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亲爱的你

　　周一。天气格外好，暖煦的阳光密密满满地铺了一地，晒得人从里到外都懒洋洋的。
　　一晃眼，今天就是去医院报道的日子——
　　曾晓推着自行车从公寓往出走时，特地抬头看了一眼湛蓝的天，心情不由得愉悦起来，连带着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C军区总医院历史悠久，始建于三十年代，从风风雨雨中一路走来，建国后几经重修扩建，现已成为一所大型综合性现代化的三甲医院，过去几年里多次被评为全军先进模范单位。
　　医院位于市东郊的环城路上，距离严叙的公寓并不算太远。
　　时间还早，临出门前，曾晓已经习惯性地打好提前量，因此并不着急，慢悠悠地在林荫路上蹬着车子。大约半个小时后，军区医院白色的砖墙大楼便缓缓映入视线。

　　到了近前，曾晓很快找了一片背阴的空地将自行车停下锁好，随即走进偌大的院区内，抬头望了一眼楼顶正上方异常庄严醒目的军徽，深吸了口气，正要往里走，忽然被人叫住。
　　“喂，那位，等一下……”才转过头，便看见一个姑娘风风火火朝自己冲过来，一水儿湖蓝的运动装，棒球帽，帽檐抬得高高的，脖子上还挂着副白色的耳机，正冲她笑得有些赧然，“对不住，我是今天新来这儿报道的，请问住院部总办公区应该往哪边走？”
　　“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曾晓摇摇头，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我也是刚来报道的。”

　　“呦呵，还挺巧，”那女孩噗嗤一声乐了，声音脆生生的，“互相认识下吧，我叫叶澜澜。”
　　“我叫曾晓。”
　　“曾、晓，”叶澜澜跟着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亮闪闪地大眼睛里很快露出羡慕的神色，“你名字可真好听，一点不像我的这么恶俗。”随即亲昵地挽起曾晓的手臂，大步往里走去，“反正都不认识路，那就一起走吧，进了里面再找别人问问看。”

　　守门的保安大爷很热心，两个姑娘在对方的指引下，很快便找到了住院部电梯间的位置所在，直奔十三楼的总办公区。
　　电梯升到中间某层时，短暂停留片刻，门缓缓打开后，走进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子，身材极为高挑，梳着一头长不过耳的利落短发，瓜子脸，高鼻梁，肤色白皙，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头上，看着便有种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那女子进来后并没有看任何人，而是很快背过身去，双手插在白大褂的上衣口袋里，径自望向锃亮的金属门。

　　电梯里人不多，曾晓站在角落里，下意识便朝着对方站立的方向多打量了几眼，很快又意识到这样一直盯着人看不太礼貌，正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一边胳膊袖子忽然被人轻轻拽了两下。
　　“看见没，里头套着军装的，”叶澜澜凑过来，脸上流露出艳羡的光彩，悄悄低声附耳道，“人家是正儿八经的部队编制，心气儿高着呢，根本不拿正眼瞧咱们。”
　　曾晓笑笑，没接茬儿。电梯再次停下时，那位年轻女医生便脚步匆匆地走了出去。

　　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十三层后，两人一路直行左转到了办公区时，发现已经有好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等在那里了。来工作岗位报道的第一天，大家都到得很早，普遍兴致高涨，趁着等候的间隙三三两两地攀谈起来。
　　叶澜澜这姑娘的性子外向得紧，跟谁都是天生的自来熟，很快便成为谈话闲侃的中坚主力，曾晓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听着，也多少跟着了解了一些这批新进人员的基本情况。

　　跟自己一样，今天来到报道的几个姑娘都是医院外聘的合同制护士。
　　军区医院改制后，人员构成条件便放宽了许多，这几年下来，非现役文职与合同编制的反而占了多数，虽然待遇薪酬较那些部队现役人员相对低了一些，胜在稳定长远，福利优厚。
　　再者总院的工作环境也十分优越，攀谈中，大家都或多或少表现出对这份工作的满意和憧憬。

　　曾晓望着一脸雀跃的众人，背靠着墙轻轻呼出口气，心情有些复杂。
　　来到这里可以说是自己做出的决定，严叙从一开始就抱着并不赞同的态度——
　　会后悔么？当初面对对方时，她清楚记得自己很坚决的回答，不会。而实际上，这个答案，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茫然。

　　……

　　“我叫李敏，是咱们军医院的护理部主任，从今天起，你们就是这间医院的一份子了，我代表全院人员欢迎你们的加入。”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左右，有人过来将人数清点了一遍，确认报道人数十一人全部到场无误后，几个姑娘很快被带进了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微笑着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安排大家各自坐下后，主任依照惯例先发表了一席新员讲话。

　　曾晓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正听得入神，旁边的叶澜澜忽然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怎么，困了？”察觉到她的异状，曾晓将身子侧过去些，低低开口问道。
　　“有点儿，昨晚看电影来着，一直熬到凌晨两三点……也不知道待会儿会被分到哪个科室，”叶澜澜小声嘀咕着问，“你有没有哪个科室是特别想去的？”

　　曾晓略一思忖，摇了摇头。对她来说，科室之间其实没多大区别，无非是闲些累些而已。
　　从前实习时并没有固定科室，常常是哪里的活儿最重最累就被分派到哪里，早就习惯了。
　　“反正只要不被分去精神科就好，天天跟那些人打交道，我担心自己早晚也会跟着抽风。”叶澜澜悄悄指着脑袋吐了吐舌头，余光察觉到主任的视线向自己扫来，很快收敛笑容恢复了正襟危坐。

　　“我相信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怀揣着对祖国，对军人、人民和医疗事业的热爱，”李主任环顾了一下屋子里的十几个年轻姑娘，迎上她们或热切或饱含期待的目光，淡淡一笑，“最后，我送给你们大家一句话，记住，你的心在哪里，你的收获就在哪里。”
　　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曾晓的目光却飘向了窗外，默默咀嚼着刚才主任讲的最后一句话——
　　这里，距离自己与那人心心念念的地方，总归是又近了一步……

　　讲话结束后，李主任按照一份拟好的名单开始分科室。
　　曾晓被安排到了骨科。算起来，从前实习时自己在骨科待过的时间最长，因此还算驾轻就熟。
　　倒是叶澜澜，怕什么来什么，偏偏还真被分去了精神科，她一听到这个噩耗，立刻倒抽了一口气，原本跃跃欲试的神色顿时变得萎靡起来，一脸的痛心疾首。
　　曾晓将她夸张的表情收入眼底，只觉得既同情又好笑，只好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崭新的制服很快发到每个人手中，胸口处还印着军区总院的绿色标志，工作总算是尘埃落定，一想到自己即将成为医院的正式一份子，有人当即便迫不及待地套上了制服。
　　曾晓低垂着头，径自婆娑着手中纯白柔软的衣料，忍不住想，如果，如果那个人看得见……
　　“发什么呆呢，快换上看看合不合适。”叶澜澜忽然笑呵呵地凑过来，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到底是爽直心性，分科不顺的阴霾很快便被抛在脑后，转眼间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曾晓应了一声，匆匆将制服套在身上，跟叶澜澜道别后，按照指示去自己的科室报道。

　　……

　　骨科在住院部七楼。
　　护士长是个姓林的女人，年纪看上去不过才三十出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精明干练的气质，说话时语速微快，不难猜测是个来去如风的急性子——
　　“骨科一直都是咱们院的模范科室，来到这里不用拘谨，除却工作时间严格遵守规章制度，其余时候把这儿当成是在家里就行，有不懂就问，有困难随时开口，同事们都会尽心帮忙的。”

　　“我知道了，谢谢您。”曾晓礼貌回应。
　　“嗯，”林护士长冲她点头笑了一下，她急着上楼去开会，腋下夹了一本笔记，离开前匆匆嘱咐一个戴眼镜的矮个儿姑娘，“小敏，待会儿你带着小曾去楼层转转，熟悉一下她要负责的病房。”
　　对方应了一声，目送着护士长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间，原本严肃的表情蓦地一松，吁了口气，扭头冲着曾晓甜甜一笑：“我叫方敏，叫我小敏就行，走吧，我带你去转一圈溜溜风。”

　　走廊很宽敞，白墙上贴着淡黄色的瓷砖，尽头的落地窗采光明亮。
　　曾晓走在方敏身后，两人脚上穿着跟制服配套发放的白色平底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只会发出很轻的声响——
　　这是医院为了给病人提供相对安静的休息空间设置的人性化细节规定。

　　“护士，护士在么！”经过一间病房时，里面忽然响起急切的呼叫声。
　　方敏听见后脸色一变，一边迅速走过去一边回头道：“你等我下，我进去看一眼什么情况。”顿了顿，推门的手转了个方向，很快又指向走廊另一端，“从这儿直走左转，靠里的三间病房就是以后归你负责的区域，你自己可以先去看看。”

　　曾晓冲她点头轻轻一笑：“好的，我没关系，你先去忙吧。”
　　对方离开后，曾晓依言前行后右转，快走到尽头处的那间病房门前时，一个熟悉的男声忽然从里面传来。
　　曾晓有些错愕地放轻脚步，迟疑了一下，在病房还有几步的距离外停下，静静朝房内望去。

　　“参谋长，你……你就实话跟俺说了吧，俺有心理准备。”这次说话的是躺在病床上的人，声音听起来似乎饱含着莫大的痛苦。
　　从曾晓的角度，看不清病床上那人的样子，却能清楚望见正笔挺立在床边的那道身影，还有军装肩上显眼的两杠两星——
　　那人熟悉的侧脸一如往常般冷峻淡漠，唇角抿出一个跟身形一般硬朗的直线。

　　听到对方的话，他难得有几分犹豫，随即沉声开口道：“医生说，你的腰伤……如果这次手术后恢复得不理想，以后也许不适合继续留在部队了。”
　　半晌令人窒息的静默后，空气中蓦地响起了几声压抑的哽咽，曾晓只觉得心头一滞。
　　“现在下定论还早，先观察看看，你别多想。”站着的人又缓缓道，“部队那边我已经帮你打过请假报告了，治疗费用的事也不用你来操心，你安心在这里休养一段日子。”

　　“参谋长，你，你人真好，俺实在对不住你，之前就让你从校场大老远地把俺背到这儿来，现在又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行了，瞎客套什么，”那人淡淡打断他的话，也听不出任何喜怒来，“赶紧把伤养好，312团随时等你归队。”
　　“嗯……对了，首长，俺受伤的事儿千万别告诉俺家里，”病床上那人语气从激动很快转为急切，“俺娘自个儿守着地不容易，俺怕她担心……”

　　“曾小姐，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曾晓正听得专注，背后忽然响起一道如沐春风的男声。
　　床边那人闻声，蓦地回过头，刹那间与曾晓投来的视线撞在一起。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在外面偶遇，曾晓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尴尬，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时间竟忘了自己应该作何反应。

　　程默不清楚状况，顺着曾晓的目光望去，这会儿也看见了病房里那人，笑着说：“原来严参谋长也在这儿，你们是一起……”
　　“哦对了程医生，我，我忽然想起来有些事要问你，我们过去那边说。”曾晓迅速打断他。
　　程默不禁有些错愕，但他是心思极为活络的人，很快便点头应道：“好的，有什么尽管问，我一定会言无不尽。”

　　曾晓没回头，几乎是脚步匆匆地走向走廊另一端，过了转角才松了口气，对跟上来的程默说：“很抱歉，程医生，我……有个不情之请。”
　　程默微笑不语，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曾晓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跟严叙的婚事，因为我们两个的私人原因，暂时还不想被太多人知道。”她记得很清楚，严叙曾经提到过，不希望他们之间的关系公开。小心起见，她尊重对方的意见，毕竟他们两个的婚姻只是一场协定，严叙的想法也不难理解。

　　“我明白你的意思。”短暂沉默后，程默缓缓开口道，“放心，这件事我不会跟别人提起。”
　　曾晓松了口气，随即释然一笑：“谢谢。”
　　“朋友之间，这么客气做甚么，”程默轻轻挑眉，俊秀的眉眼间蕴着浅淡的笑意，“没想到才短短几天，我们居然成了同事，还真有些意外，看来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多起来了。”

　　曾晓跟着淡淡一笑，正要开口，余光看见方敏正朝这边走来。
　　“不好意思，病人那边有些事情需要处理，耽误了一会儿……这么巧，小程医生也在啊。”
　　“是啊，上来取点东西，”程默冲对方点头一笑，视线又转向曾晓，“那我先走了。”

　　程默前脚刚离开，方敏立刻便有些好奇地问：“你认识小程医生？”
　　“之前见过一次，不是很熟。”曾晓中规中矩答道。
　　“这样啊，”方敏似乎有些失望，提起对方时，眼里闪着崇拜的光彩，“小程医生可是咱们院最年轻的呼吸内科医生，连院长都亲自夸过他前途无限。”

　　曾晓看她的神色便有所意会，抿唇一笑，没说什么，两人很快从原路折返。
　　离开前，曾晓下意识朝着那间病房望了一眼，原本半开的病房门已经掩上了——
　　果然，他并不希望别人知道和自己之间的关系，曾晓暗暗想。

　　※※※

　　曾晓回到护士站时，几个护士正凑在一堆，热火朝天地谈论着某一话题。
　　八卦是女人的天性，无关职业，护士自然也不例外——
　　医院里姑娘扎堆，难得闲来无事聚在一起，倒是最易催生流言碎语。

　　方敏悄悄走到其中一个圆脸的护士身后，蓦地伸手拍了那人一下：“说什么呢！”
　　“死丫头，你想吓死我啊！”那护士一个激灵，回头一看，一边伸手顺着胸口一边笑骂道，“D师312团的严参谋长早上来了，听说是他们团三连二排的一个战士训练时拉伤了腰部，好像还挺严重……你刚从那边回来的，没瞧见他么？”
　　“别提了，我命里五行缺桃花，走到一半就被患者叫去换针了。”方敏夸张地扼腕叹息，随即想起什么，转而冲曾晓道，“小曾呢，你去里面时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军装，个子挺高的男人？”

　　“我也就是一走一过，没太注意……”曾晓心虚地撒了个谎，到底按捺不住好奇，忍不住问，“你们说的严参谋长，是个怎样的人？”
　　“严参谋长嘛，自然人长得帅，家世又好，”那护士停顿了一下，很快狐疑地打量了曾晓一眼，“你该不会对他有意思吧……”
　　“当然不是，”曾晓自悔失言，赶紧摇了摇头，轻声道，“就是单纯有些好奇。”
　　“那就好，玩笑归玩笑，他那个人啊远远欣赏一下也就算了，咱们高攀不上，真搭了进去，末了吃亏的还是自己。”

　　“可不是么，”另个护士一脸唏嘘地接茬道，“之前有个文工团的小姑娘喜欢他，家世还不错，后来听说当面就被拒绝了，一点儿情面也没给人家留，那女孩子哭了好几天，又大病一场，后来把军籍都退了，让家人给接了回去……说起来，我还真没见严参谋长对谁露过好脸色。”
　　曾晓看着那两人谈论严叙时认真严肃的模样和口吻，不禁微微有些好笑，跟着点点头。
　　不可否认，跟严叙结婚的确是自己高攀了，这一点相处越久，了解越多，就越是认识深刻。

　　“没那么夸张吧，”有人不甚赞同地反驳道，“我记得严参谋长那位已经过世的未婚妻也是个军护，还是咱们院楚医生的亲姐姐，两人那会儿在部队里是人见人羡的一对……联谊时也听老兵讲过，严参谋长从前很爱笑，后来他未婚妻随特种大队出任务时在云南那边出了事，性子才变成现在这样，他的腿好像也是那次负伤的……”
　　严参谋长从前很爱笑……曾晓在一旁听着，微微有些失神。
　　严叙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她有点想象不出，好像两人认识以来，自己从没见他笑过。

　　“你们在干嘛？”一个有些冷淡的女声忽然响起，“工作时间注意下，尽量少聊个人私事。”
　　几个护士全都吓了一跳，看见来人后顿时纷纷噤声。
　　曾晓下意识抬头望去，诧异地发现说话的人正是早上在电梯里见到的那个年轻女医生。

　　对方似乎只是从这里经过，留下一句提醒后并没有久留，匆匆离开了。
　　她才走远，几个护士立刻又开始交头接耳起来，只是声音比起刚才低了许多——
　　“有什么了不起啊，成天装得一副清高的样子，我看说不准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
　　“算了，以后咱们再聊起严参谋长的事儿，还是尽量避着点她吧，毕竟人家是当初的准小姨，听到了难免会不高兴……我记得她姐姐好像是叫楚柔来着吧？”

　　……

　　原来刚刚那个人，竟是他们口中那位严叙“前未婚妻”的妹妹啊。
　　楚柔，楚柔，曾晓收回目光，轻轻垂下眼，心里跟着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
　　忽然一下子就明白了医院初见的那个晚上，严叙把自己错当成了谁。

《执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