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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第二卷:春寒
第四章
四月的第三个星期四,傍晚六点四十分,周屿站在陆家嘴国金中心一家法式餐厅的落地窗前,望着脚下黄浦江的游船曳出碎金般的光痕。餐厅里播放着低沉的爵士乐,每张桌子之间的距离都恰到好处地保证了私密性,空气中浮动着昂贵的香水和食物的气味。
他不太喜欢这种场合。过于精致的装潢,过于讲究的礼仪,每个人都在进行一场无形的表演——表演成功,表演品味,表演自己属于这个地方。但今晚的会面很重要,他需要这里营造的“对等”氛围。
“周律师,久等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周屿转身,看见一位穿着浅灰色羊绒开衫、约莫五十岁出头的男人。他面容儒雅,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笑容得体,是那种让人在第一眼就容易产生好感的类型。
“陆总,您好。”周屿伸出手,“感谢您抽出时间。”
陆文远,远见资本的创始合伙人,国内创投圈一个低调但颇有分量的名字。他投资的风格以稳健和长线著称,偏好有核心技术壁垒和社会价值的项目,在业界口碑不错。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投资过启明资本旗下的任何基金,双方在利益上没有直接关联。
“沈默的项目,我关注有一阵子了。”陆文远坐下,侍者悄无声息地递上菜单,“股东会那场仗,打得漂亮。现在圈子里还在议论你那手‘三分之二门槛’。”
“只是根据章程做出的合理主张。”周屿谦虚了一句,将菜单递还给侍者,“我来份当日主厨推荐套餐就好,陆总请随意。”
陆文远笑了笑,对侍者说:“一样,再开一瓶09年的波尔多,先醒着。”
点完菜,短暂的寒暄后,谈话进入正题。
“沈默的BP(商业计划书)我仔细看了,”陆文远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这是一个开放但专注的姿势,“技术愿景很打动我,尤其是对数据伦理的坚持。在现在这个数据滥用的年代,这种坚持很珍贵,但也……很昂贵。”
“是的。”周屿点头,“所以他才需要寻找理念契合的合作伙伴,而不仅仅是资金。”
“理念契合很重要,但商业的基本面也不能忽略。”陆文远的语气依然温和,但话里的分量不轻,“BP里对盈利路径的设想,尤其是针对老年人居家助手的C端产品规划,我认为过于乐观了。硬件供应链、渠道下沉、用户教育,每一关都是烧钱的无底洞,而且周期会很长。以默声目前的资金储备和团队规模,双线作战——医疗B端和消费C端——风险极高。”
周屿没有立即反驳。陆文远说的是事实,也是过去两周他和沈默反复争论的焦点。沈默希望两条腿走路,分散风险,也为技术寻找更多应用场景。但现实是,资源有限,必须集中火力。
“沈总和他的团队,正在重新评估资源分配。”周屿选择了一个稳妥的说法,“初步共识是,确保医院合作项目顺利通过伦理审计,是当前压倒一切的优先级。C端产品会以最小可行产品(MVP)的方式,小范围试点,控制前期投入。我们更希望寻找到在养老产业有资源、有兴趣的战略投资者,共同开拓这个市场,而不是单打独斗。”
“很务实的调整。”陆文远表示认可,“那么,关于估值和融资金额呢?”
周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薄薄的补充条款文件,推到陆文远面前。“考虑到公司当前的特殊阶段和资金需求的紧迫性,我们愿意在投前估值上做出一定让步,换取更有利于公司长期发展的条款。具体的数字,沈总希望有机会和您当面详谈。但核心诉求,都写在这几页纸上了。”
陆文远拿起文件,没有立刻看,而是透过镜片看了周屿一眼,那目光温和却仿佛有穿透力。“周律师,恕我冒昧,你现在是以默声科技的法律顾问身份和我谈,还是以……朋友的身份在帮沈默牵线?”
这个问题很尖锐,直指潜在的利益冲突。如果周屿仍是律所的律师,却深度介入客户的融资谈判,甚至影响估值,这确实可能引发问题。
周屿迎上他的目光,回答得坦然:“我目前仍是沈默先生及其公司的外部法律顾问,所有涉及法律框架和条款的建议,都在我的职责范围内。至于这次会面,是在我向律所报告并获准后,以非正式的、初步沟通的方式进行的。如果远见资本和默声科技进入实质性谈判阶段,我们律所会按照正规程序处理利益冲突审查,并可能需要组建独立的服务团队。在商言商,这一点请陆总放心。”
他的回答既坦诚,又严守了职业边界。陆文远脸上的笑容深了些,似乎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他这才低头,开始翻阅那份补充条款。
周屿趁此机会观察着他。陆文远阅读速度很快,手指偶尔在某一行轻轻划过,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这份条款是周屿熬了两个通宵拟定的,核心是几条保护性设计:
创始人保护条款:即便未来股权被稀释,沈默及其核心团队在技术方向、数据伦理、核心人事任免等关键事项上,保留一票否决权。
价值对齐对赌:不设传统的财务对赌,而是设定与技术普惠、用户隐私保护、员工满意度等非财务指标挂钩的里程碑条款。达成,则投资者获得额外激励;未达成,创始人团队也不会因此失去控制权。
阶梯式退出机制:投资者可以在公司达成某些社会价值目标(如技术帮助特定弱势群体达到一定规模)后,获得部分股份的优先回购权,实现“有价值观的退出”。
伦理委员会制度化:将伦理委员会写入章程,并确保其独立性和权威性,任何违背委员会共识的技术应用,董事会无权通过。
这些都是打破常规的设计,甚至有些理想化。周屿已经准备好了应对质疑和反驳。
陆文远看完,合上文件,沉默了片刻。餐厅里,不远处一桌传来低低的笑声,更显得他们这桌的安静有些凝重。
“很有意思的想法。”陆文远终于开口,摘下眼镜,用绒布轻轻擦拭着镜片,“甚至可以说,很大胆。在现在的投资环境里,提出这样的条款,需要很大的勇气,或者说……天真。”
“您认为这是天真?”周屿不动声色地问。
“不全是。”陆文远重新戴上眼镜,目光变得有些悠远,“我入行二十多年,见过太多创业者。最开始,很多人都有点理想主义,想改变点什么。但资本的压力,市场的残酷,会一点点磨掉那些东西。最后,活下来的,要么彻底变成了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要么在挣扎中耗尽力气,黯然离场。能坚持下来,还能保持一部分初心的,凤毛麟角。”
他顿了顿,看向周屿:“沈默经历了这次控制权争夺,见识了资本的獠牙,非但没有变得更‘现实’,反而想在规则层面筑起更高的墙,来保护他珍视的东西。这要么是极致的理想主义,要么是……一种更深沉的清醒。我暂时还判断不了是哪一种。”
“那您的判断,会基于什么呢?”周屿问。
“基于人。”陆文远直言不讳,“投资就是投人。条款可以谈,模式可以改,但创始人的心性、格局、韧性,改不了。我想见见沈默,和他聊聊,不聊项目,不聊估值,就随便聊聊。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那团火,到底是什么颜色,能烧多久。”
侍者开始上菜,精致的法餐一道接一道,但两人的心思显然都不在食物上。
“我可以安排。”周屿说,“时间地点您来定。”
“就明天下午吧,在我办公室,轻松点。”陆文远切着盘中的牛排,动作优雅,“不过,在见他之前,周律师,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撇开律师的身份,作为一个旁观了全程的人,你怎么看沈默?你觉得他能成吗?或者说,你觉得他值得帮吗?”
这个问题,比之前那个更私人,也更难回答。周屿慢慢咀嚼着口中的食物,整理着思绪。窗外的游船缓缓驶过,江对岸的外滩建筑群灯火辉煌,像一曲永不落幕的繁华旧梦。
“我很难完全撇开律师的身份,因为我的认知,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在为他辩护、为他设计规则的过程中。”周屿缓缓开口,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仔细斟酌过,“但如果非要我说点个人的观察……沈默是一个很‘真’的人。这种‘真’,在商业世界里,常常是弱点。他不会表演,不擅长包装,甚至有些笨拙。他的坚持,有时候看起来像固执。他的理想主义,在很多人眼里是不切实际。”
“但是,”周屿顿了顿,目光变得坚定,“正是这种‘真’,让他能做出那些‘聪明人’不会做的选择。在差点失去一切之后,他想到的不是如何报复,而是如何建立制度,防止类似的事情伤害到公司的核心价值。在资金链快要断裂的时候,他最难下的决定不是砍掉哪个项目,而是要不要裁掉那些跟着他吃苦的兄弟。他未必是一个完美的CEO,但他是一个有重量的人。他相信的东西,是有重量的。”
“有重量……”陆文远重复着这个词,若有所思。
“至于能不能成,”周屿继续说,语气变得务实,“没有人能保证。创业本身就是九死一生。技术、市场、团队、资金、政策,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可能前功尽弃。但我认为,如果他能找到像您这样,既理解商业规律,又尊重长期价值,还愿意在某种程度上守护那份‘天真’的伙伴,他成功的概率,会比大多数人都大。因为驱使他的,不只是对财富或成功的渴望,还有一种更深层的东西。那种东西,可以让他在绝境中撑得久一点,在诱惑面前把得稳一点。”
说完,周屿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是好酒,入口醇厚,余味绵长。他很少在商务场合说这么多个人化的看法,这有些越界,但面对陆文远这样的人,或许坦诚比技巧更有力量。
陆文远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东西,偶尔看一眼窗外的江景。晚餐在一种奇特的宁静中进行完了。甜品端上来的时候,他才再次开口。
“明天下午三点,我的办公室地址我发你助理。”陆文远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语气恢复了商人的干脆,“让沈默一个人来,穿舒服点就行。聊完,我会给你一个初步的答复。”
“好,谢谢陆总。”周屿知道,这已经是今晚能取得的最好进展。
“不用谢我。”陆文远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看透世情的了然,“要谢,就谢沈默那股子‘傻气’,还有你为他做的这些‘多余’的事。这个圈子,聪明人太多,有分量的‘傻子’和愿意为‘傻子’辩护的聪明人,都太少了。偶尔遇到,是缘分。”
他站起身,周屿也立刻站起来。陆文远伸出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
“对了,”陆文远松开手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声音压低了些,“启明资本那边,最近和几家做医疗器械并购的基金走得很近。虽然他们暂时从默声撤了,但未必死心。让你们那位沈总,小心点。有时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在技术真正形成壁垒、在市场上站稳脚跟之前,变数还很多。”
周屿心中一凛,面色不变,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谢谢陆总提醒。”
陆文远摆摆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从容地离开了餐厅。
周屿又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才结账离开。四月的夜风已经带着明显的暖意,吹在脸上很舒服。他沿着江边慢慢走着,消化着今晚的谈话,也消化着陆文远最后的提醒。
手机震动,是沈默发来的消息:“谈得怎么样?没为难你吧?”
周屿想了想,回复:“陆文远是个明白人。他答应明天下午三点见你,单独聊。穿舒服点,做你自己就好。另外,注意最近和医疗器械圈有关的动静,保持警惕。”
沈默很快回复:“明白。你吃饭了吗?”
“刚吃完。你呢?”
“在公司和团队吃盒饭,讨论老年人助手的原型设计。他们有很多疯狂的想法。”
周屿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简陋的办公室里,一群年轻人围着白板或电脑,吃着外卖,争得面红耳赤,眼里有光。那种光,他在许多顶级律所的会议室里,在觥筹交错的商务宴请上,很少看到。
他打字:“别熬太晚。明天是关键。”
“知道。你也早点休息。今天……谢谢你。”
周屿看着最后那三个字,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几秒,最终只回了一个简单的“嗯”。
他收起手机,继续沿着江边前行。对岸的灯火倒映在江水中,被流动的波纹揉碎,又聚拢,明明灭灭,如同这个时代里无数创业者的命运,也如同人心中那些幽微难明的信念与情感。
陆文远说得对,这个圈子聪明人太多。他自己也曾是那些聪明人中的一个,精于计算,明于得失。但遇见沈默之后,有些计算似乎失灵了,有些得失需要重新衡量。
他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湿润的、带着江水气息的春夜空气。明天沈默要独自面对陆文远的“面试”,那将是另一场考验。而他,也需要好好想想,当这个案子彻底结束后,当律师与客户的关系画上句点,他和沈默之间,那根因为共同战斗而悄然生长的、细微而坚韧的线,该如何安放。
夜还长,江水流淌,灯火不熄。这座城市的传奇与挣扎,成功与幻灭,每天都在上演新的篇章。而他们,也不过是这宏大叙事中,两个试图在现实的荆棘丛中,守护一点星火的凡人罢了。
但或许,正是无数这样的星火,才让这冰冷的资本与科技构筑的森林,有了一点点温度,有了一点点值得期待的光亮。
周屿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律所的地址。他还有些文件需要处理。春夜温柔,但战斗尚未结束,他不能,也不想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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