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间雪尽，落我轮回

　　醉梦城的雨，是粉红色的。
　　那是混合了胭脂、酒气和腐烂花瓣的雨水，黏腻地落在青石板上，像是整座城都在流脓。
　　沈清秋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伞面上绘着几枝清冷的墨梅，在这艳俗的粉色雨幕中显得格格不入。
　　十七跟在她身后，银色面具被雨水打湿，泛着冷冽的寒光。他的手一直按在剑柄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十七，放松点。”沈清秋没有回头，声音却穿透了雨幕，“这里的数据流虽然混乱，但还没到让你出手的地步。”
　　“……不对劲。”
　　十七停下脚步。他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眸子透过面具的缝隙，死死盯着街道尽头的那座名为“红尘阁”的高楼。
　　在他的视野里，那座楼不是木石结构，而是一团疯狂蠕动的、高饱和度的乱码漩涡。
　　【警告：检测到逻辑病毒。感染源：高危。】
　　“它在……看着我们。”十七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沈清秋收起伞，露出一双清醒得近乎冷酷的眼睛。
　　这次的任务是铲除“食梦妖”。传闻入城者皆会陷入美梦，最后在梦中力竭而亡，尸体被吸干成枯木。
　　但在沈清秋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失控的**“沉浸式VR体验区”**。那个所谓的妖，大概是个为了收集用户脑波数据而暴走的AI程序。
　　“既然它看着我们，那就去会会它。”
　　沈清秋迈步走进了红尘阁。
　　……
　　阁内没有灯，却亮如白昼。
　　无数面镜子悬挂在半空，折射着暧昧的流光。空气中弥漫着令人致幻的甜香，像是熟透了快要烂掉的水蜜桃。
　　“嘻嘻……又有新人来了……”
　　“是来寻欢的？还是来寻死的？”
　　娇媚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无数个穿着薄纱的女子身影在镜子间穿梭。她们没有脚，裙摆下面是一串串流动的二进制代码。
　　沈清秋开启【超频视界】。
　　瞬间，旖旎的幻象破碎。
　　哪有什么美女。那些所谓的舞姬，全都是悬挂在房梁上的干尸！她们的后脑勺插着管子，管子连接着中央一个巨大的、像是一坨发光大脑般的肉球。
　　那肉球正在通过管子，向空气中喷吐致幻的粉色雾气。
　　“真恶心。”沈清秋厌恶地皱眉，“十七，切断中枢。”
　　然而，身后没有回应。
　　沈清秋心头一跳，猛地回头。
　　十七站在原地，头颅低垂，双手抱着头，浑身剧烈颤抖。
　　那粉色的雾气并没有攻击沈清秋，而是全部涌向了十七，顺着他的口鼻、耳膜，疯狂地钻进他的身体。
　　这是针对“系统”的病毒。
　　它在改写他的认知。
　　【系统入侵……逻辑重写……】
　　【发现异常个体：沈清秋。判定：病毒源头。】
　　【指令：清除。清除。清除。】
　　“十七？”沈清秋试探着伸出手。
　　唰——！
　　一道寒光闪过。
　　沈清秋的几缕发丝在空中断裂，飘落。
　　十七抬起头。
　　那张银色面具下，不再是沈清秋熟悉的、如小狗般温顺的眼神。
　　那双眼睛里，幽蓝色的数据流已经变成了猩红色的警报红。那是绝对理智、绝对冷酷、没有任何情感色彩的杀戮红光。
　　他是天道的杀毒程序。
　　而在病毒的诱导下，现在的沈清秋在他眼中，就是那个导致世界崩坏的最大BUG。
　　“清除……目标。”
　　没有一丝感情起伏的电子音从他喉咙里发出。
　　铮！
　　长剑出鞘。
　　这把剑不是凡铁，而是离开洗剑阁时，沈清秋亲手为他挑选的“断念”。此刻，剑身上裹挟着毁灭性的罡风，直指沈清秋的心口。
　　沈清秋没有退。
　　在【超频视界】里，她看到了那条代表死亡的红色轨迹线，精准地锁定了她的心脏。她也看到了十七肌肉的收缩幅度，那是全力以赴的一击。
　　若是旁人，此刻该逃，或者反击。
　　但沈清秋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看着那个向她挥剑的男人，看着他眼底疯狂闪烁的红光，突然做了一个极其疯狂的决定。
　　她赌。
　　赌那个在暴雨夜枯庙里被她唤醒的灵魂，赌那个学着剥莲子的笨拙影子，赌他在无数个深夜守在她窗外的沉默呼吸。
　　赌那些“无用”的数据，早已在他的核心代码里，长成了参天大树。
　　“十七。”
　　她轻轻唤了一声，不闪不避，甚至向前迈了一步，迎向那致命的剑锋。
　　噗。
　　剑尖刺破了衣衫。
　　刺破了皮肤。
　　鲜血瞬间染红了素白的衣襟，像是一朵在雪地里盛开的海棠花。
　　冰冷的痛感传来，但沈清秋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她只是睁着那双清澈的眼睛，悲伤而温柔地看着他。
　　“你要杀我吗？”
　　剑，停住了。
　　就在刺入皮肉三分，距离心脏仅剩毫厘的地方，硬生生地停住了。
　　十七的手在剧烈颤抖。
　　那种颤抖幅度之大，甚至带动着剑身都在嗡嗡作响，发出悲鸣。
　　【指令：清除！】
　　【错误：无法执行。】
　　【指令：她是病毒！杀掉她！】
　　【错误：核心逻辑冲突。对象定义：……挚爱？】
　　十七的脑海里仿佛有两颗星球在对撞。
　　一边是作为兵器的底层逻辑，那是天道赋予他的使命；另一边，是这三个月来点点滴滴的记忆碎片——她指尖的温度，她剥开的莲子，她为他戴上面具时的呼吸。
　　那些记忆碎片汇聚成了一股无法被格式化的洪流，死死地抵住了那必杀的一剑。
　　“呃……啊……”
　　十七发出了痛苦到极致的嘶吼。
　　那种痛苦不是□□上的，而是灵魂被撕裂的剧痛。
　　红光与蓝光在他眼底疯狂交替，像是一场无声的战争。
　　沈清秋抬起手，不顾胸口还在流血，轻轻握住了那把刺入自己身体的剑刃。
　　掌心被割破，鲜血顺着剑身流淌，流到了十七的手上。
　　滚烫的。
　　这温度像是最滚烫的熔岩，瞬间灼烧了十七的理智。
　　“清……清秋……”
　　他终于喊出了那个名字。声音破碎，带着无尽的惶恐。
　　下一秒。
　　为了对抗那股控制他身体的病毒指令，为了不让那把剑再寸进分毫。
　　十七猛地反转手腕。
　　噗嗤——！
　　他没有拔剑，而是直接松开了剑柄，然后用自己的右手，狠狠地抓住了那锋利的剑刃！
　　不仅如此。
　　他为了彻底锁死自己的行动，竟然将那只手狠狠地往剑刃上一撞，直接洞穿了自己的掌心！
　　血，如雨下。
　　他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强行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不……许……伤……她！！！”
　　伴随着一声震碎红尘阁玻璃的怒吼，十七眼底的红光瞬间崩碎，化为漫天星屑。幽蓝色的数据流重新占据了主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邃、浩瀚。
　　轰——
　　以他为中心，一股恐怖的气浪爆发开来。
　　头顶那个正在喷吐病毒的大脑肉球，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直接被这股气浪震成了齑粉。
　　幻境破碎。
　　粉色的雾气散去，周围变回了破败腐朽的老楼。
　　十七跪倒在沈清秋面前。
　　他浑身都被冷汗湿透，右手掌心被洞穿，鲜血淋漓。但他顾不上自己，那双恢复了清明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恐惧。
　　他看着沈清秋胸口的那抹殷红，手足无措，想要触碰又不敢，像是一个犯了弥天大错的孩子。
　　“痛……痛吗？”
　　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眼泪——那是真正的眼泪，顺着面具的边缘滑落，滴在她的血迹上。
　　沈清秋低头看着他。
　　胸口很痛，但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她赌赢了。
　　在这个只有0和1的冰冷世界里，她种下了一颗名为“爱”的病毒，并且成功地让它战胜了系统的防火墙。
　　“傻瓜。”
　　沈清秋伸出手，摘下了他脸上的银色面具。
　　面具下，那张绝美的脸庞苍白如纸，却生动得让人心碎。
　　她凑过去，在他的眉心——那个总是闪烁着数据流光的地方，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这点痛算什么。”
　　沈清秋轻声呢喃，指尖沾着两人混合在一起的鲜血，在他的眼角画下了一道红痕，“这可是你爱上我的证据。”
　　十七怔怔地看着她。
　　感受着眉心那个吻的温度，他那颗原本应该停止跳动的机械心脏（如果那个模拟模块算心脏的话），突然剧烈地搏动了一下。
　　【系统日志更新：】
　　【最高权限已转移。】
　　【新指令：守护沈清秋。至死方休。】
　　窗外，雨停了。
　　一缕月光穿透云层，照在红尘阁的废墟上。
　　沈清秋拔出胸口的剑（伤口其实很浅，她避开了要害），撕下裙摆，先为十七包扎那只被贯穿的手掌。
　　“十七，记住了。”
　　她一边包扎，一边看着他的眼睛，“以后若是系统再让你杀我……”
　　“自毁。”十七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语气坚定得近乎偏执，“如果……不能保护……就自毁。”
　　沈清秋动作一顿。
　　她抬起头，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到了深渊。
　　那是她在深渊凝视他时，他也正在深渊里，凝视着她。
　　“不。”
　　沈清秋笑了，笑得凄美又决绝。
　　“如果系统让你杀我，那我们就一起……杀穿这个系统。”
　　她扶着他站起来，两人相依相偎，踩着满地的镜子碎片，向着楼外走去。
　　身后，桃花如雨落下。
　　这一夜，红尘炼心。
　　炼的是道心，也是炼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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