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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簿里的幽灵
八月的伦敦,暑气蒸腾,连泰晤士河的水汽都带着一股黏腻的暖意。格雷学院地下室的空气却依旧阴凉,仿佛时间在这里被刻意放缓了脚步。煤油灯的光晕在橡木书架上跳跃,将那些厚重典籍的书脊映照得如同沉睡巨兽的脊骨。
然而,这份宁静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
那晚的课程刚结束,亨利牧师便将所有常驻学员留了下来。他的脸色比往常要凝重许多,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最后落在守门人老头身上。老人佝偻着背,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诸位,”亨利的声音低沉而克制,“学院这个季度的运营经费,少了二十英镑。”
教室里顿时一片哗然。
二十英镑!对于依靠捐赠和微薄学费维持运转的格雷学院而言,这几乎是一笔足以让它关门的巨款。这意味着下个月的煤油、纸张、甚至守门人的微薄薪水都将无以为继。
“会不会是记错了?”印刷工托马斯第一个开口,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
亨利摇了摇头,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本厚厚的账簿。“账目是我亲自核对的,分毫不差。钱,是从上周三下午到周五清晨之间不见的。那段时间,只有守门人先生持有地下室的钥匙。”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位老人身上。
守门人老头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在这所学院守了三十年,从未出过任何差错。如今,他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我……我没有……”他喃喃道,浑浊的老眼里蓄满了泪水,“我每天晚上都锁好门,钥匙从不离身……”
艾米丽老师不忍心地别过脸去。其他人则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与失望。信任一旦出现裂痕,便如冰面开裂,再难弥合。
温斯顿站在人群的最后,没有说话。他看着守门人老头颤抖的肩膀,又看了看亨利手中那本账簿。他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守门人或许粗疏,但绝非贪婪之人。他守着这间地下室,如同守护自己的家。
散场时,人群带着沉重的心情陆续离开。温斯顿却留了下来,走到亨利面前。
“先生,”他轻声说,“能让我看看那本账簿吗?”
亨利有些意外,但还是将账簿递给了他。“你懂会计?”
“在货栈记账。”温斯顿接过账簿,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页,“或许……能看出些端倪。”
接下来的三天,温斯顿的生活多了一项秘密任务。
白天,他依旧在老乔的货栈里拨打算盘,处理往来信函;夜晚,他则独自一人留在格雷学院的地下室,一盏孤灯,一本账簿,与那些沉默的数字对话。
他没有像侦探一样去寻找脚印或指纹,而是用最朴实的方法——复式记账法。
他将学院近一个月的所有收支,按照“现金”、“捐赠”、“支出”三大类重新梳理。每一笔收入的来源、日期、经手人,每一笔支出的用途、凭证、签收人,都被他用极细的鹅毛笔,一丝不苟地誊抄到一张巨大的纸上。
他发现,账面上的问题,不在于“少了”,而在于“多了”。
一笔来自匿名捐赠者的十英镑款项,在账簿上被记录了两次。一次是在7月25日,有捐赠信为证;另一次是在7月28日,却没有任何凭证,只有一行模糊的墨迹,像是匆忙间补记上去的。
温斯顿的心跳微微加快。
他找到亨利,指着那两行记录:“先生,7月28日这笔十英镑,有收据吗?”
亨利皱眉,翻遍了所有的文件夹,最终摇头:“没有。我以为是秘书漏放了。”
“那么,”温斯顿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真正的失窃,可能不是二十英镑,而是十英镑。有人利用了账目的混乱,制造了一个‘双倍收入’的假象,然后悄悄拿走了其中一份。”
亨利的眼神锐利起来:“你的意思是……”
“我们需要查7月25日至28日之间,所有接触过这本账簿的人。”温斯顿说。
范围立刻缩小了。
除了亨利和守门人,那几天只有一个人有机会——学院新聘的兼职秘书,一位名叫菲利普的年轻人。他是剑桥使徒社推荐来的,负责整理捐赠档案和会议记录。
温斯顿没有打草惊蛇。他只是在下一次菲利普来学院时,“无意间”提起自己正在帮亨利先生整理旧账,抱怨了一句:“有些捐赠记录真乱,特别是7月底那笔匿名款,写了两遍,害我核对了好久。”
菲利普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强作镇定,笑了笑:“是吗?可能是笔误吧。”
当天晚上,菲利普就向亨利递交了辞呈,理由是“家中有急事”。亨利没有挽留,只是平静地接受了。
第二天清晨,一个鼓鼓的信封被塞进了学院的门缝里。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十枚金镑,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事情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解决了。
守门人老头的冤屈得以洗清,他红着眼眶,紧紧握着温斯顿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亨利则在图书馆里,递给温斯顿一杯热可可。
“你做得很好,怀特。”亨利说,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你不仅找回了钱,更重要的是,保全了学院的名声,也保护了一位老人的清白。”
温斯顿低头吹了吹杯中的热气,氤氲的雾气模糊了他的镜片。“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先生。”
“不,”亨利摇头,“你做了一件超越职责的事。你用你的专业,维护了这里的秩序与信任。从今天起,格雷学院的账目,由你来管。”
这是一个承诺,也是一个身份的确认。
温斯顿不再是那个只能在角落里旁听的抄写员,他成了这所知识圣殿的财务守护者。
消息很快在学员中传开。托马斯拍着他的肩膀大笑:“我就知道!你小子天生就是干这个的!”艾米丽老师则送了他一本崭新的、皮质封面的账簿,扉页上写着:“致最可靠的数字诗人。”
温斯顿收下了礼物,将它和那件黑色羊毛外套一起,放在了自己在学院里唯一的小抽屉里。这两样东西,一件护其身,一件安其心。
老乔听说后,在货栈门口递给他一包用油纸包好的东西。温斯顿打开一看,是一套上好的黄铜算盘珠,打磨得光滑圆润。
“学院的账,比我的货栈重要。”老人只说了这一句,便转身去忙活了。
温斯顿握着那包算盘珠,心头温热。他知道,自己正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看见,所信任。这种信任,比任何财富都更珍贵。
哈德森也听说了这件事。
几天后,他在码头偶遇温斯顿,脸上挂着那种惯常的、体面的微笑。“听说你在格雷学院当上了大管家?”他慢悠悠地说,“不错嘛,小子。看来你的算盘,不只是用来记煤灰的。”
温斯顿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哈德森先生,数字不分贵贱。无论是煤灰,还是金镑,它们都只说真话。”
哈德森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说得对。真话最好。不过……”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有时候,真话也会烫伤说它的人。”
“那也要看,听真话的人,有没有一副好牙口。”温斯顿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黑色外套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沉稳,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
夜幕降临,格雷学院的灯火次第亮起。
温斯顿坐在他专属的桌前,面前摊开着那本新的皮质账簿。他拿起鹅毛笔,蘸了蘸墨水,开始记录今晚的第一笔支出:煤油,半品脱,六便士。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春蚕食叶。这声音,安稳,踏实,充满了秩序的美感。
他知道,自己已经在这座城市的缝隙里,牢牢地扎下了根。而他的武器,从来都不是愤怒或咆哮,而是这一页页清晰、准确、无可辩驳的账目。
它们沉默如石,却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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