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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出发前夜,秋雨忽至。
雨丝细密如针,敲在瓦上当当作响,将整个庄院笼在湿冷的雾气里。颜湛独自站在廊下,看着檐前雨水串成珠帘,无声垂落。
肩上伤口已愈合,只留一道暗红的疤,像烙印,也像勋章。她抬手,指尖轻触那道凹凸——管风最后一次换药时说:“姑娘这疤,怕是消不掉了。”
当时她只回:“无妨。”
确实无妨。死士身上,哪能没有几道疤?只是这道疤,会让她永远记得郑清菲那双疯狂的眼睛,记得竹林里那场生死相搏,记得这世间善意背后可能藏着的刀。
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却沉稳。
不必回头,她知道是谁。
“管先生。”颜湛没有转身。
管风在她身侧停下,手中提着一个青布包袱。雨水打湿了他月白衣衫的下摆,洇出深色的水痕。他沉默片刻,才开口:“明日要走?”
“是。”
“云雾山的路,我画了图。”管风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递给她,“红线是主道,蓝线是近道但险峻,绿线是水源。山中有三处险要,我已标注——落鹰峡、鬼哭涧、百丈崖。切记,过这三处时,务必在午时前通过。”
颜湛接过地图,借着廊下灯笼的光展开。羊皮纸上笔迹工整细致,山川河流、林木路径,甚至何处有野果树、何处可避雨,都一一注明。这绝不是临时绘制的草图,而是耗费了不知多少心血才勘测出的详图。
“这图……”她抬眼看向管风。
“三年前绘的。”管风淡淡说,“那时我想离开金陵,去江南开间医馆。这图,原是为自己准备的。”
“为何没走?”
管风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涩:“有些牵挂,终究放不下。”
他没有说是什么牵挂,颜湛也没有问。两人并肩站在廊下,听雨声淅沥,看夜色浓稠如墨。
许久,管风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青瓷瓶,只有拇指大小,用红绸塞封口。
“这个,你带着。”
颜湛接过,入手微沉:“是什么?”
“我制的药。”管风的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若遇生死关头,服下此药,可激发潜能,保一炷香的时间。但药效过后,会经脉受损,至少卧床三月。”
颜湛手指一紧:“这药……”
“名‘刹那芳华’。”管风看着她,“取刹那辉煌,换长久寂灭之意。我一生只炼成三颗,一颗试药,一颗自留,这一颗……给你。”
颜湛盯着掌心的青瓷瓶,瓶身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样珍贵的药,他却给了只认识十几日的她。
“管先生,”她声音有些哑,“这礼太重了。”
“不重。”管风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很平静,也很深,“颜姑娘,你可知我为何学医?”
颜湛摇头。
“我十岁那年,家乡瘟疫,父母兄妹皆亡,只我一人侥幸活下来。”管风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那时我就发誓,要学最好的医术,救更多的人。可后来我发现,医者能救病,却救不了命。这世间最难医的,是人心。”
他顿了顿,看向廊外无边夜色:“所以我一直在等,等一个值得我倾尽所有去救的人。等一个……让我觉得这身医术没有白学的人。”
颜湛心头一震。
“颜姑娘,”管风转过身,面对着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雨夜里亮得灼人,“你不是那个需要我救的人。但你是那个……让我觉得,这世间还有值得守护之物的存在。”
他伸出手,似想触碰她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轻轻拂去她肩头一片飘落的湿叶。
“明日一别,山高水远,或许再无相见之日。”他收回手,后退一步,深深一揖,“惟愿姑娘此去,前路坦荡,余生安稳。”
颜湛握着青瓷瓶和地图,看着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她想说些什么,可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
“管先生,保重。”
管风直起身,笑了。那笑容干净纯粹,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你也保重。”
他转身,走入雨中。月白身影很快被雨幕吞噬,消失不见。
颜湛站在原地,掌心的青瓷瓶还带着他的体温。她将它小心收进怀中,贴身放好。
雨还在下,仿佛永远不会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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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雨歇天晴。
庄院门前,九王爷亲自来送行。老周备好了两匹健马,马背上驮着干粮、水囊、药物,还有两件厚实的斗篷。
“此去江南,路途艰险。”九王爷将一枚令牌交给颜湛,“若遇官府盘查,出示此令,可保一时无虞。但太子的人不会买账,所以能避则避。”
颜湛接过令牌,是玄铁所铸,正面刻“九”字,背面是蟠龙纹。她郑重收起:“多谢王爷。”
九王爷又看向贺晚江,眼神复杂:“晚江,你父亲……临去前托我照顾你。这三年来,我未尽到责任,对不住故人。”
贺晚江眼眶微红,深深一揖:“王爷大恩,晚江没齿难忘。”
“不说这些了。”九王爷摆摆手,“去吧。等风头过了,本王会派人去江南寻你们。到时候,再为你们……置办一场婚事。”
最后一句,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贺晚江和颜湛同时一震。
婚事。
这两个字太遥远,太奢侈,奢侈到他们从不敢想。
“王爷……”贺晚江声音哽咽。
“行了,别优柔寡断的。”九王爷笑了笑,翻身上了自己的马,“本王送你们一程。”
三人三马,出了庄院,沿着官道向南疾驰。秋日天高云淡,路旁稻田金黄,农人正在收割,一派安宁景象。
可这安宁之下,暗流汹涌。
出城三十里,前方岔路口,九王爷勒马。
“就送到这里。”他看向南方的天空,“云雾山在三百里外,你们脚程快的话,四五日可到。记住,进了山,就靠你们自己了。”
“王爷,”颜湛忽然问,“管先生他……不跟我们一起吗?”
九王爷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他有他的路。”
话音刚落,身后官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三人回头,看见一骑白衣疾驰而来——正是管风。
他在三人面前勒马,马儿人立而起,嘶鸣声划破长空。管风翻身下马,气息微喘,显然是一路疾追。
“管先生?”贺晚江疑惑。
管风没有看他,径直走到颜湛马前,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昨夜忘了给你。这里面是驱蛇虫的药粉,进山后撒在营地周围,可保一夜安眠。”
颜湛接过:“多谢。”
管风顿了顿,又取出一个更小的锦囊:“这个……也给你。”
锦囊是淡青色的,绣着几茎兰草,针脚细密。颜湛打开,里面是一枚玉佩——羊脂白玉,雕成杏叶形状,温润通透,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这是……”颜湛怔住。
“我母亲的遗物。”管风声音很轻,“她说,这玉佩能护佑佩戴之人平安。我留着无用,你……戴着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谁都知道,母亲的遗物意味着什么。
贺晚江的脸色变了变,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话。
颜湛握着玉佩,只觉得掌心滚烫。她想推辞,可对上管风那双平静却坚定的眼睛,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管先生,”她最终说,“这玉佩太贵重,我……”
“收下吧。”管风打断她,微微一笑,“就当是……医者给病人的护身符。”
他退后一步,翻身上马,看向九王爷:“王爷,我送他们到云雾山下。”
九王爷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也好。”
四人四马,继续南行。
这一路,管风沉默了许多。他始终落后半个马身,跟在颜湛侧后方,目光却很少落在她身上,而是不断观察四周地形,偶尔会指出某处可能有埋伏,某处适合歇脚。
他的细心和缜密,让颜湛心生敬佩。
黄昏时分,四人抵达一处小镇。镇子很小,只有一条主街,客栈也只有一家,破旧但还算干净。
“今夜在此歇脚。”九王爷下马,“明日一早,你们继续南行,本王和管先生就回金陵了。”
客栈大堂里,四人围坐一桌。饭菜简陋,但赶路一天,也都饿了。管风吃得很少,更多时候是在给颜湛和贺晚江夹菜。
“明日进山后,前两日路还好走,第三日开始才是险峻。”他一边说,一边将地图在桌上摊开,“落鹰峡在这里,峡谷狭窄,两侧崖壁陡峭,常有落石。过峡时切记贴左侧崖壁走,右侧下方是深涧,失足便是粉身碎骨。”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过了落鹰峡,是鬼哭涧。那里终年雾气不散,地形复杂,极易迷路。我在地图上标了三个石堆,是按北斗七星方位堆的,你们按着石堆走,便不会错。”
“那百丈崖呢?”贺晚江问。
管风手指停在最险要的位置:“百丈崖是最后一关。崖高百丈,只有一条凿在崖壁上的栈道,宽不足三尺,外侧无护栏。过崖时不能往下看,不能急,一步一步,稳住呼吸。”
他说得详细,颜湛听得认真。这些信息,关键时刻能救命。
饭后,九王爷和管风各回房间休息。颜湛和贺晚江却睡不着,两人披衣来到客栈后院。
后院有口古井,井边生着青苔。月光很好,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霜。
“颜湛,”贺晚江忽然开口,“管先生他……对你用情很深。”
颜湛沉默。
“我看得出,他是真的想护你周全。”贺晚江靠在井栏上,仰头看天,“那些药,那地图,那玉佩……每一件,都是他倾尽所有的付出。”
“我知道。”颜湛低声说,“正因如此,我才不能收。”
“可你还是收了。”
“因为拒绝,反而是对他的不尊重。”颜湛走到井边,看着井下幽深的水面,“他是个君子。他的情意干净纯粹,不掺杂任何算计和占有。这样的情意……我配不上。”
贺晚江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别说这种话。你值得这世间最好的。”
“不,”颜湛摇头,声音很轻,“贺晚江,我手上沾过太多血。死士的命,从来都是脏的。管先生那样干净的人,不该被我玷污。”
贺晚江手臂收紧,将她牢牢圈在怀里:“那你就玷污我吧。反正我早就跟你绑在一起了,生也好,死也罢,都是你的。”
这话说得孩子气,却让颜湛心头一暖。她转过身,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口。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交叠成一体。
二楼某扇窗后,管风静静站着,看着院中相拥的两人。
他手中握着一枚同样的杏叶玉佩——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与给颜湛的那枚本是一对。
母亲临终前说:“风儿,若将来遇到想共度一生的人,就把这玉佩给她。另一枚你留着,天涯海角,总有相逢之日。”
可现在看来,怕是等不到那日了。
管风轻轻摩挲着玉佩,低声自语:
“也好。”
“至少……她身边有个肯为她拼命的人。”
他关上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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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拂晓,四人再次上路。
行至云雾山脚,已是午后。山势巍峨,林木葱茏,云雾缭绕半山腰,真如仙境一般。
“就到这里吧。”九王爷勒马,“前面的路,靠你们自己了。”
贺晚江和颜湛下马,对着九王爷深深一拜。
“保重。”九王爷摆摆手,调转马头,看向管风,“管先生,我们回吧。”
管风却不动。
他看着颜湛,看了很久,才缓缓下马,走到她面前。
“颜姑娘,”他声音平静,“山高路远,珍重。”
颜湛点头:“管先生也珍重。”
管风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样东西——是一本薄薄的册子,纸张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
“这是我毕生所学,整理的医案和药方。”他将册子递给她,“你身上旧疾未愈,按第三十七页的方子调理,或可根治。往后……若是受伤生病,这册子或许用得上。”
颜湛接过册子,只觉得重如千钧。这哪里是医书,分明是他一生的心血。
“管先生,”她喉头发紧,“这太……”
“收下吧。”管风笑了笑,笑容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又有什么东西在重生,“就当是……医者最后的任性。”
他后退一步,翻身上马,再不看她,只对九王爷道:“王爷,走吧。”
两骑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官道尽头。
颜湛握着那本医书,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
贺晚江轻轻揽住她的肩:“我们该进山了。”
颜湛回过神,将医书小心收进包袱,和那枚杏叶玉佩放在一起。
“走吧。”她说。
两人牵着马,踏进云雾山。
山路崎岖,林木蔽日。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只有零星阳光从叶隙漏下,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按着管风的地图,他们走得很顺利。第一日平安无事,第二日在落鹰峡遭遇了一次小规模落石,但早有准备,有惊无险。
第三日,鬼哭涧。
果然如管风所说,这里终年雾气弥漫,能见度不足十丈。四周怪石嶙峋,形态诡异,风穿过石缝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真如鬼哭。
颜湛按地图所示,找到了第一个石堆。石堆垒成北斗七星的勺柄形状,指向下一个方向。
“管先生真是神人。”贺晚江叹道,“这种地方,他竟能摸得这么清楚。”
颜湛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怀中的玉佩。
两人沿着石堆指引,在迷雾中穿行。约莫一个时辰后,前方雾气忽然淡了些,隐约可见一处山洞。
“今晚在此歇息。”颜湛看了看天色,“明日过百丈崖。”
山洞不大,但干燥避风。两人拾柴生火,煮了点干粮果腹。火光照亮洞壁,上面竟有刻字。
贺晚江凑近细看,是几句诗:
“云深不知处,雾重难觅路。
红尘三千丈,一念成朝暮。”
落款是:管风,庚子年秋。
“是他三年前刻的。”贺晚江轻声道,“原来那时,他就来过这里。”
颜湛抚过那些刻字,指尖能感觉到笔画的深浅。她想象着三年前,管风独自一人在这深山中,对着洞壁刻下这些诗句的样子。
那时的他,在想什么?
是想着江南的烟雨,还是想着某个未曾遇见的人?
“颜湛,”贺晚江忽然说,“等我们到了江南,安顿下来,给管先生写封信吧。告诉他,我们平安到了,谢谢他的地图和药。”
颜湛点头:“好。”
夜深了,洞外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凄厉悠长。贺晚江靠在山壁上,很快睡着了。颜湛却睡不着,她取出管风给的那本医书,就着火光翻看。
册子很薄,却字字珠玑。不仅有医案药方,还有他行医多年的心得感悟。翻到第三十七页,果然是调理内伤的方子,用药精妙,君臣佐使搭配得天衣无缝。
最后一页,没有药方,只有一行小字:
“医者能医病,难医心。
愿汝余生,不染疾,不伤心,岁岁平安。”
字迹工整,墨色犹新,显然是近日才写下的。
颜湛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她合上册子,将它和玉佩一起,贴身收好。
洞外,月光艰难地穿透雾气,洒下一地破碎的清辉。
远处,金陵城方向,管风站在医馆后院的药圃里,仰头看着同一轮月亮。
手中握着那枚杏叶玉佩,玉佩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她会平安的。”他低声说,像在告诉自己,也像在告诉月亮,“一定会的。”
夜风吹过药圃,草药沙沙作响,像无数声叹息。
山高水远,此去经年。
惟愿故人,余生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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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风人物小记】
管风,字清安,姑苏人士。父母早亡,十岁拜金陵名医林悬壶为师,尽得真传。性温润如玉,医术精湛,尤擅针灸与内伤调理。
二十五岁独立行医,于金陵城西开“回春堂”,治病不分贵贱,遇贫者常分文不取,有“小神医”之称。
三年前曾欲南下归乡,勘测云雾山古道,绘制详图。后因故未成行,图一直珍藏。
平生有三愿:一愿天下无不可医之病;二愿世间无不可救之人;三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第三愿,终是成了空。
但他不悔。
因他曾见过这世间最明亮的眼睛,也曾为那双眼睛,倾尽所有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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