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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板上的光谱
社区图书馆的框架基本成型后,配色成了下一个难题。
周六上午,我们约在家居城的建材区见面。我到的时候,林悦已经在一面巨大的色板墙前站了很久。她仰着头,视线在不同色卡之间游移,手里拿着一个小型色温测量仪——这是周子轩借给她的设备,能精确显示不同光照条件下的色彩偏差。
“你来了。”她没有回头,声音有些飘忽,“我选了三十七个备选色,但每一个看起来都不对。”
我走到她身边,看向那面墙。从最浅的米白到最深的墨蓝,几百种颜色在灯光下排列成渐变的光谱。普通人眼里这只是“深浅不同的蓝”或“明暗不一的绿”,但在林悦眼中,每一个色号都有独特的性格和情绪。
“先说说想法?”我问。
“儿童区要温暖但不刺眼,成人区要沉静但不压抑,公共区要通透但不能苍白。”她语速很快,像在背诵某种信条,“但这些感觉用语言描述很容易,落在具体色号上就……”
她停下来,举起色温测量仪对准其中一个浅蓝色色卡。屏幕上跳出一串数据:RGB值、色温、明度。她皱着眉记录,然后移向下一个。
“周子轩说他会晚点到。”我看了眼手机,“路上遇到数据分析师的同行,聊起来了。”
林悦点点头,没说话。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色彩的世界里。这让我想起大学时,有一次我们一起做课程设计,她在颜料店待了整整一个下午,只为了找到“初春清晨天空那种带着水汽的淡青色”。那时我觉得她过于较真,现在才明白,那种较真背后是对专业的极致尊重。
周子轩到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台平板电脑和一份打印出来的研究报告。
“我查了这个区域全年的日照数据。”他开门见山,把平板递给我们看,“儿童区朝东南,上午的光线偏暖;成人区朝西北,下午的光线会偏冷。同样的颜色在不同时段呈现的效果会差很多。”
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图表,用不同颜色标注了每个季节、每个时段的平均光照强度和色温。林悦凑近看着,眼睛发亮。
“这个数据太有用了。”她快速翻页,“也就是说,儿童区即使用稍微偏冷的色调,在上午光照下也会显得温暖?”
“理论上是这样。”周子轩调出另一组数据,“但还要考虑室内照明的影响。我模拟了几种常见灯具的效果,你看这里——”
他们并排站在色板墙前,一个用设计师的语言描述感受,一个用数据分析师的语言验证可能。我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阳光从高高的天窗洒下来,在林悦专注的侧脸和周子轩镜片上投下光斑。
“陈小雨,”林悦忽然叫我,“你觉得这个颜色,”她指向一块灰蓝色,“放在儿童区的书架上,会不会太沉闷?”
我走过去,仔细看着那块色卡。灰蓝色,像雨前的天空,安静但不压抑。
“如果搭配一些亮色的书脊,”我想象着,“再放几盆绿色的植物,应该会很有层次感。而且这个颜色耐脏,适合孩子多的区域。”
周子轩在平板上操作着:“我来模拟一下效果。”
几分钟后,屏幕上出现了模拟图:灰蓝色的书架,上面错落着彩色书脊,角落里有绿植。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书架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可以。”林悦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下色号,“那成人区呢?我想用深一点的木色,但不想显得太老旧。”
我们又花了近一个小时讨论成人区的颜色。周子轩提供了不同木材在各类光照下的色彩变化数据,林悦从美感和功能角度筛选,我则考虑实际维护和清洁的便利性。这像是一场三方会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但目标一致——找到那个平衡点。
中午,我们在家居城顶层的餐厅吃饭。林悦罕见地主动说起她学设计的初衷。
“我小时候学画画,老师总说我的配色很奇怪。”她用吸管搅动着柠檬水,“别人用红配绿,我会用墨绿配灰粉。老师说我不按常理出牌,但我觉得那样更真实——现实中的色彩本来就是复杂又暧昧的。”
“所以你的设计里很少有纯粹的原色。”我忽然理解了。
“对。就像人,很少有纯粹的性格,都是混合的、渐变的。”她看向周子轩,“就像你,看起来是纯粹的理性思维,但会记得给我买拿铁而不是美式,会主动去学那些‘感性’的数据分析。”
周子轩推了推眼镜,似乎有些不适应这样直白的评价:“我只是觉得,专业应该服务于实际需求。”
“这就是你的温柔。”林悦轻声说。
那顿饭吃得比想象中久。我们聊了很多与工作无关的事——周子轩说他大学时辅修过艺术史,因为想理解“数据之外的表达”;林悦说她其实很羡慕那些能快速做决定的人,因为她总是在各种可能性之间挣扎;我说我喜欢现在的工作,因为文字能让我在现实世界里,为别人搭建一小段通往想象的路。
下午,我们最终确定了所有区域的配色方案。林悦在笔记本上画了一张简单的示意图,标注了每个空间的颜色和材质。那张图看起来像一幅抽象画,不同色块和谐地拼贴在一起。
离开家居城时,夕阳正好。我们站在广场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周一可以下单了。”林悦看着手里的色卡样本,语气里是完成重大决定的释然。
“施工进度比预期快了两天。”周子轩看了看手机上的项目追踪表,“如果材料及时到位,下周末可以开始墙面处理。”
“那下周末我们再来现场确认一次。”我说。
我们在地铁站分开,各自回家。我坐在摇晃的车厢里,回想今天的一切。忽然意识到,林悦和周子轩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不再只是“设计师”和“数据分析师”,而是在各自的专业领域之外,开始看见对方作为“人”的部分。
而我在其中的角色,似乎也在悄悄转变。从最初的“桥梁”和“翻译”,渐渐变成了某种……见证者?参与者?或者是他们共同信任的第三方视角。
手机震动,是林悦发来的消息:“今天谢谢你。每次我在选择中迷失时,你总能给我一个踏实的落点。”
我回复:“而你每次在我视野局限时,总能为我打开一扇新的窗。”
她发来一个笑脸,然后是一张照片——她把今天选的色卡贴在了工作台的软木板上,旁边是图书馆的草图。那些颜色在台灯下泛着柔和的光。
“像不像一小片彩虹?”她问。
“像。”我回复,“而且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适合阅读的彩虹。”
列车到站,我随着人流走出车厢。傍晚的风带着凉意,我拉紧外套,穿过熟悉的街道往家走。路过一家文具店时,我走进去买了一套色铅笔——不是工作需要,只是忽然想试着用林悦的方式看世界,用颜色而不是文字,去理解那些复杂又美好的渐层。
回到家,我摊开速写本,用新买的色铅笔画下今天的记忆:色板墙前的两个背影,餐厅里三个人的剪影,夕阳下长长的影子。我不会画画,线条笨拙,颜色也涂得不准。但有什么关系呢?这本来就不是为了展示,只是为了记录——记录那些在专业、数据和生活之间,被我们共同找到的平衡点。
窗外,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我打开电脑,开始整理周一的工作安排。文档旁边,贴着林悦给我的那张色卡——灰蓝色,像雨前的天空,安静,但蕴藏着无数可能。
我知道,下周施工现场还会有新的问题,我们之间还会有新的讨论甚至分歧。但我也知道,我们已经找到了合作的方式:不是谁说服谁,而是在各自的坐标上,真诚地发出信号,然后等待那些信号在某个频率上,交汇成共同向前的路。
就像那些颜色,单独看只是色卡上的一小块,但放在合适的位置,与合适的光、合适的材质、合适的功能相遇,就会成为某个空间里不可或缺的情绪,某个故事里无法替代的背景。
而我们的友谊,大概也是这样——不是惊天动地的戏剧,只是日常中一次次的选择、讨论、妥协、坚持,最终累积成一种深厚而具体的信任,像那些经过深思熟虑的颜色,在时光的照射下,显露出经得起推敲的质地。
夜深了,我关掉台灯。最后一点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在墙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我想起林悦说的那句话:“现实中的色彩本来就是复杂又暧昧的。”
而我想补充:人也一样。复杂,暧昧,但正因为如此,才值得花费时间,去理解,去调和,去在光谱的无数可能性中,找到那个“刚刚好”的点。
那个点可能不完美,但真实。
那个点,就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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