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逃荒记

　　天还没亮透，庙外就传来了鸟叫声。

　　那不是北地那种嘶哑的乌鸦叫，而是一种清脆的、带着水汽的啼鸣，一声接一声，像在催促什么。青禾睁开眼睛，庙里还是暗的，只有天光从屋顶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灰白的光柱。

　　她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怀里念安还在睡，小脸在朦胧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安宁。小银子挨在她腿边，感觉到她的动作，耳朵动了动，绿眼睛睁开一条缝，又闭上了——它还困着。

　　林墨已经醒了。他靠坐在庙门边的墙根下，眼睛望着外面渐亮的天色。听见青禾的动静，他转过头，朝她做了个“准备走”的手势。

　　青禾点点头，轻轻摇醒念安。孩子睡得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坐起来，没说话——这一路上，他早就习惯了天不亮就赶路。

　　收拾东西很简单。他们本来就没多少东西：一个破包袱，里面是几件破衣服；一个水葫芦，空了；那个神奇的竹筒，青禾贴身藏着；还有几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渣，是昨天从野菜汤里捞出来省下的。

　　林墨把那根树枝重新削尖了些——他的匕首虽然崩了口，但还能用。青禾检查了小银子额头上的泥浆，已经干透了，颜色深褐，和毛色混在一起，不仔细看确实发现不了那撮白毛。

　　“能走吗？”青禾问小银子。

　　幼崽站起来，试了试右后腿。虽然还有些跛，但比昨天好多了。它朝青禾摇了摇尾巴——不是狼的那种僵硬摆尾，而是像狗一样，轻轻晃动。

　　青禾心里一动。小银子似乎……越来越不像狼了。

　　但她没时间细想。林墨已经站起身，掀开庙门口挂着的破草帘：“走吧。”

　　三人一狼走出土地庙。晨风扑面而来，带着南地特有的湿润气息——虽然还是干，但比北地那种能把人喉咙割裂的干燥好多了。天边泛着鱼肚白，星星还没完全隐去，在渐亮的天空中闪烁着微弱的光。

　　他们沿着土路往南走。路很窄，坑坑洼洼的，但至少是条路，不是荒原上那种需要自己踩出来的痕迹。路两边是荒废的田地，田垄还在，但田里长满了杂草。偶尔能看到一两间土屋，屋门紧闭，烟囱没有烟——要么没人，要么人还没起。

　　走了一里多地，他们遇到了第一波早起的人。

　　那是几个扛着锄头的汉子，皮肤黝黑，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他们看见青禾三人时，脚步顿了顿，眼神里带着审视——不是关外那种饿狼般的贪婪，而是一种谨慎的、带着距离感的打量。

　　林墨朝他们点点头，算是打招呼。那几个汉子也点了点头，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是本地农人。”林墨低声说，“南地虽然也旱，但还没到绝收的地步。这些人应该是去地里看看，能不能浇点水，救活几棵苗。”

　　青禾看着那几个汉子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那才是正常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地里的庄稼操心。而不是像他们这样，像野狗一样在荒野里游荡，只为了一口吃的，一口水。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天完全亮了。太阳还没出来，但东边的天空已经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路边的野草上挂着露珠，在晨光中晶莹剔透。

　　小银子忽然停下来，低头去舔草叶上的露水。青禾这才想起——他们没水了。

　　竹筒里的水还有，但她不敢拿出来。不是不信任林墨，而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而且那水太干净了，干净得不正常，拿出来反而惹人怀疑。

　　“找找看附近有没有水源。”林墨也意识到了问题，“人要走，小银子也要喝。”

　　他们离开主路，往东边的一片矮坡走去。坡上长着些耐旱的灌木，叶子蔫蔫的，但还绿着。小银子走在前面，鼻子贴在地上嗅着，耳朵竖得笔直。

　　走到坡顶时，他们看见了一条河——或者说，一条河床。

　　河很宽，河床里没有水，只有干裂的泥土和裸露的石头。但在河床中央，有一道极细的水流，像一条银线，在石头缝间蜿蜒流淌。水很少，但确实是活水。

　　“是地下河渗出来的。”林墨说，“旱得太久，地表水干了，但地下还有。”

　　他们下到河床，走到那道细流边。水很清，能看见水底的沙石。林墨先用手捧起一点，尝了尝，点头：“能喝。”

　　青禾赶紧拿出水葫芦，灌了满满一葫芦。水很凉，带着点淡淡的甜味——和竹筒里的水不一样，但也比北地那些浑浊的泥水好太多了。

　　小银子也低头喝水，喝得很急，溅起细小的水花。

　　喝完水，青禾忽然想起什么。她看了看四周——河床很开阔，如果有人靠近，一眼就能看见。她咬咬牙，从怀里掏出竹筒，拔开塞子。

　　竹筒里的水还是满的。

　　她犹豫了一下，倒掉了一半——倒进河床里，水渗进干裂的泥土，瞬间消失了。然后把竹筒伸进那道细流，灌了半竹筒河水。

　　她想做个试验。如果竹筒里的水能自己变多，那灌进去的河水，会不会也变清澈？

　　塞好竹筒，她正要收回怀里，忽然听见林墨说：“有人来了。”

　　青禾立刻把竹筒藏好，站起身朝林墨指的方向看去。

　　河床对岸，有几个人影正朝这边走来。不是农人——那些人走路的样子很散漫，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不，是在找人。

　　青禾的心一紧。她看清了——走在最前面那个，脸上有刀疤。

　　是黑三。

　　“走！”林墨压低声音，一把抱起念安，“快！”

　　他们转身就往河床上游跑。河床里石头多，跑起来很吃力。青禾听见身后传来喊声：“站住！我看见你们了！”

　　她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往前跑。小银子跟在她脚边，三条腿跑得跌跌撞撞，但速度不慢。

　　河床在前面拐了个弯，拐弯处有一片乱石滩，石头很大，能藏人。林墨带头钻了进去，青禾紧随其后。

　　他们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屏住呼吸。青禾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一样，震得耳膜嗡嗡响。

　　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在说话：“大哥，会不会看错了？”

　　“错不了。”是黑三的声音，很沉，带着怒气，“就是他们。一个瘸腿男人，一个丫头，一个孩子，还有那条狗。”

　　“可是那条狗……不是白额银狼啊。额头没有白毛。”

　　“涂了泥！”黑三骂道，“老子昨天在关前就想检查，被那群兵卒搅了！肯定是涂了泥！”

　　脚步声在乱石滩外停住了。青禾透过石缝往外看，看见黑三站在河床边，正眯着眼朝这边打量。他身后跟着四个人，个个手里拿着棍棒。

　　“出来吧。”黑三提高声音，“我看见你们了。把那条狗交出来，老子放你们一条生路。”

　　没人动。

　　青禾抱紧小银子，感觉到幼崽的身体在发抖——不是害怕，是那种猎物被追捕时的本能战栗。它的喉咙里发出极轻的低呜，青禾赶紧捂住它的嘴。

　　“不出来？”黑三冷笑，“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这河床就这一条路，你们能跑到哪去？”

　　他挥了挥手，那四个人散开，朝乱石滩围过来。

　　林墨的手摸向了腰后——那里别着那把崩了口的匕首。青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四个人，他们有武器，而他们只有一把匕首，一根树枝。

　　完了。

　　就在这时，小银子突然挣脱了青禾的手。

　　它从石头后面窜了出去，动作快得像一道银灰色的闪电。不是朝黑三他们冲去，而是朝相反的方向——河床下游跑去。

　　“在那儿！”有人喊。

　　黑三立刻带人追了上去。

　　青禾想冲出去，被林墨死死按住：“别动！”

　　“可是小银子——”

　　“它在救我们。”林墨的声音很沉，“它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青禾透过石缝，看见小银子在河床里狂奔。它跑得很快，三条腿丝毫不影响速度。黑三他们在后面紧追不舍，但河床里石头多，跑不快，距离渐渐拉开。

　　小银子跑到河床尽头——那里是一片陡坡，坡上长满了带刺的灌木。它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身影消失在灌木丛中。

　　黑三他们追到坡下，停住了。灌木丛太密，带刺，人进不去。

　　“妈的！”黑三骂了一句，狠狠踹了脚边的石头，“让那小畜生跑了！”

　　“大哥，现在怎么办？”

　　黑三盯着灌木丛看了很久，最后咬牙道：“撤。那畜生受了惊，短时间内不敢回来。我们先去找那丫头和瘸子——他们肯定还在附近。”

　　他带着人转身，朝乱石滩这边走回来。

　　青禾的心又提了起来。林墨的手握紧了匕首，指节发白。

　　但黑三他们没进乱石滩。他们在滩外停住了，黑三眯着眼朝里面看了很久，最后啐了一口：“算了，先回去。那丫头和瘸子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条狗。等那畜生饿了自己出来，咱们再抓。”

　　他说完，带着人转身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河床下游。

　　又等了一刻钟，确认人真的走了，林墨才松开手。

　　青禾立刻冲出乱石滩，朝那片灌木丛跑去：“小银子！小银子！”

　　灌木丛很密，刺扎得她手臂生疼。她不管不顾地往里钻，喊着幼崽的名字。

　　没有回应。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小银子是不是受伤了？是不是被抓住了？是不是……

　　就在这时，旁边的灌木丛动了动。

　　小银子从里面钻了出来，身上沾满了草屑，额头上的泥浆被刮掉了一块，露出底下银白的毛色。但它看起来还好，绿眼睛亮晶晶的，看见青禾，立刻摇着尾巴跑过来，蹭她的腿。

　　青禾一把抱住它，眼泪差点掉下来：“你吓死我了……”

　　小银子舔了舔她的脸，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林墨抱着念安走过来，看着小银子，眼神复杂：“它比我们想象的聪明。”

　　青禾点点头，擦掉眼角的泪。她检查小银子的伤口——还好，没有裂开。又检查它额头，那块露出来的白毛很显眼。

　　“得重新涂一下。”她说。

　　林墨从地上抓了把湿泥——河床里的泥还带着潮气。青禾小心地涂在那块露出来的白毛上，重新盖住。

　　做完这些，他们不敢再停留，立刻离开河床，回到主路上，继续往南走。

　　日头升起来了，气温开始攀升。但有了刚才那场惊吓，谁都不敢喊累，只是埋头赶路。

　　中午时分，他们在一处废弃的茶棚休息。茶棚很破，桌椅都坏了，但至少有片阴凉。青禾拿出最后一点杂粮饼渣，分着吃了。水葫芦里的水也只剩一半。

　　吃完后，青禾偷偷检查了竹筒。

　　竹筒里的水……变了。

　　不再是刚才灌进去的河水那种淡淡的浑浊，而是变得清澈透亮，和之前一模一样。她拔开塞子闻了闻，连那股河水的土腥味都没有了。

　　真的……能净化水？

　　她的心跳得很快。这个发现太重要了。如果竹筒真能净化水，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再也不用担心喝到脏水生病的危险，意味着……

　　“怎么了？”林墨问。

　　青禾回过神，摇摇头：“没什么。”她把竹筒收好，想了想，又拿出来，递给林墨：“喝点水吧。”

　　林墨接过竹筒，喝了一口。他的动作顿了顿，然后抬眼看向青禾。

　　“这水……”他低声说，“好像比河里的水好喝。”

　　青禾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强装镇定：“是吗？可能是竹筒有味道吧。”

　　林墨没再说什么，只是把竹筒还给她，眼神很深。

　　下午继续赶路时，青禾一直心神不宁。她不知道林墨有没有怀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只能安慰自己——林墨是聪明人，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问，什么时候不该问。

　　日头偏西时，他们终于看见了一片不一样的景象。

　　前方不再是荒废的田地，而是一片连绵的矮山。山上长着树——虽然叶子不茂密，但确实是树，绿油油的，在夕阳下泛着光。山脚下有个小村庄，几十间土屋错落有致，烟囱里冒着炊烟。

　　“那是……”青禾喃喃道。

　　“应该是南山村。”林墨说，“再往南三十里，就是临河了。这里已经算是能活人的地方了。”

　　青禾看着那片村庄，看着那些炊烟，心里涌起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感觉。

　　那是……希望的感觉。

　　“我们今天就在村里借宿吧。”林墨说，“打听打听临河的情况，也看看……黑三的人有没有追到这里。”

　　青禾点点头。她抱紧念安，又摸了摸小银子的头。

　　到了村口，他们被两个扛着锄头的汉子拦住了。

　　“你们是流民？”其中一个汉子问，眼神警惕。

　　“是。”林墨说，“从北地来的。想在村里借宿一晚，明天就走。”

　　两个汉子对视一眼，又打量了他们一番——破衣烂衫，面黄肌瘦，确实像流民。但那个瘸腿男人气质不太一样，还有那条狗……

　　“村里有规矩。”另一个汉子开口，“流民不能进村，只能在村外的窝棚住。一人一晚，三个铜板，或者等值的粮食。”

　　三个铜板？他们哪里有铜板。

　　林墨从怀里摸出最后一点东西——那是几片干枯的草药叶子，看起来平平无奇：“这是止血草，我自己采的，晒干的。能换一晚住宿吗？”

　　汉子接过草药看了看，又闻了闻，点点头：“行吧。村东头有片窝棚，你们自己去找空着的住。记住，天黑后不能进村，也不能在村里乱走。”

　　林墨道了谢，带着青禾往村东头走。

　　窝棚区在村子外面，沿着一条干涸的小溪搭建。窝棚很简陋，就是用树枝和茅草搭的，勉强能挡风遮雨。里面已经住了一些流民，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

　　他们找了个空着的窝棚，很小，只能容三四个人蜷缩着躺下。但比起土地庙，至少有个顶，有个门帘。

　　放下东西，青禾先给念安和小银子喂了点水。林墨出去打听消息了，说去村里看看能不能换点吃的。

　　青禾坐在窝棚里，抱着念安，看着外面渐暗的天色。

　　南地的黄昏很美。天空是渐变的蓝紫色，云彩镶着金边。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变成深黛色，像一幅水墨画。

　　她想起北地，想起那片死寂的荒原。想起爹娘，想起那些死去的、或者还在挣扎的人。

　　他们算是……逃出来了吗？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他们还活着。这就够了。

　　小银子挨着她坐下，绿眼睛望着外面的天空，喉咙里发出轻柔的呜咽，像是在安慰她。

　　青禾摸摸它的头，轻声说：“我们会活下去的，对吧？”

　　小银子用鼻子蹭了蹭她的手。

　　然后它转过头，绿眼睛忽然变得锐利，耳朵竖起，朝着窝棚区的入口方向。

　　青禾的心一紧。她顺着它的目光看去——

　　暮色中，几个人影正朝这边走来。

　　不是村里人。那些人的走路姿势，那种东张西望的样子……

　　她的呼吸停住了。

　　是黑三的人。

　　他们追到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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