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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琴魂(下)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打落碧桃花一片残红,一盏绿雪芽渐渐转凉,一时半刻又走不了,静下心来欣赏墙壁上的画作。大多是中土大家的名作,只有一幅叫不上来名字,画中有一座天生的石桥,两童子围桌对弈,观棋者樵夫模样,一局未完,石桌上一柄砍柴的斧头却已腐朽不堪。
“这幅画儿是我自己画的!随便取了个名字《石室山遇仙》,来源于郦道元《水经注》中的一个故事!”难得有客到访,李桢云也不觉得那么疲累,歪在藤椅里,开始讲王质遇仙的故事,“中土有山名石室,也叫石桥,相传有个王质的樵夫入山砍柴,看到两个童子围着石桌下棋,看着看着竟入了神儿,想起家里还等着柴烧饭!去拿斧子时,斧柄早已腐烂!待得下山回到村里,人们全都不认识他,一打听父母,才知道他们已经死去了上百年!”
听完故事,不禁有感而发,“如果能像王质那样,上山走了一趟!回来竟过了数年百年!人人都不认识他,也不失为一件奇妙的际遇!至少能让一个人从头来过!这故事真实存在过吗?”
“即是故事,真假参半好了!也许只是人们的一种臆想,就像世外桃源的故事一样!世俗太过于沉重,人们就选择了逃避!在故事中寻找一片宁静的乐土!”
“有时候逃避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一语点到心中的结,现在不就是在逃避吗?
“换作是我,宁愿面对!”李桢云眸中泛着与她的年纪不附的目光,从容而坚定,“你知道从一出生就在等待死亡是什么感受吗?从元国来的名医说我活不过二十五岁!虽然只剩下八年,可我并没有一蹶不振,也没有怨天尤人!抚琴弄棋,自娱自乐!除非那一天真正到来我才认命!否则我不会自已放弃自己!”
“大夫的话也不能尽信!”原没想到李桢云竟是如此的命运多舛,从一出生就在等待死亡,这是一种什么滋味?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桢云拿过一面菱花小镜,对镜看着自己的容颜,“对人来说,生老病死寻常之事!至少我死的时候不会变得鹤发鸡皮那么丑!每天吃得那些苦药就当作吃饭!都是天下百草,也没什么不一样!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去很多地方,天天闷在家里,以琴画为伴,只去过开京、丽谷两地!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吧?”
“我也没有去过很我地方?”李桢云一番话让人倍感凄凉,好好一个人被病痛折磨着,难得她能看得开生死!
“对面的山你一定去过吧?”李桢云指着窗外烟雨蒙蒙之处。
“鼓山吗?去过一、两次!”
“怪不得叫做鼓山!山体似鼓,旁边刀削般的山峰就像敲鼓的锤子!你能带我去鼓山吗?”李桢云轻声细语道:“奶母从来不让我去,你既然去过,对那里一定很熟悉!奶母就不会反对了!”对面的人沉吟多时,又不想被他婉拒,倒不如给彼此留一个时间来考虑,“其实……也不用现在回答!”
“也好!”这姑娘实在是懂得人心又善解人意,命运却是如此的不济。看看窗外,仍是细雨蒙蒙,遮住了江山景物,来此多时,家里那两个怕是着急了,起身道:“打扰了一下午!我该告辞了!”
李桢去也站起来做回礼,头低低的,思量片刻才问出口,“我这里从没有来过外人!你……还会来吗?”
“也许吧!这里有很多书画!”洪麟实在不忍心拒绝一个病恹恹的小姑娘。
自那天下午开始,丽谷镇就像浸在了细雨霏霏里,一连下了数十天,也没有放晴的意思。公天不作美,东湖边那一道亮丽的风景是暂时看不到了,闲来无事,却成李桢云家的常客,她的书画、她的琴技、她对人生的领悟、她的言谈举止,无一不让人心向往之。习惯听她讲一段优美的故事,尽管那故事从前听说过,可从她口中讲出来,又是另外一种韵味。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她又在冰弦琴上自弹自吟着《幽兰操》,此情此景,她本人就仿若深谷幽兰,甘于淡漠,孤芳自赏,无畏严霜,弥散着幽幽清香。霎时,窗外细雨已驻,清风里带着青草叶子的凝香,两个人一前一后出来透气,踏着小镇内的碎石小道,一路朝鼓山而去。
鼓山林木蔽日,清凉而幽静,草木、花枝点点滴着雨露,经过时,总会弄湿裙摆。行至半山腰,李桢云已然走不动,跌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休息,一路走来,脸色竟有些微红,不似平时那样苍白。一朵凤仙花就悄悄开在身边,幸亏生在草丛里,遮住了风吹雨打,拈下一瓣涂在唇上、颊边,拿出菱花小镜照了照,唇红映着双颊染彩,这才像一个正常人。
立在半山处俯视,丽谷镇的民居就像一个个鸽子笼,眼前的画面似曾想识,在开京的半山遥望王宫,不也是这样的情景吗?
“听了那么多故事!是该作回报的时候了!”洪麟坐在李桢云旁边,准备第一次向外人敞开心扉。奇怪的是!这姑娘从来没问过他姓甚名谁,这也是让他钦佩的一点。“也不知哪朝哪代了!当时的国王精心挑选了几个孩子作为自己的亲卫!其中有一个孩子最让他喜爱!就这样,两人相依相伴了整整十年!后来,国王才发现没有子嗣,后宫均无所出,于是他想到了让那个孩子……!”
再也不想忆起的往事又回闪在脑海里,当时为什么就那样做了!现在提及就像一场闹剧!
“这也不稀奇呀!一千多年前,中土的宋明帝刘彧无子,不就是和他的爱妃陈妙登、及宠臣李道儿联手上演了这一出儿嘛!” 李桢云引经据典,似在宽慰。
“可那孩子从小跟在国王身边,从没有接触过……!”自知失言,哑然无语,“但愿不是在亵渎你!”
“我看过的杂书很多!你还吓不到我!继续讲吧!趁天黑前总要把故事讲完!”李桢云莞尔一笑,并不在意。
“那个孩子开始彷徨!王、后两边的深情厚意难以为报!他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一边儿!十年来,他承受了无数的骂名,佞臣、禁脔,甚至还有更难听的!可他有什么办法?国王对他来说,宜师宜友,情深义重!他就像一只关在笼子的鸟,永远飞不出去!所以他选择了逃避,远远离开了那座王宫!”
“可那孩子的心是怎么想的?”李桢云侧目,却见对方含泪摇头,果敢道:“既然纠缠不清,不如两者全弃!免得三人痛苦!”
洪麟蓦地回头,纠结了一年又一年的心结却被一个小姑娘一语点破。两者全弃,不无道理,他们终究是天上的星辰,看得见却抓不到,留下的星光点点权当回忆!
山雾蒙蒙中,两人并肩行于林间小道,雨水洗过的山林格外清新,心情跟着也轻松起来。李桢云早已力乏,坐在路边的大青石上,再也不肯移步,吵着要水喝。洪麟无奈,只好用树叶捧了溪水给她,却不料头顶风吹树摇,淋了他一身一脸的雨水。
李桢云‘呵呵’笑了起来,抽出丝帕给他擦脸,手指触到脸颊的那一刻,不免心乱如麻,脑海里只有四个字:瑶林玉树,不杂风尘!他的皮肤细腻而光滑,刘海儿细细碎碎贴在脸颊一侧,眉目疏朗,容华绝代。
“你真的很好看!”这样形容一个男子很不贴切,下意识比对起来,“我见过的男子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父亲、四个哥哥还有东墨!他们的模样……!”
眼前的女子欲语还休,羞涩万分,要不是病态,倒也是个绝色的姑娘,眼看天色将晚,不得不尽快返回丽谷镇了。“我背你走吧!”不等李桢云回答,便把她背负起来,比海蓝纤柔了许多,轻盈地像只鸿鸟!
丽谷小镇内已是万家灯火,在细雨下泛着丝丝光辉,海蓝挑着灯笼在李桢云家的廊檐下苦等多时,不光是她,奶母、东墨和两个婢女均是心急如焚。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忽见洪麟背着沉沉睡去的李桢云回来,几个人总算是放了心。一直把她背到三楼的榻上,才与李家的人告辞离开,一路,海蓝是一言不发。
“大哥,你先回去吧!我想起了盐没有买,明早儿就不能做饭了!”走到半路,海蓝找了个借口离开,提着灯笼折返回李家,把门敲得山响。
东墨见是她,便欢欢喜喜的开了门,恰好李桢云刚刚醒来,海蓝把灯笼丢给奶母,大踏步上了三楼,用力推开轩榭的门,那病恹恹的人正在对镜理妆。人瘦得正剩下一把骨头,脸孔苍白似鬼魅,真看不出来她哪里好!李桢云来不及说话,便被海蓝重重甩了一巴掌!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海蓝揪住李桢云的长发,将她整个人拖到榻上,“凭什么!一个快死的人,还要拉人当垫背!你算什么东西!”
“不是你想的那样!”李桢云没有一点儿力气去反抗,头皮快被她扯下来。
“那是什么?”海蓝终于松开她的头发,两手扣着李桢云的手腕,将她压在榻上,“不过会弹一、两首曲子,就想捡现成的便宜!也不问问我乐意了没有?我每日为他洗衣、做饭,不都白费功夫了!把我惹急了,什么事儿也做得出来!”海蓝把脸凑近李桢云,冷冰冰道:“我从小就喜欢小兔子,每年都会养一窝放生!为了跟他多说几句话!我用石头硬生生砸断了兔子的腿!你也想这样吗?”说罢,猛地把她推开,临走又回头,“敢跟他多说一句,小心我把你当兔子砸!”
海蓝走后,李桢云直直哭了一夜,无论奶母等人怎么问是只字不提。一夜一天水米未进,直到傍晚雨停,才去窗台边抚琴,窗外夜色蒙蒙,似有叫卖白糖糕的声音,正要唤婢女去买,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而来,忙把节奏换为了明快。
洪麟适才就听到琴声,瞬间又转为了轻快的《阳春白雪》,准备买一碟白糖糕给她送上去,琴声嘎然而止,人也不见了踪影。叫开李家的门,几步冲上三楼,李桢云已然倒在了琴案上,忙把她扶了起来,身体冰冰冷冷,连叫几声都不曾醒来,一时慌乱起来,就怕她从此不会醒。
李桢云似刚睡醒了一般,慢慢睁开了眼睛,自我嘲弄道:“我没事儿!不会那么快死!还有八年好活!”
总算是有惊无险,当下松了一口气,奶母自领着一干人等离开,好让他们说些体己的话。
“我要走了!”李桢云坐在茵毯上一不动,低垂着头,眼里似掉出泪水,“大哥要接我去开京养病!”
“是嘛!”洪麟也是深感意外。
“过两天就走!就不用告别了!”李桢云把案上的琴移下来,交付于洪麟怀中,“权当留个纪念吧!这琴通体洁白,名‘冰弦’,是大哥从元国所获,不知费尽了多少珍宝!只要我活着,但愿还有相见的机会!”
抱着价值连城的名琴,一时哽咽在心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知音,偏偏又要分别。这琴以冰蚕丝为弦,以霜雪覆之,织为文锦,入水不濡,以之投火,经宿不燎。光莹如珍珠瑟瑟,有天然之妙。
数日之后,春雨初歇,驻足于花遮柳影的阁楼下,早已人去楼空,满院的碧桃花瓣,一串檐铃发出清脆的‘叮当’作响声。好像忘了什么?竟是如此大意,连名字也没有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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