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画境

　　次日，一切又恢复平静。

　　我待在走廊里无所事事，随处张望之际就看上仙又是站在老地方，一身修长，俊美无双。我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书桌上展开的竟是那一幅他赠给天尊的画，原来他盯了一个下午，看得竟是深深的思念。

　　我也为之恻然心痛，连离开的脚步声都放轻很多，生怕惊扰了他。谁知我走到门口却听他一声低沉，比起平日里那清澈如泉水的嗓音要沙哑的多，道：“天赋禀异，究竟是福是祸？局里局外，谁人又清楚？”

　　虽然我听不懂他说的话，但依稀能感受他的忧伤，想必又是为自己的单恋烦恼，便安慰道：“天下之大，时间久远，总会过去的。”

　　“如果说是在劫难逃呢？”

　　我一愣，没想到他竟是用情如此之深，走到他身边，道：“反正难逃，就勇敢面对吧。天长日久，感情可以产生，亦可以消亡。”

　　他的眸色映入我的眼眶，那细碎的神思仿佛游走到很远的地方，竟是言不由衷道：“听天由命，未尝不可。我也很好奇，究竟自己能走到哪一步…究竟会遇到怎样的结局。”

　　他突然将眼里的神色锁定了我，深情潋滟，看不透的千悬万险，我呆在原地，只听他讲：“阿紫，我给你说一个故事吧。”

　　对于这句话，我实在太过熟悉。当年我刚化作花仙之际，无处可去，月老看我可怜曾收留过我。先前还是感激他的大恩大德，可是天长日久，每当他说“给我讲一个故事”的时候，我就恨不得一掌拍死他，只因为他的故事实在太多太长，太罗里啰嗦了！

　　可是现在，我不好意思拒绝饮雪的心血来潮，况且他的声音比起月老那变态要好听的多。

　　他说，有这么一则寓言，说是一个男人机缘巧合游了趟龙宫，得到一只箱子。龙王让他回去之后千万不要打开，男人一回到村子发现陆地上的时间已经过去数百年。好奇之际他还是打开了箱子，结果便顷刻苍老了。

　　我正是兴趣盎然之际，他却打住道：“就是这样，听过没？”

　　我一下没理清思绪，呆头问道：“啊？没了？”

　　他点点头，我装作陷入沉思。

　　他问道：“你觉得如何？”

　　我有条有理的分析道：“你是那个男人，然后我是龙王奉劝了你，你却不听话，结果就悲剧了。箱子是天尊，他什么也给不了你，只会让你悔恨白头。”

　　他手指轻叩画卷，有节奏的敲着，低头看画，纠正道：“不…龙王是局外人，我就是龙王。”他看我一眼，似是犹豫，“天尊才是那个男人…”说到这时，原本扣着画卷的手指也停下来，周围似是安静一片：

　　“画，就是那只箱子。”

　　.

　　他的声音又是恢复如流水一样的清晰透明，我看着画，听他讲述：“是灭亡，是永生，都是他自己选择。男人老去，不一定是悲剧，兴许没有亲人的世界他活不了几十年，兴许…他也不会后悔曾经一场，天宫梦幻。”

　　我细细品味，眼睛一闭一睁，竟闻到桃花的香气。旋身一周，不知何时居然飞到了瑶池边上。我惊恐而欣喜的走动，没出几步便看到一抹高挑修长的身影，他一身淡紫，墨发随风拂动，伸手欲揽那花枝，听闻我的脚步声也是侧头一瞥，轻轻笑开。

　　登时只觉得一片光彩照人，让我魂不附体，连忙开口询问：“上仙，我们怎么到了瑶池？”

　　他拂袖而来，整个人显得华贵端庄，气质三分清逸，七分优雅，道：“这里，是五百年前的瑶池。”

　　我吓得差点跌坐到地上，颤音道：“五百年前？”

　　他走来，摇头示意我不用紧张：“你进入了我的画，自然是回到了作画的日子。”

　　他信手提携而过，便是抓住我的手，随意走动：“也许我没有告诉你，我能够放眼过去，窥测未来。”

　　我听得一惊一乍，连忙问道：“那…那你和天尊最后是怎样了？”

　　他一怔，看向我道：“先不说我与天尊了行吗？”

　　兴许是我让他触物伤怀了，只得应他要求不再提起，“好…”

　　“这幅画，能记载从它诞生之日直到我所预测的未来之景。敦煌笔是很好的媒介，没有它的存在，我的思维就难以转嫁到画卷上。别人都说我的画栩栩如生，那是外行，懂我画的人，要的不是我的真迹，而是画卷的神力。曾经计都星君伤情一段过往，我以作画之日为终点，往前截取，直到他与他心上人相遇的片段，供他时常游画怀念。曾经六合星君…私恋玄女，天帝窥其苗头便将他俩分隔异地，无奈之际他思念玄女便向我要了幅画…幸好，我还记得玄女的几分容貌。”

　　我听得云里雾里，都不知他重点在哪里，便道：“然后…这幅画呢？”

　　我突然惊起，五百年前？一下欣喜的拉过他的手奔跑道：“你来你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任由我拉扯到瑶池边上，我埋头在一群鸢尾花里仔细寻找，终于莞尔：“你看，这株四瓣紫鸢就是我了！”

　　他也蹲下身，轻轻侍弄过那四片花瓣，我开心道：“是不是很神奇？我居然长了四片花瓣。大概是两百年后我才通了灵性，有了意识。当时我看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吓得要死，还以为自己以后化了人形会长出个尾巴来，谁想到——”

　　谁想到后来你一把天元之火，不仅烧了我将来的尾巴，也烧了我将来的美貌…果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他看我停顿，却是细细打量过我，关键在我的左脸。直到我被他看的不好意思，他才注意到不妥，咳嗽一声抬头，道：“你看谁来了。”

　　我回身看过，见一身银色衣袍的男人慢慢走来。

　　我刚要起身去迎接他，谁知他好像没看到我一样走过来。无视我正常，可是无视东陵上仙就很诡异了。

　　饮雪一把拉住，“没用的，他看不到我们。这个世界已经有了你我，我们能看到一切，碰到一切，他们不能。”

　　他步步靠近，路过我们这里的时候却是迟疑的停下脚步，侧转看来。我一紧张与他对视，就像被他看穿了一般。

　　他转身走来，轻轻掠过一眼，便是注视我的手下，那一抹迎风飘摇的四尾紫鸢花。

　　他走得轻盈，直到目的才掀了衣袍半蹲下身，凝视良久。我随着他的视线看向我五百年前的模样，看看他，又看看饮雪。

　　饮雪不说话，低垂下视线。

　　那有如天神一样的男子温柔出手，指骨清瘦修长，轻轻撇过我的花瓣，半启清唇，道：“是你…”

　　我抚摸着花瓣的手亦与他交叠一半，隔着五百年的时空，竟然能感受到他手指的低温，这种感觉像是一道清泉流过，滑入我的心底，蔓延开去，让我忍不住想落泪。

　　正当我缅怀着什么时候，突然一阵狂风造作，我一惊，头顶居然黑云席卷，星辰倒转，慌乱中我的手被饮雪抓住，“小心！”

　　一时间所有都变得紊乱，我惊慌失措道：“上仙！怎么了！”

　　他一把揪过我抱紧怀里：“时空流转了，我果然不能带你过来…”他道，“你稳下心情，这里你和他是主宰，你控制着一切，我也难制衡。”

　　我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周身的东西都在旋转，整个人像是被吸附了身子，陷落黑洞里，我吓得赶忙反抱住饮雪，“我没想我没想，我什么也不敢想。”

　　他一手环着我，一手扣动，念动口诀。

　　风平浪静之后，我脱离饮雪的怀抱，只见周围依旧是瑶池的景象，什么都没变，却好像什么都便了。我看那桃花，好像也觉得苍老了。

　　我问：“这是未来吗？”

　　饮雪走几步，也是好奇，紧皱眉头，看向我说：“我也不太清楚…”

　　“你不是能预知未来吗？”

　　“没有主人公的存在，我也无法通向未来。我只能隐约看见一些，看不透彻，”他神采奕奕的看向我，“你觉得…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看向周围，只听到远处似是有些欢腾，附近有走动的仙女们，却是不好上前问个明白，她们又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真是纠结。

　　饮雪略是思索，闭上眼睛，像是在用什么法术探测虚实，我见他睁眼连忙问过：“怎样？”

　　他道：“霆昀…一万零三年。”

　　我无比震惊…一万零三…关键不是我们穿越到了什么时候，而是这个纪年实在蹊跷。据天宫规法，一届天帝执掌一万年，如果霆昀大帝有一万零三的纪年，那便是代表着储君殿下没有继位。

　　这其中一千多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大事，竟让翎若被废了储君地位？

　　我看饮雪面色也是有些苍白，想来打击定是不小，想去安慰他一下，却听他喃喃道：“原来，真是一场浩劫。”

　　我刚想询问他话里意思，问他是不是又预测到了什么，谁知——我居然看到远处一个熟悉的踉跄身影！

　　是我！是一千多年后的我！

　　我顾不得奔上前去，把饮雪丢在原地。我见自己穿着一身白色裙衫，煞是好看，反正我自己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衣服，比起那七仙女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好像喝醉了酒，走路走得七拐八拐，我恨不得跑上去扶她一把。

　　拐着拐着就走偏了路线，我也跟着她跨入桃花林里。我见她走得没什么力气，竟是扶着花树欲要呕吐，吐了半天啥也没有，敢情是只喝酒没吃饭了。

　　她站得累了，就扶着树坐下来，半抱着花树，呆滞的看着飘落的桃花朵朵。

　　她的脸色有些醉人的红晕，我拍拍她的脸，觉得甚是烫手。

　　因我一直关注着她，看她半醉不醉的姿态，半睡不睡的眼神，竟然没发现那一身银白的昆仑掌门也是尾随而来。

　　我退后几步，虽然自己不会打扰到他们，但还是让开了地方。

　　千年之后，我和他竟是这般亲密。因为我看承渊眼里的神色便推知一二，似是担心，似是伤怀。

　　他轻轻揽过醉倒的她，想要扶她起身，唤道：“鸢儿…鸢儿…”

　　她轻轻推着，又是要抱过，倚在他怀里，口齿不清道：“…你看…血染樱…都红了。”

　　承渊轻轻抱过她，“不，不是樱花…”

　　她说，泪水轻轻流下，“一定…是我做错太多事了…”

　　我也猛地一阵揪痛，痛得无法呼吸。仿佛她的心情，我感同身受，这么悔恨的感受，这么深刻的思念。

　　她似是灵魂出窍般，抱住承渊清瘦的身子，头蹭在他的胸口汲取温暖，瞬间那泪水便挥如雨下，连声呼唤道：“…饮雪…饮雪…”

　　我一怔，承渊也是一怔。

　　怔过之后，我呆滞在原地，承渊却是按紧她在怀里，说不出话来。

　　我退后三步，再也难以忍耐，转身奔走，一边跑一边擦眼泪…我从来不知，什么叫做思念。以前月老给我讲了很多人间的爱恨情仇，听多了反倒觉得腻味。而今自己体味，却如翻江倒海，苦楚与伤心瞬间袭遍全身，无处可逃。

　　饮雪…饮雪…

　　这是一种遗憾，是一种悔恨，是一种…难以启齿的罪恶感和思念感，交错而成，萦绕心头。

　　我该如何弥补？曾经的山盟海誓，变成海市蜃楼；曾经的触手可及，变成了永远的遥遥无期。

　　一千年的时光，让我等得心如死灰。

　　.

　　等我奔出桃林之际，却是看到饮雪从仙会的方向走来，原本郁结在心里的哀怨还未散去，我快步奔上去，只觉得一切心痛的终点就在眼前，我不想再次放手，再次悔恨千年。

　　于是我倾身而向，揽上他的肩膀，毫不犹豫的吻上。

　　我想…

　　这便是…劫难的开始。

《敦煌画境前篇》
敦煌画境，上古传情——晴雪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