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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前夕
晚餐桌是实木的,光滑的表面映出头顶吊灯的暖黄光晕。四菜一汤,摆盘讲究。清蒸鲈鱼摆在长盘正中,翠绿的西兰花围着鱼身摆了一圈,番茄牛腩在小砂锅里还冒着热气,蒜蓉菜心码得整整齐齐,汤盛在白瓷汤碗里,是玉米排骨汤。
妈妈穿着米色家居服,头发松松挽在脑后,温柔地笑着对陈玥说:“小玥多吃点鱼,补脑。”
陈玥拿起筷子。鱼肉鲜嫩,入口即化。但他尝不出味道。
爸爸切着牛排,动作斯文。他咽下食物,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才开口,声音温和但不容置疑:“上周和你们刘老师通电话,他说你最近状态很好。特别是团队赛的表现。”
“那是赵曜准备得充分。”陈玥说。
“互相成就。”爸爸点头,“不过北江的保送名额,今年你们学校可能有两个。你得稳住。”
妈妈给他夹了一筷子西兰花:“国际竞赛也要准备。王叔叔家儿子去年拿了IMO金牌,直接去了MIT。小玥你也可以的。”
陈玥看着碗里堆起来的菜。绿色,白色,红色,颜色分明得刺眼。
他们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仿佛那不是需要拼命争取的机遇,而是他理所应当走上的、已经铺好的路。
“我尽力。”他说。
“不是尽力,是要做到。”爸爸喝了口汤,“你一直很让我们放心。这次团队赛是个好机会,如果能拿国一,保送的砝码就重了。”
妈妈又给他盛了碗汤:“别太拼,但也别放松。关键时期。”
关键时期。
这四个字像咒语,轻轻落下,却重如千钧。
在原世界,陈玥的关键时期永远是下次努力。妈妈说期末考要加油啊,爸爸说高三了,该拼一拼了。那些话是秋天的雨,虽然凉凉的,但躲进伞下后,便可以装作没听见。
可这里的期待是暖的,是被子,一层层盖上来。温暖,柔软,却太重了。重得陈玥喘不过气,却没法掀开,害怕掀开后,露出里面明晃晃的是辜负。
陈玥扒完碗里的饭,说:“我吃饱了,上去做题。”
“再喝点汤。”妈妈说。
“饱了。”陈玥起身,把椅子推回原位,“你们慢慢吃。”
他逃回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他才敢大口呼吸。
书桌上摊着竞赛题、参考书、打印的论文。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后面,大概都有一个家,一些期待。
陈玥坐到书桌前,翻开习题集。字在眼前飘,进不去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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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陈玥在楼下站了三分钟。
梧桐树的影子在晨光里慢慢移动,从路牙石边一点点爬向人行道。他拿出手机,屏幕干净,没有新消息。
最后他一个人走去学校。
路上车流如常,公交车在站台停靠又离开,学生三三两两背着书包。但少了自行车轮碾过地面的沙沙声,少了前面有人为自己遮挡的阴影,路变得很长,长得让人不习惯。
走进教室时,陈玥第一眼看向右侧。
赵曜的座位空着。
书包不在,水杯不在,桌上干干净净,椅子推进桌下,严丝合缝,跟昨天傍晚离开时一般模样。
陈玥放下书包,坐下开始早读。旁边的空位却总是夺取自己的注意力,陈玥发现自己没办法专心背诵,竟是因为身旁没有了赵曜整理资料的声音,没有了那个微微低着头的侧影。
数学课前,刘老师抱着教案走进来。他先在讲台站了站,目光扫过教室,然后在陈玥身边停下。
刘老师走过来,压低声音:“赵曜请假一天。他妈妈那边……情况不太好。你知道吧?”
陈玥点头,又摇头。
他知道赵曜母亲生病,但不知道情况不太好具体意味着什么。
刘老师拍拍他的肩,声音很轻:“你们是队友,多关心一下。但别影响训练。比赛还得准备。”
比赛还得准备。
陈玥点点头:“知道了,老师。”
上课,下课,再上课。一天过得缓慢而模糊。陈玥记了笔记,做了题,回答了两个问题。一切都正常,但一切都不对劲。
课间,他拿出手机。解锁,点开和赵曜的聊天界面。上一次对话还是昨天早上,赵曜说“今天训练推迟到四点?补觉”,他回“嗯”。
光标在输入框闪烁。
陈玥打字:“你妈妈怎么样?”
删除。
又打:“需要帮忙吗?”
删除。
最后他只发了三个字:“还好吗?”
发送。
他把手机放回抽屉,翻开物理书。眼睛看着公式,耳朵却听着手机的动静。
十分钟后,震动传来。很轻,但在安静的课桌抽屉里,清晰得像心跳。
陈玥拿出手机。
赵曜的回复,是个字:
“没事。谢谢。”
礼貌,简短,把一切关在门外。
陈玥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然后锁屏,把手机塞回书包最里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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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放学,陈玥没马上回家。
值日生打扫完教室离开了。他独自坐在座位上。夕阳从西边的窗户斜进来,光柱里浮着细小的尘埃,缓缓旋转。他的影子拖到旁边赵曜的桌椅上,那张桌子收拾得一丝不苟,桌角整齐地摞着三本笔记。
陈玥伸手,抽出最上面那本。依旧是深蓝色封皮,边角已经磨损。翻开内页,字迹依旧工整。日程安排精确到分钟,训每项成绩旁都用红笔标注着差距分析和改进步骤。
翻到某一页,右下角有一行极小的铅笔字:
0.73
窗外天色暗了一层。远处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混着零散的脚步声。走廊的声控灯忽地亮了。
陈玥合上笔记本,按原样放回摞好。他背起书包,关掉教室的灯。门锁咔嗒一声扣上时,走廊尽头的窗户正透进初亮的路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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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他经过一家书店。
书店不大,橱窗里摆着畅销书和杂志。陈玥站在橱窗前,看着里面暖黄的灯光,看了很久。
最后他推门进去。
门铃轻响。店员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整理书架。
陈玥在书架间慢慢走。他不知道该找什么。疾病护理?心理支持?好像都不对,都太直接,太像施舍。
他在一个角落停下。那里有几本薄薄的书,封面素净,和周围花哨的畅销书格格不入。
他蹲下,手指划过书脊。最后停在一本浅灰色封面的书上。书名很简单:《如何陪伴》。
陈玥抽出书。很薄,大概一百多页。他翻开。
没有空洞的安慰,没有讲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鸡汤。里面是具体的建议:怎么和病人沟通,怎么照顾自己的情绪,怎么在漫长的陪伴中不崩溃,怎么寻求帮助。
他翻到某一页,上面写着:
“照顾者也需要被照顾。你的疲惫是真实的,你的无力感是正常的。承认这些,不是软弱。”
陈玥合上书。
他走到收银台。店员扫码,装袋,递给他:“十五块。”
陈玥付钱,接过纸袋。袋子很轻,但他手心有点出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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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陈玥第一个到教室。
天还没全亮,走廊里空无一人,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一盏盏亮起,又在身后熄灭。
他走到赵曜的座位前,蹲下,拉开抽屉。
里面的课本按大小排列,从数学到语文到英语;笔袋放在右上角,拉链头朝右;一本便签本,一支备用笔,区块分明。
陈玥把纸袋里的书拿出来,浅灰色的封面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清字。他犹豫了一秒,把书塞到抽屉最底下,用那本最厚的物理竞赛专题精讲压住。
动作很快,像做贼。
然后他回到自己座位,摊开习题集,开始做题。耳朵却竖着,听着走廊的动静。
同学们陆续来了。教室渐渐热闹起来,说话声,拉椅子声,收作业的催促声。
早读铃响前两分钟,赵曜出现在教室门口。
他眼下有浓重的乌青,像被人用淡墨抹了两笔。脸色苍白,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最顶端,领子竖着,遮住一小半下巴。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书包背得端正,脚步平稳。
他走到座位前,放下书包,坐下。然后转过头,对陈玥点了点头。
嘴角甚至扯出一个很淡的笑。
“没事。谢谢。” 那个笑容在说。
陈玥低下头,继续看题。但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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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曜整理抽屉是在第一节下课后。
数学老师刚走出教室,赵曜就拉开抽屉,伸手进去拿下一节课的课本。他的动作停住。
陈玥用余光看见。
赵曜的动作停滞下来,他的背脊挺直,肩膀微微绷紧。
然后他慢慢抽出那本书。动作很轻,像在拿什么易碎品。
他没有立刻翻开,只是看着封面。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浅灰色的书脊上,照亮那行烫银的小字:《如何陪伴》。
陈玥假装在订正试卷,红笔在纸上划着线。但他笔尖悬着,线划得歪歪扭扭,一个字都没写。
赵曜抬起头,望向陈玥的座位。
陈玥正低头做题,侧脸对着赵曜的方向,握笔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红灯悄无声息地爬上耳朵,从耳垂开始,一点点蔓延到耳廓。
赵曜看了他几秒。
然后轻轻把书放回抽屉,又轻轻地用物理课本重新盖好。
他没有说谢谢。
接下来的课间,赵曜起身去接水。经过陈玥的座位时,他脚步没停,但很轻地说了一句:
“训练照常。”
陈玥握着笔的手顿了顿。
然后他点头:“嗯。”
赵曜继续往前走,陈玥继续低头看题。
窗外的阳光又移动了一些,照亮了赵曜桌上那本摊开的习题集。页角被风吹得轻轻翻动,露出底下写满公式的草稿纸。
而在抽屉最深处,那本浅灰色的书静静躺着。书页间,有阳光透不进去的阴影,也有阳光照不到的、微小却确定的暖意。
陈玥抬起头,看向黑板。物理老师正在提前写下一节课要讲的一道电磁场题,粉笔敲击黑板,嗒,嗒,嗒。
声音清晰,稳定。
像某种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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