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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账海钩沉·夜话定心锚
李德禄之事,果然如昭昭所料,并未掀起更大波澜。内务府中,程砚明显感觉到,同僚们对待他的态度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原先的打量、好奇之下,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谨慎,乃至隐隐的敬畏。常公公待他依旧严格,但交待差事时,偶尔会多说几句关窍,甚至将一些原本不属于缎库、但牵扯多方干系的陈年旧档,也拿来让他“帮着看看,理理头绪”。
这无疑是信任加深的信号。程砚心领神会,更加沉心静气,将自己埋进浩如烟海的账册文书之中。他发现自己似乎有种特殊的天赋,对那些枯燥的数字、琐碎的条目、看似无关的日期人名,有着异乎寻常的记忆力和梳理能力。混乱的账目在他眼中,渐渐能勾勒出清晰的脉络,甚至能看出某些款项流动、物资调配背后可能的意图与关联。
他开始留意那些与皇子、宗室、勋贵府邸相关的账目往来。采办、修缮、节敬、乃至一些名目模糊的“特殊用度”。他将可疑之处,用只有自己懂的符号,另录在私册上。这些发现让他心惊,却也让他对这座帝国心脏的运作,有了更冰冷也更真实的认知。
这日晚间,程砚又在书房挑灯夜战。面前摊开的是一批去岁下半年宫中瓷器、漆器更换与补充的记录。烛火跳跃,映着他专注的侧脸。昭昭端着一盅冰糖炖雪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她将炖盅轻轻放在书案一角,没有惊动他,目光扫过他面前密密麻麻的账册和旁边那本写满特殊符号的私册,眸色微深。程砚似乎刚理清一段,舒了口气,揉着眉心抬起头,这才发现她。
“昭昭?” 他连忙起身,“你怎么来了?这么晚还没歇息?”
“听见你这儿还有动静。” 昭昭语气平淡,在旁边的椅子里坐下,下巴微扬,点了点那炖盅,“秦嬷嬷炖的,润润喉。”
程砚心头一暖,端起来尝了一口,清甜温润,熨帖着干涩的喉咙。“谢谢。” 他低声道,顿了顿,看着烛光下她沉静的容颜,忽然有种倾诉的冲动。这些日子埋在心里的发现和疑虑,像石头一样压着。
“在看什么?这般入神。” 昭昭随口问道,目光却落在那私册上。
程砚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本私册推到她面前,声音压得极低:“是一些……我觉得不太对劲的账目往来。你看看。”
昭昭没有立刻去翻,只是看着他:“你私下记这些,若被人发现,恐惹是非。”
“我知道。” 程砚点头,眼神却坚定,“但我总觉得,这些看似零碎的账目背后,或许藏着更大的图景。我不求能做什么,只想心里有个数。或许……将来万一有用。”
昭昭沉默片刻,伸手拿过私册,就着烛光,一页页翻看起来。她的目光沉静而锐利,扫过那些旁人看来如同天书的符号和简略标注。书房内只剩下书页翻动的轻响和烛花偶尔的噼啪。
良久,她合上册子,抬眼看程砚,眼中带着一丝复杂的赞许,还有更深沉的凝重。
“你比我想的,心思更细。” 她缓缓道,“这些关联,有些我也只是影影绰绰听过风声,你却能从账目里挖出痕迹。” 她指着其中几处标记,“这几笔涉及南城营造和西山木石采办的款项,时间上与去岁秋狝时,几位蒙古台吉在京的‘交际用度’重叠,数额也对得上一些。还有这几处宫用瓷器漆器的‘额外损耗’和‘以旧换新’,登记的去向模糊,但损耗数量与某些王府同期‘添置’的精品,似乎能对上茬口。”
程砚心中震动。他虽看出关联,却未能像昭昭这般,立刻联想到具体的事件和可能的利益输送。她久居宫廷,对这些水面下的规则与交易,显然比他更洞悉。
“这些……都是寻常贪墨吗?” 程砚问。
昭昭嘴角扯起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若只是下面人借机揩油,倒还简单。怕就怕,这些银子、东西,最终流向了不该去的地方,养肥了不该肥的人,结成了不该结的网。” 她指尖点着私册上一处标记了“八”字符号的地方,“你怀疑的没错,这些事,或多或少,都绕不开‘那边’的影子。他们不仅要在朝堂上造势,这宫廷内外的财路、人情,也抓得紧。”
程砚背脊生寒。他知道八爷党势大,却没想到其触角已深入到内务府采办、营造乃至与蒙古联络的细节之中。这等经营,绝非一日之功。
“那我们……” 程砚迟疑。
“我们?” 昭昭看向他,烛光在她眼中跳跃,“我们只需记着,看着。眼下不是动的时候。皇阿玛春秋正盛,这些事,他未必不知,只是……” 她没说完,但程砚明白。帝王心术,平衡掣肘,有时需要容忍一些“小事”,以观其变,或待其发酵。
“我让你记下这些,不是要你现在去捅破。” 昭昭语气缓和了些,“是让你心中有丘壑,眼明心亮。在这位置上,知道的比别人多一分,危险也多一分,但自保的能力也多一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这些账册,你看完记牢后,寻个稳妥法子,该还的还,该‘忘’的‘忘’。这本私册……” 她拿起那本册子,走到烛火边。
“昭昭!” 程砚下意识想阻止,这里面是他多日心血。
昭昭却已毫不犹豫地将册子一角凑近火焰。纸张迅速卷曲焦黑,火苗吞噬着那些秘密的符号。“记住,真正的账目,是在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又指了指程砚的心口,“和这里。烧了它,才是最稳妥的。”
程砚看着跳跃的火焰,和昭昭在火光中沉静决绝的侧脸,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有些秘密,不适合留下任何实体证据。信任与记忆,才是最安全的保险柜。
册子很快化为灰烬。昭昭将灰烬扫入铜盆,用茶水浇灭。
“往后,若再有发现,只与我口说便可。” 她走回桌边,重新坐下,姿态放松了些,仿佛刚才烧掉的只是一张废纸,“说说看,除了这些‘大鱼’,可还发现别的有趣之处?比如……四哥府上,或是十三哥那边的?”
程砚定了定神,仔细回想,摇头:“四爷府上用度一向有定规,账目清晰,采买也多是实用之物,少有奢华。十三爷府上……似乎更简朴些,偶有额外开支,多是用于兵部同僚应酬或接济旧部,账目也坦荡。”
昭昭眼中掠过一丝满意:“这便是了。四哥严谨,十三哥豁达却自有分寸。他们行事,求的是稳,是实,而非虚势与结党。” 她看着程砚,“你如今在内务府,接触这些,不仅是为了防备暗箭,更是要学着分辨,哪些人是做实事的,哪些人是弄虚火的。这对你日后……大有裨益。”
程砚重重地点了点头。昭昭这是在教导他,如何在这复杂的权力场中,看清人心向背,辨识真正的砥柱与浮萍。
“我记下了。” 他郑重道。
昭昭看着他认真肃然的表情,忽然觉得有些想笑,又有些莫名的安心。她起身,走到他身后,手指轻轻按在他紧绷的太阳穴上,力道适中地揉按着。
“也不必太过绷着。” 她声音难得地带了点柔和的嗔意,“差事要办,身子也要紧。瞧你,眉头都能夹死蚊子了。”
程砚浑身一僵,随即在那舒适的揉按下放松下来,闭上了眼睛,喉间逸出一声满足的轻叹。她指尖微凉,带着熟悉的淡香,驱散了他连日看账的疲惫与心头的沉重。
“昭昭……” 他低声唤她,带着依赖。
“嗯。” 她应了一声,手下动作未停。
“有你在,真好。” 这句话脱口而出,带着最真挚的感慨。
身后揉按的动作微微一顿。片刻,昭昭的声音响起,比刚才更低,却清晰地钻入他耳中:“傻子。”
语气似嗔,却毫无责怪之意,反而像是包裹着一层糖霜。
程砚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心中一片温软宁静。外间风雨如晦,账海之下暗流汹涌,但只要有这一方温暖天地,有她在身边指点迷津、给予慰藉,他便觉得前路可期。
夜渐深,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依偎在一处,无比契合。
程砚知道,自己正在一条充满挑战却也意义非凡的路上前行。而昭昭,不仅是他路上的明灯,更是他心底最坚实的锚。让他无论遇到何等风浪,都能稳住心神,看清方向。
这账册间的钩沉索隐,烧掉的秘密,深夜的私语与揉按……一点一滴,都在悄然加固着他们之间那无形的纽带,也将程砚更深地嵌入到这座帝国,以及她——爱新觉罗·昭伦——的生命与未来之中。
路还很长,但携手同心,便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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