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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联谊
茶水在骨瓷杯里晃荡,浮沫紧贴着杯壁,一圈又一圈,永无止境。佘秋延的目光就钉在那浑浊的褐色漩涡上,仿佛那是宇宙唯一的锚点。空气里漂浮着炸物的油腻、廉价香水刺鼻的甜腻,还有话语发酵出的、难以言说的浑浊气息。它们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着肺叶。没错,这是迫不得已参加的教师联谊会。
“……所以呀,钢琴十级只是个起点!我家媛媛的老师说,她这手指条件,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音乐老师王微的声音像一把钻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亢奋,穿透层层叠叠的噪音,固执地钻进佘秋延的耳膜。她涂着鲜亮甲油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用力滑动,一张张证书和舞台照片流水般呈现,屏幕的光映着她眉飞色舞的脸,也照亮了围坐一圈老师们脸上那几乎要挂不住的、程式化的微笑和附和。王微是个直爽的人,想夸就夸了,想说就说了,她常常是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的人,没什么坏心思。也正因为王微的话题插入,也帮助了大家不用互相认识单身男女了解对方的情况。
佘秋延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杯中的茶水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几乎要泼溅出来。佘秋延强迫自己把视线从杯子上拔起,投向王微那喋喋不休的嘴唇。那些关于考级、关于名师、关于“别人家孩子”的词汇,如同密集的雨点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激起一片麻木的回响。她尝试调动嘴角,试图在脸上堆砌起一个应景的弧度,但那笑意还未成形,便已僵死在肌肉深处。疲惫感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无声无息地向上缠绕,勒紧骨骼,渗入骨髓。
联谊会大厅的喧嚣在这一刻陡然失真。水晶吊灯散射出的光芒变得炫目而破碎,餐盘刀叉的碰撞、邻桌爆发出的哄笑、背景音乐里甜腻的萨克斯风……所有这些声响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吸音的毛玻璃,模糊成一片混沌的、令人窒息的嗡嗡背景音。
就在这片混沌的、令人窒息的背景音里,毫无征兆地,一张脸孔猛地撞了进来……
清晰得如同刀刻。
舒涯乾。
那个总在自己课堂上认真的跟随自己的建议调整画法,眼神笃定又时常茫然的少女。此刻,那张棱角初显的脸上却咧开一个大大的、毫无城府的笑容,几乎能看见那不太整齐的虎牙。她怀里时常抱着一摞资料,帆布袋子里装着几本截然不同的绘画风格。望向自己时闪躲的目光。那伪装的面部表情近乎傻气,带着一种虔诚无比的炽热,仿佛能瞬间驱散这厅里所有的浑浊空气。
佘秋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骤然松开,带来一阵失重般的眩晕和刺痛。
指尖猛地一颤!
滚烫的茶水毫无预兆地泼溅而出,狠狠淋在她握着杯子的手背上。皮肤上瞬间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像被烧红的针密密麻麻扎了一遍。
“哎呀!佘老师?!”
王微那高亢炫耀的声音戛然而止,被一声短促的惊呼取代。周围几张面孔也瞬间转了过来,带着惊诧和探寻。那些模糊的、隔膜的背景音,如同潮水退去般骤然清晰——水晶灯的光芒刺得他眼睛发痛,邻桌的哄笑尖锐地刮过耳膜,萨克斯风黏腻得令人作呕。
手背上的灼痛感持续蔓延,火烧火燎。
佘秋延几乎是弹跳般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光滑的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响,瞬间压过了周遭的所有声音。动作突兀,带着一种近乎失态的仓皇。
“抱歉,”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紧绷,“突然想起……班上还有个学生……”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其他老师惊愕的脸,掠过其他疑惑的眼神,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停驻的焦点。手背上那片被烫红的皮肤在吊灯下刺目地灼烧着,疼痛尖锐地提醒着她方才那一瞬的失态。
“作业……还没批完。” 她几乎是生硬地补完了后半句,一个蹩脚到连自己都骗不过的理由。然而此刻,逃离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她不再看任何人,也顾不上再解释什么,几乎是带着点踉跄地,转身拨开身后挡路的椅子,朝着大厅侧门那涌动着冷风的方向快步走去。身后,王微那句未完的“佘老师,你的手……” 被厚重的门扉“咔哒”一声,彻底关在了那片浑浊的喧嚣与暖意之外。
门一关上,走廊里特有的、带着空气清醒剂味的冷风立刻像无数细小的冰针,迎面扑来,瞬间穿透了她身上单薄的衬衫。这股冷冽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发热的头脑似乎也随之冷却了一瞬。然而,右手手背那片被茶水烫过的地方,被冷风猛地一激,那蛰伏的灼痛感陡然爆发!仿佛皮肤下埋藏的火星被骤然吹旺,尖锐的刺痛感沿着神经一路窜上小臂,火辣辣地蔓延开来,疼得她下意识地蜷起了手指,倒抽一口凉气。
佘秋延靠在冰冷的、贴着瓷砖的墙壁上,墙壁的寒气透过衣料渗入脊背。抬起那只受伤的手,在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下审视着。皮肤红了一大片,边缘微微肿起,几个细小的水泡正在悄然形成。指腹无意识地轻轻抚过那片灼热的区域,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阵清晰的抽痛。这痛感真实、具体,像一道锚,将自己从方才那场突兀而混乱的精神风暴中暂时拖拽出来。
可那风暴的余波仍在脑海里汹涌冲撞,留下更深的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
为什么偏偏是她?
舒涯乾。那个名字在舌尖无声地滚过,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陌生感。那个几乎被她定义为“欣赏”的存在——上课时眼神永远飘忽闪躲,对课堂提问总是不够自信的回答,被点名时会流露出那种混合着倔强和茫然的别扭神情,偶尔在走廊擦肩而过,那小孩也是垂着脖子,眼神飞快地扫过她,又迅速垂落,像只随时准备炸毛又强装冷漠的小兽。还有...昨晚画室里那忽然迷离的眼神涨红的小脸。短暂的记忆碎片杂乱而清晰,每一片都指向一个听话乖巧害羞又胆小却需要精力去“引导”的形象。
然而,就在刚才那片令人窒息的虚浮喧嚣中,撞进脑海的,却是那样一张截然不同的脸——是她第一次带舒涯乾去琴房,那小孩沉浸在音乐的世界中,神采奕奕的模样。那张侧脸里有一种原始的、未被规训的、甚至可以说是野蛮的生命力,像荒原上骤然炸开的一簇野火,瞬间烧穿了所有的伪装和疲惫。
这强烈的反差让佘秋延感到一种近乎荒谬的眩晕。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走廊里冰冷的空气,试图理清这混乱的思绪。是因为王微那喋喋不休的“标准答案”式炫耀,才让她潜意识里抵触地想起舒涯乾这个“欣赏案例”?还是因为……那孩子身上某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却在灵魂深处引起共振的东西?某种被掩藏在刺猬外壳下的、未被磨蚀的纯粹?
这个念头一起,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一个总乖巧听话从未惹事生非又富有天赋的可爱学生?纯粹?共振?这想法本身就带着某种危险的、不合时宜的荒谬感。
手背上的刺痛再次尖锐地提醒她现实的存在。她睁开眼,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上,那上面还残留着茶水泼溅时的滚烫触感。她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那张不合时宜的笑脸和那些更不合时宜的想法一同甩出去。
荒谬。疲惫感重新涌上,比之前更沉,更重。
她站直身体,离开冰冷的墙壁,沿着空旷安静的走廊向前走去。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投射进来,在地面上拉长她孤零零的影子。她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回到她那间堆满作业本和教案、安静得只有笔尖沙沙声的办公室去。那里有秩序,有明确的规则,有她可以掌控的一切。
至于那个抱着厚重资料看起来弱小的影子,甚至因为自己送的一个欣赏式的小礼物而眼里含泪的小孩……它不该出现,更不该停留。
走廊尽头,安全出口幽绿的指示牌散发着微弱的光。佘秋延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推开通向外面世界的那扇沉重的防火门。夜风带着更深的凉意瞬间涌入,吹拂着她发烫的额头和依旧刺痛的手背。她融入外面沉沉的夜色里,身后,那扇门缓缓合拢,将联谊会残留的暖意、喧嚣,连同那个短暂浮现又被强行按下的、不合时宜的笑脸,一同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她需要一点冰冷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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