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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人
接下来的二十六天,时间仿佛被压缩又拉长。
每天清晨六点,许知薇会在老宅的院子里看乐乐练太极拳——观海教的,说是能“养气凝神”。孩子学得很快,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小脸上满是专注。
七点早餐,然后她和陆沉舟去工作室,继续修复璇玑仪。随着时间推移,那台仪器越来越完整,越来越精密。许知薇发现自己开始理解父亲的设计思路——那不仅仅是一台机械,更像是一首用铜、玉、光写成的诗,一首关于时间和星空的诗。
每天下午两点,他们会去观星窟训练。从最初的走路,到后来的奔跑、跳跃、甚至蒙眼完成复杂动作。时空扭曲的程度被观天逐步调高,从轻微的眩晕感到后来会出现真实的重力异常——有时感觉自己轻如羽毛,有时又重如灌铅。
第七天,发生了意外。
那天训练的内容是“在扭曲时空中传递物品”。陆沉舟和许知薇站在石室两端,中间隔着二十米扭曲的空间。他们要互相抛接一个小球,不能落地。
第三次抛接时,球在空中突然消失了。
不是视觉上的消失,是真正的消失——从陆沉舟手中抛出,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在半空中凭空不见。没有声音,没有闪光,就那么没了。
“时空裂隙。”观天脸色凝重,“这个空间的扭曲程度已经接近临界点了。不能再训练了,否则会有危险。”
但陆沉舟坚持继续:“在密室里可能遇到更糟的情况。我们需要适应。”
观天看着他,最后叹了口气,调低了扭曲程度。球没有再消失,但轨迹变得诡异莫测,像被无形的手拨弄。
训练结束时,许知薇问观天:“那些消失的东西,去了哪里?”
“不知道。”老人摇头,“可能是其他时间点,可能是平行空间,也可能……就永远消失了。时间是个迷宫,有些岔路没有回头路。”
那天晚上,许知薇梦见自己走在一条无尽的走廊里,两侧是无数面镜子。每个镜子里都有一个不同的她——有时年轻,有时苍老,有时穿着古装,有时甚至不是人形。所有的“她”都在朝她招手,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她惊醒,满身冷汗。看看身边熟睡的乐乐,才稍微安心。
第十五天,璇玑仪完全修复了。
当最后一颗螺丝拧紧,最后一个透镜校准完毕,仪器自行启动了。不是之前那种半启动,而是完全启动——导光管里的液体快速流动,发出淡蓝色的荧光;齿轮转动,发出精确的咔哒声;中央的球形框架缓缓旋转,三个卡槽的位置发出共鸣般的嗡鸣。
最神奇的是,仪器前方投射出一幅三维星图。不是平面投影,而是真正的立体影像,星星在其中缓慢运行,轨道清晰可见。
“这就是公元前260年4月21日夜晚的星空。”陆沉舟指着星图上的一个位置,“看这里——金、木、土三星连成一线。这就是三星连珠。”
许知薇看着那幅星图,感觉既美丽又恐怖。美丽在于它的精确和宏大,恐怖在于它指向的那个时刻——二十七天后,同样的星空将再次出现,而他们要在这星空下,去做一件可能改变一切的事。
“现在只缺第三颗心了。”观云说。
第二十天,观天开始教他们应对烛龙的方法。
不是战斗方法——因为按照记载,烛龙无法被战斗。它们是概念层面的存在,没有实体,没有弱点。能做的只有“应对”。
“烛龙的本质是时间的看守者。”观天在观星窟里讲解,“它们没有善恶观念,只有‘秩序’和‘混乱’的分别。当你们试图改变时空结构时,它们会评估:这种改变会增加秩序,还是增加混乱?”
“增加秩序会怎样?”陆沉舟问。
“它们会默许,甚至可能协助。”观天说,“但增加混乱的话……”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确。
“那我们怎么让它们认为我们在增加秩序?”许知薇问。
“用修复师的方式。”观天看着她,“你不是在‘改变’,而是在‘修复’。把破损的时间结构修好,让泄漏停止,让秩序恢复。这是关键——你必须真的这么想,真的这么做。烛龙能看透人心,伪装没用。”
他取出一卷古老的帛书,上面画着复杂的图案和文字。
“这是‘时光修复九式’。”他说,“据说是烛龙传授给先祖的,用于修复微小时空损伤的方法。你们要学会,不只是动作,还有背后的意念。”
接下来的七天,许知薇和陆沉舟每天都在练习这九式。动作很慢,很柔,像太极,但又不同——每个动作都要求全神贯注,要求把意念集中在“修复”这个概念上。
许知薇发现自己很适合这个。修复文物时也需要类似的专注,需要把手、眼、心合一,需要与物对话。现在只是把“物”换成了更抽象的“时间”。
陆沉舟则有些吃力。他习惯了解决问题,习惯了主动出击,而这种缓慢的、近乎冥想的方法让他烦躁。
“我做不到。”第二十五天训练后,他坐在观星窟的地上,汗水浸湿了衣服,“我脑子里全是计划、方案、应急预案,静不下来。”
“那就不要静。”许知薇坐在他身边,“用你的方式理解。你不是在冥想,你是在……重组。把混乱的时间线重新排列,就像你重组危机公关的策略。”
陆沉舟看着她,忽然笑了:“你真了解我。”
“我们相处二十六天了。”许知薇也笑了,“足够了解一个人了。”
确实。二十六天里,他们一起工作,一起训练,一起吃饭,一起讨论计划。许知薇知道了陆沉舟喝咖啡不加糖,知道他思考时会无意识地转笔,知道他右肩受过伤所以有时会不自觉地耸动。陆沉舟知道了许知薇紧张时会摸耳垂,知道了她对灰尘过敏,知道了她修复文物时喜欢哼一首没有歌词的曲子。
他们成了搭档,成了战友,也许……还多了点什么。
第二十六天,最后一晚。
晚饭后,观天把他们叫到书房。老人看起来很疲惫,眼袋很深,但眼神依然锐利。
“明天晚上十一点,我们进入古井。”他说,“时间线是这样的:十一点整下井,十一点半到达密室入口,十一点四十五分——子时三刻——用血开门。三星连珠的高峰在十一点四十七分,我们有十七分钟时间完成修复和关门。十一点五十九分前必须出来,否则……”
“否则会怎样?”许知薇问。
“否则门会进入不稳定状态,可能会把你们困在里面,也可能会引发更大的泄漏。”观天严肃地说,“时间不是无限的,机会窗口只有十七分钟。多一秒都不行。”
他摊开一张手绘的时间表,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每个步骤的时长和注意事项。
“进入密室后,你们可能会看到……”观天犹豫了一下,“可能会看到陆先生。但记住——不要立刻靠近。十五年的时间扭曲,他可能已经不是你们认识的样子了。”
陆沉舟的手指收紧:“什么意思?”
“时间在密室里流动得不一样。”观云解释,“有时候快,有时候慢,有时候甚至会倒流。你父亲在那里待了十五年,但他的主观时间可能只有几天,也可能是几百年。他的意识可能……破碎了。”
这个可能性让陆沉舟的脸色发白。
“那我们怎么带他出来?”许知薇问。
“先完成修复。”观天强调,“修复是第一位的。只有修复了门的破损,稳定了时空结构,才能安全地救人。否则你们可能都会被困住。”
他看向乐乐。孩子已经睡了,在隔壁房间。
“孩子留在这里。”观天说,“观云和观海会照顾他。如果……如果你们没有在午夜前出来,我们会按照预案处理。”
“什么预案?”陆沉舟问。
观天沉默良久,最后说:“封井。用特殊的方法永久封闭通道,防止泄漏扩大。这是最坏的情况,但必须做好准备。”
书房里一片死寂。窗外传来风声,像叹息。
“明白了。”陆沉舟点头,“如果我们出不来,就封井。但乐乐……”
“我们会照顾他。”观云说,“视如己出。这是承诺。”
许知薇感觉眼眶发热。她点点头,说不出话。
交代完所有事项,观天让他们去休息。“好好睡一觉,明天需要所有的精力。”
但许知薇睡不着。她走到院子里,看着夜空。明天这个时候,星空将是两千三百年前的模样,而他们将在那星空下,去做一件可能没有回头路的事。
陆沉舟也出来了,递给她一杯热茶。
“紧张?”他问。
“嗯。”许知薇接过茶杯,“不是怕死,是怕……做不好。怕辜负了父亲的期待,怕修复失败,怕害了乐乐和你。”
“你不会的。”陆沉舟说,“我见过你修复文物。你的手很稳,你的心很静。你能做到。”
“你这么相信我?”
“我相信事实。”陆沉舟看着她,“二十六天,我看到了你的专业,你的坚韧,你的勇气。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能修复破损的时间,那个人一定是你。”
许知薇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融化了。她低头喝茶,掩饰泛红的眼眶。
“陆沉舟。”她轻声说。
“嗯?”
“如果我们成功了,”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如果你父亲还活着,你们重逢了……你会对他说什么?”
陆沉舟沉默了很久。夜风吹动他的头发,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我不知道。”他最终说,“十五年,太长了。长到我已经忘记了该怎么当儿子。我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习惯了一个人决定一切,习惯了……”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
“习惯了把寻找他当成活下去的理由。”
许知薇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但掌心有薄茧,那是常年工作的痕迹。
“那如果失败了?”她问,“如果我们都回不来了,你最后悔的是什么?”
这次陆沉舟回答得很快:“后悔没有早点遇见你。”
许知薇愣住了。她看着陆沉舟,看着他在月光下认真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这二十六天里那些微妙的情愫是什么,明白了为什么他的信任让她安心,明白了为什么一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心会那么痛。
“我也是。”她轻声说,“后悔没有在更简单的时间里遇见你。”
没有璇玑心,没有密室,没有烛龙。只是在某个普通的午后,在博物馆的走廊里,他来找她谈一个普通的展览,她带他看一件普通的文物。然后他们喝咖啡,聊工作,聊生活,慢慢了解,慢慢靠近。
但命运没有给他们简单的时间。
陆沉舟的手收紧,把她的手包裹在掌心。他的手很大,很暖,完全包裹住了她的。
“等这件事结束。”他说,“等我们出来了,带乐乐去迪士尼。你答应过他的。”
许知薇笑了,眼泪却流下来:“好。”
他们并肩站在院子里,看着星空,像两个等待冲锋的士兵,像两个即将踏入未知的旅人,像两个在末日边缘相爱的普通人。
夜深了,该睡了。
明天,一切将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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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天,4月21日,傍晚六点。
老宅的气氛凝重得像要凝固。观天检查了最后一遍装备:强光手电、绳索、工具包、急救用品、还有那两个装着他们血液的小瓷瓶。
璇玑仪已经装箱,由观海先运到古井附近。乐乐抱着许知薇的腿,小脸上满是不安。
“妈妈,你要去哪里?”
“妈妈去工作,宝贝。”许知薇蹲下身,紧紧抱住他,“很快就回来。你要听观云阿姨的话,好吗?”
“拉钩。”乐乐伸出小指。
许知薇和他拉钩,强忍着眼泪:“拉钩,妈妈一定回来。”
观云把乐乐抱起来:“跟妈妈说再见。”
“妈妈再见。”乐乐挥着小手,“早点回来。”
许知薇转身,不敢再看。陆沉舟拍拍她的肩,然后对观天点头:“走吧。”
他们走出老宅,穿过暮色中的小巷。街灯刚刚亮起,行人匆匆,没有人注意到这三个神色凝重的人,更不会知道他们要去做什么。
古井在公园西墙外的荒地里,已经被杂草掩埋大半。观海已经在那里等候,璇玑仪的箱子放在旁边。
“都准备好了。”观海说,“我检查了井下的情况,绳索固定好了,通道里的机关已经关闭——观天族长昨天连夜下来处理的。”
观天点点头,看了一眼手表:“七点整。还有四小时。我们下去做准备。”
他率先下井。井口很窄,只容一人通过。绳索很结实,有安全扣。许知薇第二个下去,陆沉舟殿后。
井下比想象中深。下降了大概六米,脚触到了实地。观天打开强光手电,照亮了四周——这里不是井底,而是一个横向的通道入口。通道高一米五,宽一米,成年人需要弯腰才能进入。
“跟上。”观天说,弯腰走进通道。
通道里很潮湿,石壁上长着青苔,空气中有股陈腐的味道。但结构很完整,两千多年的岁月没有让它坍塌。每隔一段就有石柱支撑,柱子上刻着古老的纹饰。
走了大概十米,观天停下,指着一处石壁:“这里原本有一个机关,触发后会射出毒箭。我已经拆除了。”
许知薇看着那些隐蔽的发射孔,心里发寒。古人的防盗手段如此狠辣,更说明密室里藏着重要的东西。
继续前进。通道蜿蜒向下,坡度平缓。越往里走,温度越低,空气越干燥。石壁上的青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发光的苔藓——淡蓝色的荧光,像微弱的星空。
“这些苔藓……”许知薇伸手想碰,被观天阻止。
“别碰。它们以时空能量为食,碰到可能会被吸走时间。”
许知薇立刻缩回手。在荧光苔藓的映照下,她看到通道的石壁上开始出现图案——不是雕刻,更像是自然形成的纹理。那些纹理组成了漩涡状的图案,看久了会头晕。
“时空扭曲的痕迹。”陆沉舟说,“这里已经接近核心区域了。”
走了大概三十分钟,通道突然开阔起来。前方是一个圆形的石室,直径约十米,高五米。石室中央,矗立着一扇门。
那不是普通的石门。
那是一扇……光门。
门的轮廓是石质的,但门板本身是流动的光。不是刺眼的光,而是柔和的、乳白色的光,像清晨的雾,像月光的精华。光在缓缓流动,形成漩涡,形成波浪,形成许知薇在观星窟见过的那些奇异图案。
门的两侧各有一个凹槽,形状和璇玑仪上的卡槽一模一样。
“这就是密室的门。”观天说,“门后就是存放第三颗心的地方,也是天门的节点。”
许知薇看着那扇光门,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这不是科技,不是魔法,是某种超越理解的存在。光在流动,但门本身是稳定的,像一道凝固的瀑布。
“时间?”陆沉舟问。
观天看了一眼特制的手表——不是显示时分秒,而是显示某种复杂的波形图。
“十点五十分。”他说,“还有五十五分钟。把璇玑仪组装起来。”
观海打开箱子,三人开始快速组装仪器。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操作很困难,但他们配合默契,二十分钟后,璇玑仪就位。
仪器的球形框架正对着光门。三个卡槽中,两个已经嵌入了璇玑心残片,第三个空着。
观天取出那两个小瓷瓶。经过二十四小时的静置,血液已经发生了变化——不再是液体,而是一种胶状的、泛着金红色光泽的物质。
“血引。”他说,“你们两个,把手放在凹槽上。”
光门两侧的凹槽,就在门框的位置。许知薇和陆沉舟对视一眼,同时伸手。
手放上去的瞬间,他们感觉到了。
不是触觉,是……共鸣。从光门传来的共鸣,像心跳,像呼吸,古老而深沉。他们的血液在瓷瓶里开始发光,与光门的光芒形成共振。
“现在。”观天打开瓷瓶,用玉勺舀出胶状的血,小心地涂抹在凹槽周围。
血接触到光门的瞬间,光改变了颜色。从乳白色变成金红色,像朝霞,像熔金。光门开始波动,像水面的涟漪。
“退后。”观天说。
他们退到仪器后面。光门的波动越来越剧烈,整个石室开始震动。不是地震那种震动,而是空间本身的震颤,像鼓膜在低音炮前的振动。
十一点四十分。
光门中央出现了一个漩涡,漩涡逐渐扩大,形成了一个……入口。
但入口不是敞开的,而是一层薄薄的光膜,像肥皂泡,泛着七彩的光泽。
“门开了。”观天声音紧绷,“但只是外层。需要三颗心共鸣,才能完全打开。”
他看向璇玑仪。仪器已经自动启动,导光管里的液体快速流动,透镜组发出强光。两枚璇玑心在卡槽里剧烈震动,发出高频的嗡鸣。
它们在呼唤第三颗心。
光门后的密室里,传来了回应。
不是声音,是震动。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震动,与仪器的嗡鸣形成和弦。许知薇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共鸣,牙齿发麻。
十一点四十四分。
光门的光膜开始变薄,变得透明。透过光膜,能看到门后的景象——
不是黑暗的密室,而是……星空。
真实的星空,不是投影。星星在黑暗中闪烁,银河像一条发光的纱带。而在星空中央,悬浮着一颗金色的晶体。
第三颗璇玑心。
它比陆沉舟和许知薇那两块加起来还大,有拳头大小,完美的正十二面体,每个面都光滑如镜,反射着星光。它在缓缓旋转,每转一圈,就散发出一圈金色的光晕。
“那就是钥匙。”观天喃喃道,“完整的主钥。”
十一点四十五分,子时三刻。
光膜消失了。
门完全打开了。
星空扑面而来——不是比喻,是真的。许知薇感觉自己在坠落,坠入无垠的星海。她下意识地抓住陆沉舟的手,陆沉舟也紧紧抓住她。
“走!”观天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们只有十七分钟!”
许知薇和陆沉舟对视一眼,同时迈步,跨过了光门。
跨过的瞬间,世界改变了。
他们不是在密室里。
他们站在……虚空中。
脚下没有地面,头顶没有天花板,四周只有无尽的星空。但又不是完全的虚空——有一些发光的路径,像用光铺成的路,蜿蜒通向远方。在那些路径的交叉点,悬浮着一些奇异的构造:几何形状的平台,发光的柱子,缓慢旋转的球体。
而在所有路径的中央,悬浮着那颗金色的璇玑心。
但它不是孤立的。
在璇玑心的下方,有一个平台。平台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十五年前款式的户外装,头发凌乱,胡子拉碴,但坐姿依然挺拔的男人。
陆景明。
陆沉舟的父亲。
他还活着。
在时空扭曲的密室里,独自一人,坐了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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