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作者:一颗美味大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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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线


      晚上十点多。

      余航走了。

      门在身后关上的时候,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客厅——灯亮着,沙发上有人窝着,厨房水声哗啦,跟平时任何一个晚上看上去都没区别。

      “我走了啊。”他喊了一句。

      “嗯。”厨房里传来一个闷闷的应声。

      没加“路上小心”,没加“有什么事叫我”。他知道这人最烦那种。

      电梯门合上。

      他掏出手机,给群里丢了一句:【暂时安全。】

      有人立刻回:【谢天谢地。】

      楼上。

      水停了,碗被倒扣在沥水架上。

      客厅安静下来。

      电视没开,窗缝吹进一点风,窗帘角落晃了晃。沙发那一头,少年抱着那条灰围脖,指尖在毛线缝里慢慢绕,绕得很慢,漫无目的。

      姜南出来的时候,头发还湿着,T恤随便套了一件,领口有一点水渍没擦干。

      “困了吗?”他问。

      江聿舟摇了摇头,又停了一下,改成点头。

      “到底困不困。”

      “……有一点。”

      “那去睡。”他说得很简单,“你房间窗户记得关好。”

      他“嗯”了一声,没动。

      姜南走过去,在茶几上一顿:“碗我收了,围脖留这儿。”

      江聿舟犹豫了一下,把围脖慢吞吞放下,像是放的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走。”姜南往房间那边点点头。

      他起身,脚步轻得几乎没声。

      走到卧室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客厅——灯太亮了,他眼睛被晃了一下,眼前短暂一片白。他抬手在门边摸了一下,灯光暗下去,客厅只剩下走廊那一点小灯。

      “晚安。”姜南随口说。

      江聿舟站在卧室门内,手扶着门框,抬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学他:“……晚安。”

      门关上。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墙那边传来的水管细响,还有楼上哪家洗衣机轻微震动的声音。

      ——

      夜里两点,耳鸣又起来了。

      不是最大那种,但足够把人从浅睡里拖出来。

      姜南睁开眼,天花板一片模糊的灰,窗帘缝里透进一点楼外的霓虹。

      他盯着那点光看了一会儿,耳边的嗡嗡声像谁在往他脑袋里灌一截空白的电流,贴在耳道内壁,一点点往里推。

      他翻身,躺了一会儿,觉得这样躺着更难受。

      索性爬起来,下床,脚踩在地板上有一点凉。

      卧室门被他轻轻拉开,门缝里漏出一条黑。

      他习惯性先看了一眼隔壁房间的门。

      虚掩着,门缝很窄。

      没有光。

      他没有开口喊人,也没过去敲门,只是看了一眼,确认那扇门还在那儿,确认里面应该有人,就把眼神收回来,往客厅走。

      客厅的灯他没开。

      他摸到沙发,坐下,整个人往背靠里一仰。

      耳鸣在这种半黑不黑的环境里更明显。

      他抬手用指腹按了一下太阳穴,按得重了一点,像是想把那团嗡嗡声压回去。指尖下的皮肤很快发热了,耳朵却仍然在响。

      过了一会儿,他伸手去拿茶几上的遥控器。

      手摸了个空。

      茶几上摆着几个东西:空杯子,折好的纸巾,围脖——灰色的那条。

      他把围脖拎起来。

      毛线已经彻底干了,和刚从少年身上扒下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那会儿是湿的,冰凉,现在干了,摸上去有一点粗糙,还残留一点洗涤剂的味道,被另一种更淡的味道盖住了。

      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味道。

      反正就是——有一个具体的人在用。

      他把围脖在手里捏了捏,随手搭在自己膝盖上,没再去摸遥控器。

      耳鸣没停。

      他突然觉得有点烦躁,又觉得这烦躁没来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往上冒,不精准,不针对任何人。

      他抬头看了一眼窗户。

      窗外楼对面有块电子屏,广告半夜也不肯停,轮播到一条晚上才会放的本地新闻栏目预告,声音被关了,只剩下画面在闪。

      他没兴趣看。

      在这个距离,屏幕上的人脸只是一块模糊的亮,字幕一条条闪过去,只剩下大概的黑白块。他眼睛本能往那边扫了一眼,又马上挪开。

      他知道自己不是很想看见任何跳动的字。

      就在这时候,卧室那边的门轻轻响了一下。

      不是大动静,像是门被人从里面碰了一下。

      姜南扭头:“怎么了?”

      门缝被推开一点。

      少年从那里探出半个脑袋,头发睡乱了,一撮翘着,可能是刚从枕头上抬起来的。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开了门,整个人拖着步子朝客厅走,脚步很慢,拖鞋没穿,就那么光脚踩在地板上,脚背白得有点过分。

      “醒了?”姜南问。

      江聿舟站在沙发边上,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茶几,视线在那条围脖上停了一下。

      “……吵。”他的声音有点哑,“耳朵。”

      姜南愣了一下:“你也耳鸣?”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很费劲地形容:“不是……声音。是……乱。”

      他伸手在耳朵旁边比划了一下,像抓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又抓不到,只能抓空。

      姜南看着他的动作,过了几秒,突然有一点非常微妙的错位感——像是在镜子里看见了什么不对称的东西。

      “我吵到你了?”他问。

      江聿舟摇头。

      “那你怎么醒的?”

      “……梦。”他皱眉,“忘了。”

      非常简洁的三个字,把话题堵死。

      姜南没再追问,给他挪了挪位置:“坐。”

      他顺从地坐下,坐在沙发另一头,两人中间隔着那条围脖的宽度。

      客厅里安静了几秒,只剩下窗外的电子屏在无声闪。

      少年慢慢把视线从桌上的东西挪向窗户。

      他盯着对面的那块屏幕,看得有点出神。

      画面刚好切到一张会场照片——记者席,灯光,背景板。

      那块亮光在他瞳孔里小小地晃了一下。

      姜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看见了那张屏幕。

      隔得远,看不清具体是谁,只看得见几个轮廓:站在台上的人影,下面一片举着话筒的手。

      “你认得?”姜南随口问。

      江聿舟没说话。

      他的喉结动了动,像是要发音,却卡在一个很浅的地方,最后只吐出一截非常轻的呼吸。

      他眼睛没动,手指在围脖边缘抓了一下,抓得很轻,像在抓什么已被磨平的痕迹。

      “怎么了?”姜南皱眉,“眼睛不舒服?”

      江聿舟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像是把什么东西从里头甩出去似的,最后把视线从那块屏幕上撤回来,摇头。

      “……晃。”他只说了一个字。

      “那别看。”姜南说,“那玩意儿本来就晃眼睛。”

      话说完,他自己先把视线收回来,像是怕被那块屏幕沾到什么。

      耳鸣还在。

      他突然觉得有点累,累得说不出所以然,不知道是因为耳朵,还是因为这块城市的光从来不停。

      “睡不着就再躺会儿。”姜南站起来,“客厅椅子硌得慌。”

      他伸手去关窗帘。

      布帘拉上,外面的光被挡在一层布后面,世界一下子暗下来,只有客厅那颗小小的壁灯打出一圈昏黄。

      少年在那一瞬间明显松了一点,握着围脖的手慢慢放松。

      姜南看了他一眼:“你明天不用上班,今天可以多睡一点。”

      他“嗯”了一声,又补了一句:“你呢?”

      “我试试。”

      “……耳朵,很吵。”

      “习惯了。”姜南说,“你睡你的。”

      他话说得很随意,像是在说一件跟天气差不多重要的事。

      少年目光落在他脸上,停了一会儿,像是在分辨他说的“习惯了”是认真的还是随口。最后,他轻轻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那……晚安。”他第二次说这一句,比刚才那次顺一点。

      “晚安。”姜南转身往自己卧室走,“别在客厅睡着,容易着凉。”

      门又合上了两扇。

      客厅里只剩下那条围脖和一小团阴影。

      少年坐了一会儿,慢慢起身,沿着刚才的路走回自己的房间。

      他闭上眼睛。

      耳边不是很安静。

      墙那边隐约传来一点动静——不是声响,是那种不那么稳定的呼吸和翻身声。

      隔了一道墙,听不清。

      他把脸埋进枕头里,艰难地把呼吸拉长。

      几分钟后,房间里恢复成只有一个人的安静。

      那团纸在枕头底下,被他压成一块,边角硌着床板,一点一点,被汗和呼吸的湿气打湿。

      ——

      清晨六点半,姜南被闹钟叫醒。

      他前一晚耳鸣持续到三点,勉强睡了几小时,醒来的时候脑子有点涨,但不算最糟。

      他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伸手摸手机,关掉第二个闹钟。

      屏幕亮起来,通知栏一串未读消息。

      工作群的,广告的,还有几个私人聊天的。

      他眼睛在上面扫了一圈,习惯性地先把那几个红点一个个划掉,懒得点进去看。

      划到最底下的时候,手指顿了一下。

      有一个陌生的系统推送,时间是凌晨三点半。

      【本地热点:江氏集团继承人相关话题持续发酵——】

      标题一样很长,后面被省略号吃掉。

      他愣了半秒,下意识就要划掉。

      就在手指要往上一扫的时候,耳朵里那点嗡嗡声突然高了一格。

      像有人在那个瞬间,给耳鸣加了一点电压。

      他指尖抖了一下。

      动作停在屏幕上方一厘米的位置。

      心脏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一顿。

      “……”

      他盯着那一行字,看了两秒。

      两秒之后,他很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不想点进去。

      不是“不感兴趣”的那种不想,而是一种更接近排斥的东西,像是看到什么带刺的东西,知道摸上去会扎手。

      他下意识咬了一下后槽牙,把那股莫名其妙的抗拒压下去,手指还是往上一滑。

      那条推送被划掉了。

      通知栏清空。

      屏幕恢复到普通的锁屏界面,只有时间和天气挂在上面,安静,干净。

      他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把什么东西从眼前挪开了。

      随后起床,洗漱,换衣服。

      整个过程一如既往。

      出门之前,他去敲了敲隔壁的门。

      门里没有动静。

      他又敲了一下。

      这次有细微的脚步声,拖着走到门口,门把手慢慢转开一点,少年露出半张脸,眼睛明显没睡够,眼尾有一点红。

      “我上班去了。”姜南说,“你再睡一会儿。”

      江聿舟点头。

      “中午自己弄点吃的。”他补了一句,“我晚上回来。”

      “……嗯。”

      “有事给我发消息。”

      少年犹豫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最后说:“路……小心。”

      音节有点磕磕绊绊,但好在完整。

      姜南愣了一下,嘴角微微动了一下:“行。”

      门关上。

      走廊灯亮了一会儿,又灭了。

      他下楼,走到小区门口,手机被他塞在口袋里,一路没掏出来。

      直到进地铁,信号乱成一片,手机震了几下,他才皱着眉拿出来看了一眼——

      【同事A:小南,早点来,例会提前了。】
      【余航:别迟到。】
      【系统:你可能感兴趣——】

      最后一条又是那家新闻客户端。

      这次标题比早上的那条更长,整个推送框几乎被那三个字撑满。

      人群往前挤,他被人流往里推了一步,手机差点被挤掉。

      耳鸣瞬间炸开了一点。

      他觉得呼吸有那么一瞬间接不上来。

      有人在他身后抱怨:“往里走一点啊,别挡着门。”

      他抬眼。

      地铁站站厅那块大屏幕,正好切换到本地新闻频道的随身播。

      画面从主持人的脸切到发布会现场。

      那张熟悉的背景板——他昨晚隔着窗帘布都不太想看的那块——这次被放大,清晰,颜色饱和,灯光打得很亮。

      中间的轮椅上坐着一个人。

      身形偏瘦,西装线条贴在腰线和肩胛骨上,侧脸是那种让媒体很喜欢的角度——下巴线条干净,眼睛偏冷,嘴角压着一点标准的礼貌笑。

      他不认识。

      他非常确定自己“看上去”不认识这个人。

      可在那一瞬间,他后脑勺却像被什么非常钝的东西砸了一下。

      不是记忆的画面涌上来,而是——
      整个人被从现在往后拖了一大截,拖进一个完全没有具体图像的黑洞里。

      耳鸣骤然放大。

      地铁广播的提示音、“请往车厢里面走”的播报、人群说话声,全都被挤到很远的地方,变成一团含糊的泥。

      世界只剩下一块屏幕。

      屏幕上那个人嘴巴在动,下面的字幕一行行闪过去。

      【……江氏集团……继承人……江聿舟……】

      那三个字在屏幕下沿滚了一遍,又一遍,像是故意往他眼球里砸。

      他的手开始发抖。

      手机在掌心里打滑,差点掉出去,被他本能地攥紧,指节被挤得发白,骨节凸起来,皮肤下面的血退得干干净净。

      有人撞了他一下:“你往哪儿杵呢?”

      他没动。

      他连自己有没有在呼吸都不太确定,只知道胸口那块地方疼得不太对劲——不是心绞痛,也不是单纯缺氧,更像是原本有东西被他死死压在那里,现在突然被人从外面捅了一下,整个压舱失衡。

      “先生?往里走一下。”旁边有工作人员在维持秩序。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以一种相当不自然的语调说:“我……不坐了。”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这话听起来像个傻子。

      但那人可能看他脸色不太好,没多说什么,只是让开一点,他顺着人流往出口挤出去。

      出了安检口,空气并没有更好一点。

      地铁站的风带着灰尘和冷气往他脸上扑,他扶着墙站了一会儿,手心的手机屏幕还亮着。

      那条推送还停在那里。

      【……继承人江聿舟回应——】

      他盯着这个名字,喉咙滚了一下。

      胃里突然翻涌了一下,他低头,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往洗手间方向走,膝盖发软了一瞬,脚下踉跄了一下,扶墙的时候指甲刮过瓷砖,发出一点让人牙根发酸的声响。

      他勉强把自己撑住。

      手机没拿稳,掉在地上,摔出很轻的一声脆响,屏幕朝下。

      他没急着捡。

      耳鸣在那一刻到达了一个非常高的点,又突然往下掉了一截,掉到一个像是真空的地方——没有声音,也没有“安静”,只剩下一个非常窄的缝,整个人被挤在里面,什么也听不见。

      他不知道自己在墙边站了多久。

      直到有人小心翼翼在旁边提醒:“先生,你手机……”

      他低头,看见一个好心人替他把手机捡起来递过来。

      “……谢谢。”他接过来。

      屏幕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黑了。

      那条推送消失在锁屏页面下面,看不见了。

      他盯着那块黑了的玻璃看了几秒,突然有点想笑。

      不是好笑,是那种笑不出来,只是肌肉想往上拽,最后拽出一个非常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弧度。

      他把手机塞进口袋里。

      没有立刻往公司方向走。

      他转身,朝相反方向的楼梯上去。

      楼梯口的安全门推开一条缝,外面是早高峰的街。

      车很多,人也很多,所有人都在往各自该去的地方走——上班,送孩子,约饭,谈生意。

      没有一辆车会因为谁忘了呼吸而减速。

      他站在站口的台阶上,风从马路那边吹过来,卷着一点冷味。

      胸口那块难受仍然没消失,只是从尖锐变成了钝疼,像是有一块什么东西在那里,用力顶着,没顶穿。

      他深吸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是在试图让自己冷静,还是在试图确认自己还活着。

      过了一会儿,他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一瞬。

      没点新闻客户端。

      他点开了一个对话框。

      【hhhhhang】

      输入框上方挂了一串之前的聊天记录:

      【你今天有没刷到乱七八糟的新闻】
      【我今天连热搜都懒得打开】
      【那就挺好的,你继续保持】

      他盯着那几句,手指在键盘上敲了两个字,又删掉。

      再敲,删掉。

      最后,他发出去四个字:

      【今天不去了。】

      那边回得很快:【你人呢?】

      他打:【在外面。】

      【不舒服?】

      他停了一会儿,敲:【有点。】

      很久之后,那边才回:【那你回家。】

      又过了两秒,补了一句:【路上小心。】

      他盯着这四个字,突然想起刚才门口那句同样的“路上小心”。

      手心出了一点汗。

      他把手机锁屏,塞回口袋。

      没往家的方向,也没往公司的方向。

      他往一个完全不在日常路线上的地方走,像是只要走到一个地图上没有被划进“日常”的空白区域,刚才那块屏幕就可以当作不存在。

      ——他不知道。

      地铁站那块屏幕刚切到新闻的时候,【大南人后援会】里一堆人手机震成一片。

      【操,地铁屏都在放了。】
      【他上班路上会不会看到?!】
      【谁在附近?】

      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屏幕已经亮过一遍。

      而那个被他们拼命遮着的人,已经站在台阶上,喘了一整口气,又把那口气硬生生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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