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商角徵羽

　　我看到宵想一身的鹅黄色宫装逸过花丛，秋菊傲然。我用了隐身诀，所以她并未看到我。她也打着一柄伞神情傲然，一如眼前的流逸天空。
　　我在这宫中寻了好久，玉盏金器字画倒是不计其数，最后终是在后面的暗墙里寻到了那幅画。
　　画保存的很好，只不过边角有些发黄。上面的“莫失莫忘”仍是墨迹赫然。我抚着胸口，心里仿佛是一只钝刀在来回割着，不知究竟是为了流音抑或自己。我抚上画中眉目冷然的女子，连手都是颤抖的。
　　我在御花园的琉璃小亭找到了沈韩杨。花多半开半闭，在雨中别有另一般的景致。我呆呆的站在亭子里，望着从琉璃瓦上滴下的雨水成注，一点点的在下面汇聚成河。在沉沉的雨慕中颜色好像更加沉郁，红的，白的，绿的叶子。
　　沈韩杨抱着酒罐趴在石桌上，酒味掩盖了他身上浓郁的苏合香的味道。我望着他，他神志不清的抬起头来，看见是我明显一愣。他闲闲的笑，带着酒意说：“羽毛，你怎么又走了，大典上我看见你倚在花树下，我的心也好痛，羽毛，为什么我们总是错过…”
　　我看着他半松的冠带和通红的脸，我想我们为什么总是错过呢。因为他爱的不是我，而是流音的幻影。我不是我，仅此而已。
　　我抱着画，轻轻的对流音说：“你看，他还是爱你的，可是兜兜转转几百年，重新选择，他依然选的不是你…流音，你可后悔？”你可后悔？
　　我抱画的手松开，露出手里的银簪。簪子很精致，我看了好久。这是邑都送给流音的，我找了很久，上面镶嵌的鎏蓝掐金丝一如当初的模样。后面一个鹅黄色身影闪过来，雪亮的刀便抵在了我的脖子上。
　　回头果然是宵想。我想也只有她才能把鲜嫩的鹅黄色穿得这般好看。她冷冷的说：“最好别动，你想做什么我最清楚。现在真好，了结了你，慕绥言便会没有牵挂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后面沈韩杨也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剑也逼上了宵想雪白的颈子。我觉得这可真可笑。宵想依旧冷然的模样，只是我的脖子疼了一些。
　　而后沈韩杨迅速变幻招式，而宵想显然是新一代的刀王，我以前就怎么没发现呢。刀已欺到胸前。我闭上眼睛。
　　我听到刀刺入的声音，却未感到疼痛。我睁开眼，慕绥言浑身是血的横在我面前。对面是宵想不可置信的脸，沈韩杨也捂着肩上的胸口呆掉了。
　　我望着浑身是血的慕绥言，他痛的好看的眉皱成一起，我的眼睛不可遏制的落下来，我都听不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慕绥言吃力的说道：“徵羽，那个延尉的官职不是我要的，我，想和你一起去游历，”我点点头，说：“我知道，知道，绥言，我没怪过你，真的…我们还一起去游历…”
　　慕绥言望着我，眼里满是伤痛，他颤抖的手抚上我的脸：“徵羽，我一直没和你说过，我十岁那一年见过你，我一直喜欢，喜欢你，没有告诉你，以后，后要好好的…”
　　我凝眸看着他，他死了。我望着漫天的大雨，我知道，他担心我，担心我会伤心，担心我们的妙妙…
　　后面是宵想怨恨的声音和沈韩杨担心的大喊。我想了想，她说的对，就是我害死的慕绥言。我望了一眼手里的簪子，就是我害死他的。
　　我拿簪不过是要还给沈韩杨，我没理由杀他的。可是宵想却有理由，她恨我。她被逼嫁给自己本不爱的人，她最爱的人她却够不到。她该恨我的，我把慕绥言害死了。
　　我亲眼看着慕绥言入了冰棺。我看着他英挺的眉，小声的对他说：“先在这里睡吧，我会找到办法的。”
　　我自己坐在歧山上了很久，日出日落，抱着妙妙。我终于再和妙妙呆在一起，慕绥言却不在。我望着妙妙蓝色的眼珠子，想起以前把慕绥言气的头疼的模样。我知道，慕绥言一定是生气了，所以他不理我了。
　　我搂着妙妙眼泪滴在妙妙的身上。我听见妙妙的叫声。手抚过以前慕绥言送的那块玉佩，我望着那块晶莹光华流转的玉珏，咬着嘴唇不让泪再掉下来。月亮冷冷的，我觉得很冷。
　　我抱着猫行在齐国。冬天似乎来的特别早，我听到梁国吞并了陈国，姜国公主却不知所踪。我裹着大红羽衣，手里是一壶竹叶青。这样的冷晴天气，慕绥言一定想喝竹叶青罢。
　　光线映在眼里明净刺眼，街上几乎无人。我走到尽头，却看到一个人正在认真的做纸鸢，那般明丽温暖的样子，似乎冬天和他全然没有关系。仔细看了一眼，眉目隽然，竟是公子奕。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猎猎寒风中我看到他被撕裂的笑容。我也很想问他是否后悔，后悔这个词真的很残忍，只因再也回不到从前。
　　我走过许多地方，见到过很多人，我看到过山寺晴岚，见到过断桥残雪，红叶满山的时候我会抬头看天。世上有许多美好风景，可是却再没有这样一个人陪我把风景看透。
　　妙妙依旧会和我一个枕头。我转过脸来它一直都在呼呼大睡。我望了它半天想想也就闭上眼睛。
　　樱花飞舞时我又看到了宵想。花瓣随风落下竟像雨一般，宵想一身红衣却执着一柄素色油纸伞，头上的发带随风飘了很远。我却想起那日大雪我颓然坐在雪中的情景。那时的雪花便和这样的花雨一般。宵想似不认识我一般从我身边走过。同是纪念，有时恨在悲伤面前那样的渺小。
　　浣花微雨，总负深情。慕绥言，我负了你。
　　一年的时光竟像一生那样长。我站在荷池边发呆，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芙蓉开过尚盈盈。我望着系着紫金冠的公羊商，一瞬间以为便是慕绥言，可是不是，心里便更空落了。
　　公羊商望着漫天变幻的云霞道：“梁世候已寻你…”我回头打断他，抬眼望了一下云霞色的天空。我想起了明娴，不知她在做些什么。
　　我随手递给他一只纸鸢，上好的云砚素纸，上面描绘的大朵的蔷薇花，云锦端然，一幅花好月圆的模样。
　　他抚着纸鸢，上面的竹骨铮然，悠悠的说：“当你握着手中的纸鸢长长的线，便觉得有无尽的希望。蓝天丽日，素丽的纸鸢便在天空中飘啊飘…”
　　我信手折下一枝芙蓉，圆荷点点，馨雅怡人。人小的时候总有无数的欺望，却不知长大时能实现的有多少，更多的便遗忘在时光里了。现在，我惟愿慕绥言醒过来而已。
　　我望了公羊商一眼，觉得里面定有一个长长的故事，多半和他的哥哥公羊胜有关。苍茫天地，我们不过是沧海一粟，孰不知背后的伤心事更如阳光中的微尘一般。
　　我踏出宫门之时，仍看到公羊商落拓寂寥的身影。几度宫花红，他便是这样走过来的吗？
　　当沈韩杨带着大批影卫到我面前时，我却突然想到了我和慕绥言那次被袭击的事，他会烤这世上最好吃的兔子腿。我的思维一时没有跟上，所以当沈韩杨凑到我面前时，我便毫不犹豫的给了他一耳光。沈韩杨有些愣，后面大群的影卫就更呆掉了。
　　我却没什么感觉，就当替流音给他的罢。一时有些恍惚，一脚踏空便跌了下去。沈韩杨已牢牢接住我，我望着他一脸愤怒的面孔，他还是没有怎么变。
　　千叶葵发出幽淡的香味，蔷薇却是开得热烈。我扫了一眼屋里的紫檀山水写意屏风，一大束不知名的花插在蓝釉瓶里寂寥盛开。沈韩杨派人把他从前送的十几块玉佩从丹碧山带了来，我淡淡望了一眼，便转身赐给了身旁的女侍。
　　闻言，沈韩杨便一脸阴沉的走了进来。我没说什么，他也坐在梨花木几上喝茶。上好的云清雪芽，清淳轻香，他却喝的眉头几乎皱起来。最后扔下一大堆的赏赐便大步流星的走出去。
　　我忽然觉得错了，沈韩杨并不是邑都，他只是今世的沈韩杨，流音，你怎么这般傻。
　　他已经不是邑都了。流音，你又何必强迫自己记得呢。我想起鹤叔叔苍老的面孔，他，也放不下吧。小时候鹤叔叔对我最好，凡是我想要的，他便不遗余力的替我做到。
　　我找了很多幻术的书，却一直没有找到织梦的办法。我决心事编织一个梦境来告诉沈韩杨，有人已等待了百年。这是我惟一能为流音做的。
　　我坐在这巨丽宫廷里的阴影里，花木扶苏，风吹得衣摆摇动。我传了消息给鹤叔叔，只有三个字：铩羽术。鹤叔叔告诉我，惟有铩羽术。
　　铩羽术以流音琴为引，牵动梦境，以足够的灵力秒杀之。但是若以十之一分之灵力便只能使人堕入梦境，但必要施术者把握好，否则便会造成反噬。由于有毓颜珠的关系，修炼铩羽术还算顺利。鹤叔叔越来越担心我，他却不知道，我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那一**特地约好沈韩杨在素心亭摆酒设宴。沈韩杨却是去了，我望着他一身的黑衣，冠带垂在颌下，双眸似点过漆一般。我轻轻一笑，便引动了流音琴。我虽是织梦者，却并不能左右梦境，只能在梦里创造暗示条件，主要还是他心之所至，我有信心，他绝对会记得流音。
　　我引动灵力，便进入沈韩杨的梦境。大片大片的翠竹，原来是丹碧山。此时鸟啼声不断，沈韩杨还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后面便是幼年时的我。他手里执着萧，那是刚刚削竹所作。小姑娘撅着嘴唇不理她。后面的阳光照在竹上，竟让人有叮当作响的错觉。
　　我有些啼笑皆非。原来他还是放不下小时候的我们。沈韩杨有促狭的笑，悠扬的萧声便响彻林间。明亮清澈的笑颜也不过存在梦中而已。
　　梦境越深，雾气越大。渐渐便看不到沈韩杨的身影。很奇异的山，我看到一座木屋。屋里空无一人，却有宣纸在沙沙作响。“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俊逸隽劲的字迹像是敲打在人心上。
　　沈韩杨一脸的迷惑，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可是这便是人心里最深处的记忆,想遗忘远没有那么简单。门突然开了，有着天青色衣衫的女子走进来。沈韩杨便这样看着眉目冷然的女子。流音却只是拿起桌上的宣纸，她漆黑的眸子看了半晌，目光灼灼的看向沈韩杨。沈韩杨呆了一呆，小声的说：“你不是羽毛，你是…”
　　声音微不可闻，流音定然没有听到。原来他把流音留在了这里，留在连他自己都不晓得的地方。我看到流音淡淡的笑，一刹那，似乎所有的春花绽放，这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笑容，如水墨画般随意自然。
　　流音的衣袂如风一般展开，消失不见。这不过是一段记忆，可是流音却在这记忆里再也挣不开。
　　风声雨声入耳，我看着沉睡的沈韩杨。我清楚的记得流音在梦里便插着那只银簪。沈韩杨手里握着的便是那只簪。我望着漫天的大雨，缓缓离开。
　　在沈韩杨的梦里，流音告诉了我些什么。在那张纸上，流音清楚的画下了五个音阶。那便是琴的五个音：宫商角徵羽。
　　长长的裙裾拖在雨水里，我轻轻的笑。我记得十岁时那个少年的眼神，他就用那双明亮的眼望着我，脸上有着浮冰般的微笑，我送了他一幅画。
　　宫商角徵羽，上古禁术。需倚仗毓颜珠的力量，便可令人死而复生。原来果然是真的。
　　我只告诉公羊商我需要他的帮助。我望着冰棺里慕绥言的脸，觉得心里难过的要死了。对不起。
　　我选取了一个最隐蔽的地方。周围布有重重帷幔，公羊商为我护法。我望望蔚蓝的天空，果然是一个好天气，远处有鸟啾鸣，夏风翠柳，一派怡然。
　　我引动琴弦，宫商角徵羽并没有特定的曲谱，用最简单的指法，弹出来的声音甚至不用悦耳。我想起了我们初见他明亮的笑容，想起他一脸饶有兴趣的样子，周围的景物似在不段变幻，我的胸中便似撕裂般出现无数的光华。
　　一切都要结束了，我恍惚看到沈韩杨一脸惊痛的样子，他大概已想起了流音，可是流音她早就不在了。也看到公羊商悲痛的表情，可是在这个美好的季节里一切都要消散了。
　　慕绥言，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我不会做一抹别人的意识，不会连痛的权利都没有。我一定会做一只傻傻的小狐狸，每天在沙丘上等你归来，等你骑着骏马一脸明亮的回来。
　　慕绥言，对不起。
　　我好像看到流音琴在我眼前燃烧，这样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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