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线和白线

作者:不要喝我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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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途与纸灰


      苏媛走出监狱那道厚重得仿佛能吸收所有声音的合金大门时,外界相对“明亮”的光线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通道里的空气依然带着地底深处的阴冷和循环气体的味道,却比监狱里那凝固的绝望与消毒水混合的气息要“新鲜”太多。她身上还是那套入狱时的便服,洗得发白,此刻空荡荡地套在身上,衬得她更加形销骨立。

      自由了。

      这个词在她空洞的脑海里回响,却没有激起多少涟漪,反而带来更深的茫然和钝痛。刺杀裁决官,那是足以被永久监禁甚至直接净化的重罪。即使郁言——那个名字像根刺,扎得她心口一抽——动用了他的奉献点为她争取保释,她也清楚,惩罚绝不会免除。基地的规则冷酷而精确,奉献点体系是维持秩序和激励的核心。像她这样的罪行,被扣光所有奉献点,甚至负债,都是极有可能的。一旦个人奉献点跌破主城区居住资格的红线(通常是账户总额的20%),系统会在三天内强制注销其主城区ID权限,将人“下放”到副城区,与那些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无价值者”为伍。

      她几乎已经能预见自己灰暗的未来:失去工作(保育区绝不会再要一个有袭击前科的人),失去住所,在副城区肮脏拥挤的角落里,用所剩无几的点数换取劣质食物,慢慢耗干,就像那些她曾在保育区课堂上提及,却从未真正理解其沉重意义的“被淘汰者”。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来,模糊了前方的通道。不是为可能到来的苦难,而是为这一切的荒谬和失去。李庆,温暖的家,对未来的期许,还有她曾经坚信并努力传递给孩子们的“奉献、勇敢、忠诚、协作”……全都碎了,而捡起碎片刺向郁言的那一下,似乎把她自己剩下的也彻底扎穿了。

      她浑浑噩噩地跟着一名治安管控部的文员,办理着繁琐的出狱手续。最后,对方将一个薄薄的、带有芯片的ID卡递还给她,语气平淡:“你的ID卡,权限已恢复。账户状态已更新,自己查看。”

      苏媛颤抖着手接过那张冰冷的卡片。这是她在主城区的身份,是她和李庆一点点攒出来的生活凭证。她几乎不敢去看上面的数字,只是麻木地按照指示,将卡片在旁边一个查询终端上刷过。

      屏幕亮起,显示她的个人信息和账户状态。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那个代表奉献点余额的数字。

      然后,她愣住了。

      眼睛用力眨了眨,泪水被挤落,视线清晰了些。再看。

      数字没有减少。

      不仅没有减少,似乎还比记忆中……多了一些?

      她僵硬地凑近屏幕,仔细辨认。没错,余额比她入狱前记得的,增加了大约20%。虽然不算巨款,但这绝对不是惩罚性扣除后的结果!

      怎么可能?系统错误?还是……

      她猛地想起了郁言在探视时平静的话语:“我会申请,用我的个人奉献点,为你争取减刑或保释。”

      难道……他不仅保释了她,还……转给了她点数?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穿了苏媛心中厚重的冰层和自毁的绝望。她捂住嘴,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次不再是纯粹的痛苦,而是混杂了难以置信、深重的羞愧,和一种几乎将她淹没的复杂情绪。那个被她恨过、诅咒过、甚至试图杀死的男人,那个夺走她丈夫生命的裁决官,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给了她一条生路,甚至……一点维持体面的资本。

      “苏老师……”

      记忆中,郁言隔着监狱观察窗叫她时,那平静无波的声音,此刻却像带着温度,烫得她心脏紧缩。

      她几乎是含着泪,脚步虚浮地走出了监狱管理区,走向通往主城区内部的接驳车站。手中的ID卡,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刺手。

      ***

      主城区B1区,她和李庆曾经的家。

      通道干净明亮,墙壁是柔和的米白色,空气循环系统送来恒温的气流。这里的一切都与副城区的肮脏混乱、监狱的阴冷绝望截然不同。但对苏媛来说,这份熟悉此刻只加重了物是人非的刺痛。

      站在那扇熟悉的钢制安全门前,她犹豫了许久,才颤抖着举起ID卡,贴近识别区。

      “滴——验证通过。你好,苏媛,欢迎回到B1区。”温和但无感情的机器女声响起。

      门锁发出轻响,厚重的钢门缓缓向一侧滑开。

      室内的光线自动调节到适宜的亮度。熟悉的小客厅,简单的家具,一切都还保留着她离开时的样子,甚至更整洁一些,似乎有人定期打扫。但空气中没有了李庆的气息,没有了生活留下的细微杂乱,只有一片冰冷的、等待主人的空旷。

      就在这空旷的客厅中央,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女孩,大约十一二岁,穿着明显不太合身但洗得很干净的旧衣服,脸色有些苍白,身形单薄。她正有些局促地捏着衣角,听到开门声,猛地抬起头,一双很大、很黑的眼睛望了过来,里面盛满了紧张、好奇,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苏媛僵在门口,心脏几乎停跳。

      女孩看着她,嘴唇嚅动了一下,然后,用细细的、带着点不确定的声音,轻轻开口:

      “你……就是苏老师吗?”

      她顿了顿,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声音稍微坚定了一点:

      “我是李庆的妹妹,李乐乐。”

      李庆的妹妹。存在于李庆无数次温暖回忆和絮叨中的那个小女孩。“我妹妹可聪明了”、“等搬上来,要让乐乐去好学校”、“她有点怕生,但心地特别好”……

      此刻,这个一直活在李庆话语里、活在苏媛想象中、活在副城区冰冷角落的小女孩,第一次真实地、鲜活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瘦弱,苍白,但眼睛很亮,带着一种属于孩子的纯净,以及过早接触生活艰辛的懂事。

      苏媛的视线再次模糊了。她看着李乐乐,仿佛看到了李庆生命的另一种延续,看到了他拼尽一切想要保护的珍宝。愧疚、悲伤、怜爱、还有一丝莫名的责任,如同潮水般冲垮了她最后的防线。

      她蹲下身,努力想对女孩挤出一个笑容,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乐乐……”她哽咽着,伸出手,又有些不敢触碰,“我是……我是苏媛。你哥哥……他常常提起你。”

      李乐乐看着哭泣的苏媛,眼中的紧张慢慢化开,变成一种柔软的同情。她向前挪了一小步,犹豫着,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苏媛颤抖的手臂。

      “苏老师,你别哭。”女孩的声音很轻,却奇异地带着安抚的力量,“哥哥说,你是很好很好的人。他让我……如果见到你,要听话。”

      这句话,像最后的钥匙,彻底打开了苏媛情感的闸门。她将女孩轻轻拥入怀中,失声痛哭。为李庆,为自己,也为这个突然出现在她冰冷归途中的、小小的温暖。

      李乐乐有些僵硬地被抱着,但很快放松下来,小手迟疑地拍了拍苏媛的背。

      在这个曾经充满两人憧憬、如今只剩回忆和伤痛的小小空间里,两个因李庆而联系在一起、各自承受着失去的女人,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找到了彼此,也找到了继续走下去的一丝微光。

      ***

      与此同时,在裁决庭所属的一间简洁到近乎冰冷的办公室里。

      郁言坐在宽大的黑色金属办公桌后,面前悬浮着数面光屏,上面滚动着最新的地表威胁评估数据、待审阅的裁决报告摘要,以及各部门提交的、涉及潜在异化风险的个案初步筛查结果。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移动,偶尔停顿,标注出需要重点复核或补充信息的地方。

      黑色审判者制服的外套挂在旁边的衣架上,他只穿着里面贴身的黑色衬衫,领口松开了最上面一颗,袖口挽到手肘。胸前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新疤,在动作间偶尔会带来细微的牵拉感。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专注,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严密地封锁在那副冷静的工作面具之下。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郁言头也未抬。

      门滑开,纪博文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下了战斗服,穿着常服,脸上那道伤疤在室内光线下显得比之前淡了些。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但进来后并没有立刻汇报,而是很自然地走到侧面的沙发边,放松地坐了下来,将文件夹随手搁在茶几上。

      “任务报告交上去了,伤亡抚恤和物资接收流程也走完了。”纪博文开口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松弛,以及只有在这种私下场合、面对郁言时才会流露的随意,“那帮官僚,效率还是老样子。”

      郁言“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光屏上的一份关于东区水质异常的报告上。

      纪博文也不在意,身体往后靠了靠,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像是闲聊般说道:“下午去副城区接那小丫头,路上看到点热闹。”

      郁言敲击键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但没有打断。

      “治安管理部的人,在E-6和E-7交界那条黑市街,抄了一家书刊铺子。”纪博文语气平常,仿佛在说今天配给餐的口味,“动静不小,抓了店主和两个伙计,箱子抬出来好几个,说是‘传播□□物品’和‘煽动群众’。”

      郁言终于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看向纪博文。

      纪博文对上他的视线,耸了耸肩:“你知道的,自从旧网络彻底完蛋,科研院那内部网又只给三大核心区的人用,下面这些人,总得找点乐子。小说,漫画,尤其是那些带颜色的东西,在主城区偷偷流传的也不少,副城区就更肆无忌惮了。这家店,表面卖些三大区公开资料的复印件,或者旧世界一些还能读的故事书,背地里,据说有不少旧纪元的光碟影像复制品,更关键的……”他压低了点声音,“搜出来一些东西,跟反对眼下这套、质疑军方行动的材料沾边。”

      郁言微微蹙眉。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说类似的事情。地下城并非铁板一块,尤其是在信息被严格管制、生活压抑的副城区,各种灰色文化和不满情绪如同地下的暗流,一直在滋生涌动。色情文化是宣泄和麻痹,而一些更具煽动性的东西,则可能成为不安定的火星。

      “治安部怎么处理?”郁言问。

      “老一套。没收,抓人,店铺封掉。那几个被抓的,估计得在监狱里待上一阵子,奉献点肯定保不住了。”纪博文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同情,更像是陈述一个既定流程,“我路过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在往外搬箱子,一些纸页没包好散了出来,被风吹得到处都是,那些卫兵就用脚踩,跟踩垃圾似的。”

      他描述得很平淡,但郁言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在副城区昏暗拥挤的街道,穿着制服的士兵,粗暴地对待那些承载着文字和图像的纸张,无论那是低俗的娱乐,还是危险的思想。

      “哦,对了,”纪博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那小姑娘,李乐乐,接到的时候很安静,不怎么说话。到了B1区,看到苏媛……哭得挺厉害。”他顿了顿,看向郁言,“苏媛的状态看起来比在监狱时好一点,但还是……挺脆弱的。她把那女孩接进去了。”

      郁言沉默了片刻,重新将目光投向光屏,手指在虚空一点,关闭了那份水质报告,打开了下一份待处理的裁决申请。

      “知道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纪博文看着他重新投入工作的侧影,也不再说话。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只有郁言偶尔敲击虚拟键盘的轻微声响,和通风系统持续的低鸣。

      窗外的光屏(模拟的)显示着地底永恒的“夜晚”。主城区的灯火在数据流背后隐约闪烁,而更下方,副城区的黑暗与那些被踩进泥里的纸页一起,沉没在寂静的岩层深处。苏媛和乐乐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相拥而泣,治安部士兵的靴子踩过散落的“禁书”,郁言面前的光屏上,一条条关乎生死的数据和报告无声流淌。

      这个庞大、精密、残酷又挣扎求存的地下世界,就在这些各自独立又相互交织的碎片中,缓慢而沉重地运行着。每一份被处理的报告,每一次抓捕,每一滴眼泪,每一个被转移的奉献点,都是维持其运转或暴露其裂隙的微小齿轮。

      而郁言,穿着象征绝对律法的黑色制服,坐在这个齿轮系统的某个枢纽节点上,感受着胸口疤痕细微的牵痛,听着副官看似随意的闲聊,处理着决定他人生死的文件。

      他面前的裁决之路,依旧漫长。而路的两旁,是温暖的微光与冰冷的灰烬,无声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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