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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水云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集芳舍的,浑浑噩噩地游荡了好一会儿,一阵凛冽的风袭来,他才猛然一醒,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站在了一处亭子里。这亭子落在高处,四面凌空,府里的景色尽收眼底。现在入了夜难免春寒料峭,沈江月抖抖袖子,拂过的栏杆上落满了露珠。他抬眼,府里的灯火都暗了,只有隐隐几处透着灯光。
难道已经站了一个时辰了?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吧?他苦笑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了?从没这样为一个人魂不守舍过。
据说安国公寿辰那夜十分太平,天上也现出吉象,要说有什么稀奇的事,也只有酒窖里少了几坛酒。没人说得清楚是怎么丢的,于是稍微罚了看门的人也就罢了。
没有什么消息从集芳舍传来,他也不敢问。
两天就这样在焦灼中度过,每日晨昏定省的时候还不能让母亲察觉。母亲时不时念叨“好像有几日没见着你父亲了”,沈江月便用想好的话回答“这两天闭关斋戒呢,还不曾出来。”也不知母亲信不信,总是点点头就不再问了。
第三日的时候,往日的那一群酒肉朋友来相邀吃花酒,几番推脱还是不得不从。也许……是时候出去散散心了。
杜眉妩还是一如既往地美,见了沈江月就意义不明地笑,凑过来低声耳语:“公子什么时候把人还给我啊?”
“今晚一定让他回来。”沈江月笑着应,脸上却有些挂不住。
杜眉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错身招呼其余客人去了。
随后几个漂亮的姑娘执着酒壶、抱着琵琶娉娉袅袅地娇笑着出来了,气氛忽的热烈起来。沈江月忽然觉得陌生到骨冷,不自觉走到别间,刚巧看见闲下来的杜眉妩。
她抬起头,眼神中没有了刚才的妩媚艳丽,是他没见过的深沉忧郁。她转身走出去,沈江月明白她的意思,紧紧跟上,最后来到了一间书房。关上门,她犹疑了一下,问道:“老实说,其实想把那孩子留在府上的不是你吧?”沈江月没说话。她冷笑:“是了,不然你现在又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手不由自主握紧,又渐渐松开。然后听到杜眉妩,用一种他从没听过的低沉嗓地恨恨地说:“畜生!”
“连这么小的孩子也不放过!真是畜生!”杜眉妩忽然回过头看着沈江月,“还有你,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孩子的心思……”忽然顿住,她摇摇头,“也许有这一着也是好事,从此,他再不会轻易相信人了,不会落得我这样的下场。”
“反正,你和你父亲,都是一样的人吧。”这一句,已带上了哭音。
沈江月皱了皱眉,缓缓道:“杜姨……”
其实杜眉妩并不是嫁不掉,来提过亲的也有那么三五个,但她就是不肯从良。据风月场里的说法是,因为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没有来。
今天看来,她对他父亲是动了真情了。虽然他对他们的故事一无所知。
徒叹一声,他父亲的心思,恐怕连母亲也不懂。
“你是深知我父亲的,即使我不愿意也没办法。”
杜眉妩不置可否地冷笑了一声,走到书桌边开始磨墨,一直不说话。
氛围很凝重。沈江月寻思了一下,说:“其实父亲对你……到底是很看重的。”
她顿了顿,最终还是说:“看重?能有多重呢?连一个可以在他身边的位置都不给。”
“也许,太近,反而让人生厌吧。”他忽然想起母亲的佛堂。
“你是说你母亲那样吗?”她忽然笑了,“那位夫人啊,花了那么多心思,还不是没有办法得到。”
“顾流云……”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听说她嫁给江枫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不仅仅是为她高兴,而是想,没有了她,维之又会开始对我好了吧……
“可是……没有用,完全没有用!想来你的母亲也绝望了,当时她费了那么多心思,劝流云离开,让维之放手,但他的心,依然维系在她身上!”
杜眉妩的表情在烛光下忽然变得很柔和但是诡异:“其实我们都很好奇,为什么他都亲手把她送出去了还是那么念念不忘,有什么原因可以使他那么牵肠挂肚呢?
“偏偏当时又有这样一个说法……据说她已经怀了维之的孩子,但不希望孩子是庶出日后没有家业还被欺负,所以……”
说着含笑看了沈江月一眼,他忽然觉得背脊上传来一股凉意。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一下子,许多记忆中的细节都可以被解释了。
为什么在他小时候,父亲带他频繁地拜访江家。
为什么在江枫和顾流云的孩子还没出生时,父亲就要做那孩子的义父。
为什么在他们的儿子江采宁出生后,父亲第一时间就赶了过去,送去贺礼。
为什么他从小就讨厌江采宁,其实他是在嫉妒吧,嫉妒小采宁从父亲那得到了更多的宠爱和赞美。
以及……后来又为什么很少联系,大概父亲发现其实对于现在的顾流云和江采宁来说,他并不是不可或缺的角色吧,于是男人的自尊让他回到了妻子和孩子的身旁。
之后的三年,沈江月再没见过江家人,却在一天听到突如其来的消息——江家犯了圣怒,被抄家了,而且举家被流放到南蛮之地。那时的父亲少见的坐立不安,花了重金派人去打探消息,可最后的回答却是,流放的队伍到了南海边的一个小村庄时,那里爆发了疟疾,疫情失控,只能封村。所谓封村,大家都知道,不给药物,不给补给,让人们在村子里自生自灭。到最后打开封锁时,里面根本没有活物,一把火把那里烧了个干净,疟疾就算解决了。
一个名震京都的文士,一个惊艳江南的美人,以及一个很可能是沈江月弟弟的孩子,就以这样悲惨的方式死去了。
一个二十户的小村庄,几乎没有史官愿意去记上一笔。
从那之后,父亲就仿佛倦怠了,对于女人……再也不去花心思。
“你父亲就是那样,一面对于自己在意的人一直不肯放手,另一面,不停地伤害我们这些在意他的人却也不觉愧疚!所以,如果你并没有那么在意那孩子,就放过他吧……”
“你以为……我,不在意他?”沈江月忽然问道。
“呵,男人啊,以为自己有点不忍就是在意了?”杜眉妩冷笑起来,“你要是真在意,就不会让他睡在你父亲的床榻上了!”
轰!天空中传来巨响,洪水从裂开的洞口轰然直下,汹涌而来,直没头顶。他一直不敢开口,不愿面对的事实,被杜眉妩在这种情况下坦白赤裸地说了出来。
见他站着一动不动,杜眉妩歪了歪嘴:“怎么?说错你了?”
“没有……”他低着头,“确实,都是我的错。”
见他这副乖顺的样子,杜眉妩忽然有点感伤:“也许,你和你父亲不同……”她走回书桌旁,开始执笔写字,开头一个“曾”字。沈江月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她要写什么,一会儿秀美娟细的两句诗就落在宣纸上,是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很专情的诗,可笑的是,写诗的人却很多情。”沈江月说道。
“说出来你都不信,这样的诗句,你父亲曾经给过一个人,当然,那不是我。”
“顾流云?没想到父亲也有这样深情的时候。‘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此生难忘的爱恋啊。”
说完这一句,沈江月忽然觉得异样,但又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直到杜眉妩用笔把两句诗的最后两个字框了起来,他才浑身不受控制地一震。
“水云”。
忽然觉得一层一层的阴霾笼罩在了他的头顶,阴风在他耳边呼啸,世界变得不真实起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问:“这句诗,父亲是怎么给她的?”
杜眉妩有些怅然:“要只是说说,也不会让我那么感叹了。顾流云的琴技超群你是知道的,为了投其所好,维之买了最好的木料,找到最好的琴匠加工,又亲手把这两句诗刻在琴身上,取名‘水云’。这事你母亲也知道的,她还为此郁闷过呢。”
沈江月觉得很冷,每当杜眉妩多说一句,他就越冷一分。一种从心口往外扩散的冷,途经胸膛,漫过四肢,来到指尖,以至于他已感觉不到周遭的温度。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头脑好像也无法解读任何信息看到杜眉妩张合的嘴唇,听到她妩媚圆润的嗓音,可是,却无法去倾听、去理解其中的意义。
他开了口,还没想好要说些什么,就听见自己平静而淡漠的声音:“那么,顾流云有没有可能会把琴卖掉或者送给别人之类的呢?”
杜眉妩笑着摇摇头:“男人的想法还真是淡漠啊,只要是个女人,一般都会把这看成重若生命的东西吧?我真的难以想象顾流云做这种事。不,我相信一定对她很重要。若那是我的,我会看的等同生命……”
还不待她多说些什么,沈江月像回魂了一般,突然拉开门,一眼不发地向外跑去……
“真是……奇怪。”她蹙着眉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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