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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醒
大高玄殿
殿内,药香微苦,混合着陈年香火的气息。赵苏卿支着额,坐在不远处闭目养神,秀美的脸上带着倦色。谢蕴则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时不时用温热的布巾润湿谢岑干裂的嘴唇,眼里里满是血丝。
意识最初复苏时,谢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冰冷和黑暗。像是在深不见底的水渊里下坠,又像是被埋在万年不化的玄冰之下。没有光,没有声音,连疼痛都似乎远离了。
然后,一丝极微弱、极顽固的温热,不知从何处,倔强地渗了进来。冰冷与黑暗被这丝暖意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隙。
紧随而来的,是疼痛。
一个熟悉的响在耳边。是姑姑。声音很近,近得他能感受到那话语里呼出的、带着泪意的温热气息。
他想回应,却发不出声音,嘴唇干裂,粘在一起,稍一试图张开,便是撕裂的疼。
这细微的动静,像惊雷般炸响在一直守候在侧的人耳中。
“岑儿?!”
一个颤抖的、带着无尽惊喜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别动,千万别动。”另一道声音响起,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伤得太重,先不要动。”
接着,他感觉到微凉的、略带甘苦的液体,轻轻点在他干裂出血的唇上。清凉感稍稍缓解了唇上的灼痛,也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一线。
他费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跳跃的、橙红色的光晕。渐渐,景物清晰起来。
他躺在一处陌生的殿宇内,身下垫着厚厚的、不知从何处紧急寻来的锦褥,身上盖着数层温暖的裘被。
姑姑谢蕴跪坐在他身侧,那张与他有几分相似、向来从容优雅的脸上,此刻满是未干的泪痕和压不住的惶急心痛。赵苏卿则半跪在另一边,手里端着一碗不知名的、冒着热气的褐色药膏,神情专注而严肃,正用眼神示意旁边的宫女递上热水和洁净的白布。
“你,”谢岑终于挤出一点声音,“你们怎么......”
“闭嘴,省点力气。”赵苏卿打断他,动作却未停,用热水浸湿软布,轻轻擦拭他胸前那片焦黑血肉模糊的烙伤边缘。药膏接触伤口的刺痛让他身体猛地一颤,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疼也得忍。”赵苏卿语气硬邦邦的,手上动作却放得更轻,“冯止那狗东西,下手够毒。这烙铁伤若不每天仔细清理上药,溃烂起来神仙难救。”她顿了顿,抬眼飞快地扫了谢岑一眼,那双明媚的眸子里压抑着怒火,“算你命不该绝,那场雪来得是时候。”
雪。谢岑混沌的脑海里划过漫天飞雪的景象,还有那点冰凉落在脸颊的触感。是那场雪,给了他一线生机?可永宁公主,姑姑,如何能闯进这宫禁森严之地,来到他身边?
“姑......”他试图发声,声音无力,几乎听不清。
“我在,姑姑在。”谢蕴握住他未受伤的右手手腕,力道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
“手。”他艰难地吐出另一个字,试图移动他那双此刻被纱布草草包裹、依然痛彻心扉的手。
赵苏卿为他的双手重新清洗、上药、包扎,动作熟练得不似养尊处优的公主。她垂着眼睫,长长的阴影落在脸颊上,忽然低声道:“这里是大高玄殿后厢。你已昏迷了两日一夜。皇上在乾清宫,看着雪下了很久。刘公公出来传了话,命我看着办,这看着办。”她抬起眼,看向谢岑,“就是默许我将你移进殿内救治,但人,还不能离开大高玄殿的范围。你如今,仍是待罪之身,只不过,暂时死不了了。”
是那场雪暂时压下了朝臣立刻诛杀他的呼声?还是皇帝借这场“天意”,在错综复杂的朝局中,为自己,也为谢家,争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无数疑问瞬间涌上心头,扯得他刚刚稳定的气息又是一阵紊乱,胸口闷痛,剧烈地咳嗽起来。
“别急!”谢蕴焦急出声。
赵苏卿眉头微蹙,转身从大案上端过一直温着的药碗:“太医说了,你内腑震动,气血两亏,外伤毒火也未全清,情绪不可激动。先把这药喝了。”
谢蕴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用小银勺舀了,递到谢岑唇边。
浓黑药汁的苦涩气味冲入鼻腔,谢岑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焦灼,顺从地张开嘴,一勺一勺,将那堪比黄连的汤汁咽下。每吞咽一次,都牵动着胸前和咽喉的伤,但他一声不吭。
药力缓缓化开,带来一阵虚弱的暖意,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更清醒了些。他重新看向赵苏卿,目光里带着恳切的疑问。
“朝中?”他艰难地问。
赵苏卿读懂了他的眼神,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
“联名上疏要杀你的折子,被皇上留中了。”赵苏卿言简意赅,但眉头未展,“但风波未息。陈阁老等人,不会善罢甘休。北边,昭国铁骑在紫荆关暂时顿兵,据报是在消化战果,整顿兵马,但威胁未除。朝堂上,北伐败责之争,不会因为一场雪就停止。谢元将军依然是众矢之的。”
这话残忍而现实。谢岑眼中的光芒暗了暗,却没有绝望。只要还在查,只要不止步于“谢元通敌”这个结论,就还有希望。哪怕最终谢家仍需承担部分罪责,也好过让父亲背着叛国污名,永世不得超生。
谢蕴为他处理完身上其他细碎的伤口,用温水替他擦拭脸颊和脖颈的血污。温热的布巾拂过皮肤,带来些许舒适的暖意,也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狼狈与脆弱。
“多谢殿下。”他费力地说,目光扫过赵苏卿眼底的疲惫,和谢蕴红肿的眼眶,知道这两日她们必定为自己心力交瘁,“救命之恩,谢岑,铭记于心。”
谢岑看着赵苏卿,真心实意地道谢。无论出于何种缘由,是她闯宫驰援,带来了生机和此刻的治疗。这份恩情,太重。
赵苏卿别开脸,将用完的药碗递给宫女,声音有些硬:“不必谢我。我只是不想看有些人稀里糊涂就成了弃子,让亲者痛,仇者快。”她站起身,大氅的下摆拂过地面,“你好好歇着。这里我会安排可靠的人守着,炭火、汤药、饮食不会短了你。但记住,在皇上新的旨意下来之前,你只能待在这里。”
她走到门口,又停下,没有回头,声音压得很低:“谢岑,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可能看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你父亲他在天上看着呢。”
说完,她径直推门走了出去,寒风卷着雪沫趁机涌入,旋即又被合上的门扉挡住。
偏殿内,只剩下谢蕴低低的啜泣声。
岑儿,你受苦了,是姑姑没用,护不住你,也护不住兄长。”
“姑姑,”谢岑反手,用还能动的手指,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不怪您。是侄儿连累了您。”
他知道,姑姑作为已嫁之女,本可置身事外,如今却因为他,卷入这滔天风波,在这深宫险地日夜担惊受怕。
“傻孩子,说什么连累。”谢蕴擦去眼泪,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我们是一家人。你父亲他一生忠直,绝不会做那等事。我相信他,也相信你。只要你们父子是清白的,姑姑就不怕。”
“娘亲怎么样了,冯止说他派了人过去。”谢岑咬牙问道。
谢蕴声音哽咽,却努力说得清晰:“好孩子,你别急,听姑姑说。那日锦衣卫突然围了侯府,要带走你娘亲。我才知你已被下了诏狱。”她顿了一下,似在斟酌用词,“公主当机立断,一面派人设法拖延锦衣卫,一面亲自带我闯宫。你娘亲,冯止的人声称要请她去北镇抚司问话。我们离开时,他们已动身。算算日程,此刻应还在路上。公主已暗中遣了可靠之人沿途打探照应,一时性命应是无虞的。”
谢蕴看出他的痛苦,握紧他的手,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支撑的力量:“岑儿,现在不是颓丧的时候。你父亲不在了,你就是谢家的支柱。你得挺住。”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事是关于你父亲留下的那些旧部。”
谢岑强忍周身剧痛,凝神倾听。
“你父亲殉国后,朝廷很快派了新的统帅前去接管,是兵部右侍郎王镇。”谢蕴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愤懑与无奈,“李镇到任后,不问情由,只知一味弹压。他认定西路军兵败必有内奸,大肆清查所谓‘谢元余党’,动辄以军法处置稍有异议的将校。又强令军队即刻整编,开赴前线填补缺口。不过半月,军中怨声载道,已有几处营寨险些酿成哗变。”
谢岑听得心头冰凉。父亲带出来的兵,多是百战余生的老卒,心气极高,如今主将蒙冤战死,自身又遭此对待,岂能心服?李文昌此举,简直是火上浇油。
“朝中对此有何反应?”谢岑哑声问。
谢蕴叹了口气:“消息传到京师,自然引起轩然大波。以陈阁老为首的一些大臣,认为王镇处置得当,乱世需用重典,主张严惩闹事士卒,甚至有人暗示这是谢元旧部心怀怨气,意图不轨。” 她看着谢岑瞬间苍白的脸,急忙道,“但并非所有人都如此。也有几位军中老将和御史出言反对,认为当此军心浮动之际,应以安抚为重,强行弹压恐生大变。争议很大。”
“那现在是谁在节制这些兵马?” 谢岑抓住了关键。
谢蕴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声音更低:“是永宁公主殿下。”
谢岑愕然。
“公主殿下虽为女流,但自幼习武,熟读兵书,更曾随驾巡边,在军中有一定声望。最重要的是,她是皇室中人,身份尊贵,某种程度上能代表皇家的态度。” 谢蕴解释道,“军中哗变的消息传入宫中后,皇上震怒,但并未立即撤换李文昌,而是下了一道密旨,命永宁公主以钦差协理军务的名义,即刻前往。
谢岑心中巨震。
殿内陷入沉默,药力伴随着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谢岑,他感到一阵眩晕,但神志却异常清醒。父亲冤死,家族危殆,母亲受困,旧部濒乱,而唯一伸出援手、并可能扭转部分局势的永宁公主,也踏入了险地。
他必须尽快好起来。躺在这里,他什么也做不了。
“姑姑,” 谢岑的声音依然虚弱,“帮我换药,喂我吃东西。我要快点恢复体力。”
谢蕴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光,又是心疼,又是欣慰,用力点头:“好,好。姑姑在这儿,你好好养伤。”
家人的信任与温暖,此刻是支撑谢岑唯一的支柱。他点了点头,疲倦再次如潮水般涌上。伤势和药力让他难以保持长时间的清醒。
“睡吧,岑儿。”谢蕴为他掖好被角,声音轻柔,“姑姑在这儿守着你。好好养着,一切等你好些再说。”
谢岑确实撑不住了,眼皮沉沉合上。
雪还在下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从鬼门关被拖了回来。这条命,是那场雪挣来的,是永宁公主和姑姑闯宫抢来的,或许,也是那位深居乾清宫的皇帝,在重重压力下,勉强为他留下的一线缝隙。
而前路,依然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活着。
是的,要活着。
为了父亲那可能永远无法昭雪的冤屈,为了那七万葬身西北、至今死不瞑目的镇戎军同袍,也为了那些藏在暗处、或许正因他暂时存活而惶惶不安的鬼蜮之辈。
伤痛如火,灼烧着他的躯体,也淬炼着他几近涣散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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