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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池荷
周珩和叶少黎对视一瞬,便站起身去擦地,擦得极其迅速熟练,汗液横流。
没想到叶少黎愣了一会,自顾自走到水桶旁,拿起个吸满水的抹布,冷着脸走到她面前,淡淡道:“扔回去。”
周珩神色一凛,盯着他手里的抹布沉默几秒,眼里酝酿出泪水,仍低下头擦地。
叶少黎举着脏抹布的手愣在半空,土灰色的脏水顺着他的手流到干净的白袍上。
芙蓉盯着他们看了一眼,手上忙不迭干活。
猝不及防,叶少黎拧眉,把抹布往地上一扔,猛地抓住周珩的手腕,强行将她拉走,“跟我来。”
“你是提早来上朝的大人吧?”周珩语气疏离冰冷,“奴婢是下等宫女,不知道哪里能帮上大人。”
叶少黎顿了顿说:“我的笏板不见了,想是落在了何处,你熟悉,带我找找。”
周珩点点头,转头和芙蓉说:“芙蓉姐姐,我带这位大人去找笏板。”
芙蓉满脸不悦,但并没说什么,只是嫌恶地摆摆手。
天色蒙蒙亮,周珩带着叶少黎来到一僻静角落。
“我原以为你是来落井下石的。”周珩语气不带情绪,有意无意地压低嗓子,显得整个人气质破败,“其实她们并非你刚才看见的那样,平日对我都很好的。”
叶少黎一顿,眉眼满是担忧的神色,“我都看见了,公主莫要骗我。”
周珩萧瑟一笑,摇摇头,凄惨道:“说来,若不是师傅找到我在尧城,或许......”
“我那是权宜之计...圣上惧怕皇位不稳,拼命想找到周家人,我为了邀功升官,才...”
周珩回避目光,心中升起无限讽刺,但面上委屈道:“大丈夫,确实该以功名利禄为重...那师傅是怎么找到我的?”
叶少黎明显松了一口气,柔声道:“这个公主就不必问了,叶某自有方式。”
周珩回忆起云陌那张冷峻的脸。
叶少黎曾是琴师时,就与云陌有深刻的联系,早在云陌客栈相救,周珩就认出了她,只是没有选择揭穿。
“那师傅今日来找我,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也该回去干活了......”周珩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盯紧他,目光仿佛夹杂着一丝不舍和神情。
叶少黎就这么中招了。
“公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如我为你指一条明路?”
周珩迷茫道:“是何明路?”
叶少黎大义凛然道:“叶某曾搭救过淑妃的父亲,我可以求她把你捞出来,以后起码不用干这些粗活了!”
周珩眼里水光潋滟,不经意撩头发,展示她的手。
她的指缝间、指甲里、掌纹纵横处,遍布细小的伤口、新茧、脏污。
叶少黎微微张口,小心捧着她的手,心疼道:“可怜公主千金贵体,沦落至此......”
“不妨事。”周珩任由他捧着,忍着委屈道,“能得师傅相救,我感激不尽!”
“以前公主为救我,罚了段总管,我便在心底暗暗发誓,将来要爬到有机会帮到公主的位置。公主不知道,如今叶某有多高兴。”
“幸好当年帮的是叶师傅...”周珩的眼神几乎是含情脉脉了,“您是唯一还牵挂我的人了。”
叶少黎垂眸,颤抖地张开双臂,周珩差点吓得后退一步。
“公主...”
周珩抿唇,轻轻迎上他的怀抱,感受到他周身一震。
周珩皱起眉头,轻声问:“可以再求师傅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都可以,公主只管说。”叶少黎嗅闻着她发间皂角的香气,闭起双眼。
“我想托您得空了帮我送一封信到尧城......”
话音刚落,叶少黎突然推开她,眼里带了些冷冽,“公主莫非还惦记那个庄稼汉?”
“不不,我只是想告诉阿泽他们我还活着,再给他们寄一些钱...”
“哦,原来如此。”叶少黎迅速变脸,漏出笑容,“我都忘了,那庄稼汉早死了,公主怎么会惦记死人呢。”
周珩跟着咬牙切齿地尬笑。
*
差不多快到上朝的时间,周珩跟着一众宫女回掖庭吃早饭。
早饭是豆腐白菜和白馒头,馒头蒸得十分夯实,一口下去嚼半天,必须得就着清汤咽才能咽下去。
周珩正和馒头拼搏,就见芙蓉清清丽丽地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甜羹。
她走路大摇大摆,直直坐在周珩对面。
小宫女顺势捧场道:“不愧是芙蓉姐姐,什么好东西都有!姐姐可以给我尝一口吗?”
芙蓉默不作声,冲着她翻了个白眼,那小宫女面色一窘,识趣地走开了。
周珩刚咽下几块豆腐,就见芙蓉左顾右盼,冷不丁把甜羹匀出一半,迅速推到她面前。
周珩疑惑地抬起头,只匆匆瞥见她后背凌乱的发丝。
吃完了早饭,一伙人又拿上清洁用具,扫大街去了。
周珩瞅准时机,不动声色到芙蓉身边,喃喃道:“芙蓉姐姐的甜羹,比蜜糖还甜呢。”
“少说废话了!”芙蓉干活仔细,一刻也不耽搁,“今早那大人是你什么人,你们看起来蛮熟。”
周珩不置可否,没说话。
片刻后,芙蓉搁下扫把,怔怔望着她,面带愧色,“从前说你,是我不好,妹妹要是有什么怪我的地方,尽管撒气报复。”
周珩面色逐渐严肃,小心捡起扫把递给她,“甜羹很好吃,我与你从未有嫌隙。”
“别装了,我一早就看出你是官家女子,和我们不是一路人。”芙蓉摇摇头,“我就猜到你在这待不久,等你飞上枝头了,可别怪我老让你干活......我不是针对你,我只是对谁都这样...往后好吃的我都分你一半,至于你的大人朋友,还有将来你离开掖庭以后,别记恨我好吗?”
周珩抿唇,从袖口夹层里掏出一只鎏金耳环扔给她,“既如此,我也不能白吃姐姐的,这个当做还礼吧。”
芙蓉一愣,僵硬笑道:“谢...谢谢。”
*
粗使宫女一天连轴转,夜里才能得到一丝喘息的功夫,可无奈还是浑身酸疼难忍,除了睡觉也做不了其他。
周珩每天都是沾枕头就睡,但这日白天,她回掖庭的路上,依稀看到天池的荷花盛开一片,不自觉停下脚步。
芙蓉催促她快走,她嘴上说知道了,眼睛还是黏在粉绿相间的荷塘中。
曾以为,紫禁城易主后,宫里的一切都大不相同了。
盛夏里,周珩最爱的就是赏荷,她和李璟言伸着手,争辩哪一株开得最好最艳,每次两个人选到的都不一样,李璟言总是偏爱最挺拔高傲的那株,而她喜欢盛开在低处,被层层叠叠地遮挡,却仍然绚丽、抢眼、能让人一眼相中的那株。
如今又到盛夏,荷花依旧,人却再也变不回从前。
周珩小跑着跟上芙蓉,微笑道:“我刚才在看天池荷花呢,说起来荷花的别名就叫芙蓉,姐姐喜欢吗?”
芙蓉微微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满脑子只有中午饭和睡觉,还有计算着满二十五岁出宫,哪里有你这样的闲心,还赏花...”
周珩挠挠头,笑容蔫了下去。
说起来,叶少黎到底什么时候让淑妃捞她呢......
正想着,她冷不丁被芙蓉拉着跪下,抬眼一看,是位娘娘的仪仗。
“参见德妃娘娘!”芙蓉大声道。
周珩不认得,只得跟她一起扣头。
德妃半天没让起来,她们只得在日头下一跪不起。
良久,她才柔声道:“你们几个抬起头来,我看看。”
周珩心里有股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她一抬起头,德妃就怒道:“抓住她!”
两个太监擒住她的胳膊,将她的脸摁在地上,同行的宫女哪见过这阵仗,一时间都吓懵了。
“德妃娘娘,奴婢何曾得罪过您!”周珩咬紧牙关喊道。
“谁允许你在私底下偷摸瞪本宫了?”德妃意气风发道,“一个臭奴才,哪里来的架子!”
瞪她?周珩已经磨成没脾气的软柿子了,怎么可能瞪她?
周珩还想辩驳,却被太监捂了嘴巴,险些将她鼻子也堵住,喘不过气来。
“给本宫拖下去,打五十大板!”
周珩瞬间一脑门子汗。
她从前最生气时,处罚也只有十板子,十板子足以让人半个多月动不了,只能卧床休息。
五十板子,是想要她死。
正绝望时,另一头传来一个声音,“德妃妹妹好大的威风,在长街上就教训起宫人来了?”
周珩望救星一样望过去,一旁的芙蓉立刻大声道:“贵妃娘娘吉祥!”
“贵妃姐姐说笑了,我难道还不能教训个小宫女吗?”
贵妃瞥了周珩一眼,慵懒道:“皇后娘娘仁厚待下,最见不得宫人无辜受罚,更何况你要打五十大板,简直是想把她打死...若你真想罚这丫头,便将她交给我,我去禀告皇后娘娘。”
“......”德妃半天无言,冷眼对峙着。
贵妃轻蔑一笑,“叫你的人把脏手拿开!”
德妃一摆手,周珩终于重获自由。
待德妃走远,周珩才哭着给贵妃扣头,“奴婢多谢贵妃娘娘,多谢贵妃娘娘!”
“好好做你的差事,看见贵人们记得行礼叩首。”贵妃面上冷淡,却还是嘱咐道,“你这丫头生得倒是漂亮……今年多大了?”
周珩见她问话,迅速扯谎道:“奴婢今年已满二十五岁,马上就出宫了,今日若不是贵妃娘娘相救,奴婢恐怕再也见不到远方的爹娘了......”
芙蓉身形一动不动,却微微瞪大眼,没想到周珩是个会撒谎的性子。
闻言,贵妃语气和缓不少,“小事而已...你们几个也受惊了,我那里有多出来的一碗酒酿圆子,待会让下人送到掖庭去。”
“多谢娘娘,多谢娘娘!”这下是所有人一起感谢了。
贵妃轻轻摆手,回轿撵上了。
良久,芙蓉小声问道:“你为何扯谎说自己二十五?”
周珩深呼吸,对她耳语道:“我只是留个心眼,万一贵妃存了忮忌心...我跟她说我快出宫了,对她造不成任何威胁嘛。”
*
睡觉的时辰,周珩摸了摸枕下,摸到自己写的书信还完好,松了口气。
她披上厚一点的外衣,静悄悄出门。
过两天若还是没有消息,她恐怕得想办法主动联系叶少黎了。
周珩看着那一轮皎月,抱着双腿坐在台阶上,困意被烦忧和惆怅一扫而空。
望月总思乡,她好想知道林骏是否还活着,芜儿是否安全,也不知道阿泽有没有好好读书......
周珩眼神放空,全然没意识到院子里进了一个人。
直到那人缓缓挪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将月光挡得一分不剩,周珩才猛地惊吓。
她揉揉眼睛,待看清来人后,语气更是止不住的惊吓:“陛下...”
楚昀注视她双眼良久,厉声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周珩脸“腾”地一红,本是紧张的意思,落到他眼里,倒成了羞怯。
“我在想,经历了一天的忙碌,世人共赏这一片月光,共享这一刻的宁静,是件很浪漫的事呢。”周珩胡乱扯一番话,“陛下觉得呢?”
楚昀坐到她旁边,扶着下巴,“撒谎...你在想李璟言,对吗?”
芙蓉起夜时,刚好看到两人的背影,吓得尿都憋了回去。
怎么又有个男的,还深夜私会...芙蓉如临大敌般钻回被窝,再也睡不着。
正巧她身旁的宫女也要起夜,芙蓉赶忙拦住她,“哎先别去,茅房抓老鼠呢,等会抓住了我再叫你,你先睡,先睡......”
“又有老鼠,这宫里穷的连只猫都养不起......”宫女嘴里嘟囔着,迷迷糊糊睡去。
芙蓉深呼吸,小心听着外面的动静。
“我不相信,陛下眼里的我如此愚钝。”周珩眯着眼睛,俏皮道,“还是陛下希望,我想的另有其人?”
楚昀轻笑一声,饶有兴致道:“愚钝?恰恰相反,你长了张紫禁城最巧的嘴巴。”
周珩敏锐捕捉到一股调情的意味。
男女之间若是有戏,彼此之间就会释放一种特殊的气味,以及神态语气中的信号。
上回,叶少黎也是如此。
周珩眼珠转了转,故技重施,似不经意地漏出自己操劳的双手,颓唐的面容。
可惜的是,楚昀并没注意到。
“陛下,时候不早,奴婢该回去睡了......”周珩淡淡道。
楚昀微微垂眼,“好个奴婢,朕还没让你退下,怎么自己走了?”
“陛下莫怪...只是奴婢寅时就要擦洗乾清宫...辅助陛下准时上朝。”周珩缓缓跪下,语气有些惶恐。
“回来。”楚昀语气冷淡下来,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大不了你明日请假。”
周珩心底泛起一丝无语。
说起来,高位者总是如此...傲慢。
她面上和缓道:“抱歉,陛下。”
“......停下。”楚昀“蹭”一下站起身,把她拉到院中,冷声道,“性子这样倔......罢了,朕明日将你挪出掖庭,去婉宁宫里伺候吧。”
周珩心底狂喜,面上却波澜不惊道:“陛下说的是哪位娘娘?”
“贤妃。”楚昀盯着她,“怎么,你不满意?”
“多谢陛下!”
她不满意又怎样,难道还能直说,让楚昀给她换个主子吗?
“起来。”楚昀伸出一只手,“现在陪朕赏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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