的流苏腰带。银色天丝混杂染色蚕丝,分作八股编成小指宽的长链,两端缀以流苏各一。那流苏光滑鎏彩,不似一般织物。仔细看来,不禁教人惊叹——原来每一根流苏丝绦具是琉璃拉丝而成,细如发丝,光泽如琼似玉,反照尘世俗色。想那琉璃拉成这般细丝成功率能有多少,萧缜这番折腾,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她还记得他将这条曳地长裙交到她手上时,用半生不熟的文言文对刀伤未愈靠在床头的她说的那句祝语:“愿卿百岁安,从此受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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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红酒绿,觥筹交错。锦约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扶着雕花镂金的楼梯栏杆,气息有些微不稳地看着厅堂中热闹的景象。
这是萧缜二十周岁的生日宴庆。□□白道世家名流云集,将偌大一个萧家本部大宅挤了个水泄不通。
她本是不想来的。她的身体还没好全,稍微站久些就气喘。况且,她也完全没有心思应对这种虚伪应酬的场合——她以什么身份?
奈何萧缜厚着脸皮磨了她一遍又一遍,撒娇耍赖都使上了,最后趁她睡着将她带上了来英国的飞机。她生气,他就理直气壮地说,要在他生日的那天把她介绍给他所有的家人认识。
真是好笑。锦约想,这些豪门大族,从来都是这么大方吗?连一个还没坐实的情人都可以公然带出来见家长?
可最后还是随了他的意。也许自己不久就要离开,那在走之前,就顺着他陪他做回戏好了。
被萧绎先拽下了楼招呼客人的萧缜看到了楼梯上的她,挤开层层人群来到楼梯下,向她伸出手:“锦,到我这边来。”说完对着她璨然一笑。
她被那笑容晃花了眼,吸卷进那流光里再不能挣脱,就那样一步一步向着他走下来。身上的“长生”在她步伐间如水般流曳在台阶上,腰间的流苏随着腰肢轻摆出风情无限。
萧缜定定望着她,眼中是不容错认的痴迷。他在一片屏息中接过她的手,坚定地握住放到左胸。
“锦,你好美。”周围的一帮英国佬即使不懂中文也能从他的表情读出他的话语。
“You're mine.”这次他换了英文说,成功引起大厅中一波接一波从中心往外接力地喝彩声。
他以他的方式,昭告了他的所有权。搂过她,额头贴着她的额头,深深望住她的眼,像个孩子般期冀她的应答。
锦约只是清浅地笑,低眉错开了目光。自从她第二次受伤后,他对待她时就格外多了份小心翼翼。以前还会跟她小吵怡情,现在却是完全的顺着她,重话都不敢讲。
可是这样负了愧疚的感情如何沉重逼仄,她再是开心不起来的。他给不了她要的,就算弥补再多不相干的又能如何。
如果此刻享受着她一时柔顺的他知道她心里已有了去意,会是何种心情,又会怎么做呢?会是用更多的锦衣玉食来诱惑她,还是干脆就此囚禁她?至少她知道,他是不会放她离开的。
萧缜郑重地带锦约到他的父亲——萧家上一辈主事萧蕴韬面前介绍了她。锦约惊讶于萧老爷子仙风道骨。作为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统领,萧蕴韬是偏儒雅了的,乍一看让人有种老学究的错觉,但一双精芒尽放的眼还是显露了他不凡的人生经历。
鬓发已经星白的老人家慈祥地看着不卑不吭立于他面前的锦约,只是笑着对萧缜点了点头,竟然没有多加为难,让锦约原本过脑的那些狗血剧剧情全部落空。
宴会继续进行,锦约陪在萧缜身边跟不断上前的众人寒暄应酬,虽说酒都被萧缜挡去了,但标准笑容挂久了,还是不堪疲惫,于是寻了个空隙对萧缜说要出去走走。
萧缜怜她大病初愈,放她开去休息,只是嘱咐她身边要带着人。
沈锦约早就胸闷非常,哪还会由人跟着她。三下两下在塞满人的宴会厅里把负责照顾兼监视她的女仆甩掉,就走到了后门外的花园里。
有钱人家的花园就是奢侈。锦约一屁股在廊檐下的台阶上坐下,脱掉折磨了她一晚的高跟鞋,看着触眼可及的花团锦簇以及缀点其间如星辰般将夜色照亮了的霓虹灯珠,愤愤然想道。
揉了揉僵硬掉的脸颊,仰头深呼吸了口新鲜空气。天上的星星伴着一轮弯月,相依相偎的样子刺痛了她的眼。
他待我如此,我又岂是铁石心肠?如果真的就此离去,怕也是会两厢情牵神伤的吧。
正在她鼓起脸踢着脚陷在纠结思索中的时候,不远处的花丛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锦约循声望过去,就见一把轮椅从扶桑花枝搭就的花廊中缓缓而出。一个清癯的身形坐于其上,双手不紧不慢地驱动轮椅,一路行来,繁花错落满衣襟,仿若谪仙入凡尘,端的是朗月如风,让人忘记了他双腿残疾的事实。
锦约只一眼便被定住。就像白蛇被钉住了七寸,再也无法翻身。
来人渐渐趋近,却并没有看向她,好像只是借她面前道路一过的陌生人。
——是啊,他怎么还会记得她?自别君后,已是九年光阴。
轮椅就要驶过,锦约再是按捺不住心中翻涌,颤抖着唇试图发声:
“。。Alex?”出口的声音还是几近绝望的破碎。
轮椅上的人一怔,大概是没想到今天来这里的人中会有人叫他这个名字。他疑惑地转过头,细细打量锦约,努力从脑海中翻刮有关的记忆。
良久,久到锦约以为他是不会想起了,他才满是震惊地叫她:
“你是。。绵绵?”
锦约几乎就要流下泪来。这么多年了,自从母亲叶轻音去世后,还有谁用如此缠绵的声线叫过她的小名?
“缅,你怎么还不进去?缜儿一直在等你。”正在他们神思飘缈之际,萧蕴韬执着酒杯进到花园来找人。顺着两人对望的视线,又发现了坐在檐下阴影中的锦约,不禁疑惑道:“沈小姐,你也在?怎么,你和缅儿之前认识?”可一想又觉得不对,缅儿自九年前腿伤后一直在欧洲疗养,不曾去过中国,又是如何与沈小姐认识的。
锦约没有顾到萧老爷子的思虑。她被那一声“缅儿”震得三魂丢了二魄。
“你是萧缅?萧家的长子,萧缜的大哥?”她牢牢望着眼前的人,多么希望他能给她一个否定的答案。
可惜,轮椅上的人虽然不明白她的反应是为何,还是轻微却肯定地点了下头。
锦约只觉得脑中轰鸣。天,这是怎样的孽缘,九年前她最后悔最不堪回首的梦魇,如今又以这样嘲讽的方式展现在她眼前。
就在刚刚,见罢萧蕴韬后甜蜜环着她腰的萧缜还对她说:
“锦,等会再带你见我的哥哥。他腿脚不好,大概还没出来。”
“他比我大十六岁。长兄如父,是对我极好的。他见到你,一定会喜欢你的。”
她在他怀中微笑,想象着这个传言中不良于行的萧长公子,会是怎样的公子如玉。
却不知,却不知是故人来迟。
她走到他身边,蹲下,伸出手想要触向他的膝,可还是在最后一寸定住。
“你的腿,终究不能再站起来了吗?”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他颀长劲挺的身形在她面前轰然倒塌的情形。她的世界,瞬间碎如尘埃。
萧缅面上滑过不舍,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膝上。
“绵绵,你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这都是我自己种下的因果报应。”九年来,他从没有怨怼过当年的一人一事。要说怨,也只怨天意弄人,世事总无法圆满。
锦约听到这里,终是忍不住无声哭了出来。大悲希声,就是这样说不出的辛酸与无奈吧。
一旁的萧蕴韬听到两人的对话,看着两人的互动,结合他所知的九年前的往事,大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锦约抬眸看到萧蕴韬意味深长的目光,唇畔勾出无奈的苦笑。衬着脸庞上肆虐的泪痕,有种绝望的凄迷。
这下,就是她不想走,都不能够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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