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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锦
雪在青石板上化得只剩边缘的残迹,阳光穿过晨雾,将圣城东区市集的喧嚣照得格外清晰。林淼提着药包走在人群中,布袋里是当归、黄芪、党参,济世堂的老掌柜特意给他挑了上品,嘱咐要文火慢煎,给陈陌补元气。
三天了。
陈陌还躺在医疗站里,脸色苍白得像窗纸,肩上的伤口愈合得极慢,余毒未清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医师说至少要静养半个月,这期间不能劳神,不能下床,更不能碰那些堆在床头的账册和卷宗。
林淼知道陈陌做不到。那小子醒来只要神智清醒一点,就会挣扎着想坐起来,去够那些东西。
所以今天他除了抓药,还想买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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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街市集比南街冷清些,摊位也杂。有卖旧书的,有卖残破兵器的,还有个摊主在兜售“用僵尸獠牙制成的护身符”——林淼瞥了一眼,那分明是野猪牙染的色。
他在一个老妇的摊位前停下,挑了一对兔毛耳套。毛色灰扑扑的,但厚实柔软,带着皂角的干净气味。陈陌总嫌医疗站被子薄,半夜会冷。
又往前走了几家,有间小铺卖文房用具。林淼在橱窗前站了片刻,想起陈陌那张总被各种单据、账本淹没的书案,推门进去,挑了一座黄铜笔山。线条简练,表面有手工锤打的痕迹,沉甸甸的。
店主是位戴花镜的老先生,一边用绵纸包裹一边絮叨:“年轻人有眼光,这是前朝的老手艺了,现在没人肯费这工夫……”
林淼安静听着,付了钱。
走出店铺时,日头已经偏西。他该回去了,陈陌大概快醒了。
转身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一条巷子。
很窄,夹在两堵半颓的砖墙之间。巷口没有招牌,只在斑驳的墙面上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用清秀的笔迹写着三个字:
云锦轩。
木牌下悬着一枚暗绿色的青铜铃。
林淼的脚步顿了顿。
陈陌喜欢老物件。以前在猎魔人组织库房整理卷宗时,就总爱把玩那些残破的旧印、缺角的瓷盏,说这些东西“身上有故事”。林淼记得陈陌昏迷时还含糊念叨过小时候丢了的玉兔子。
他看了眼手里的药包和笔山,犹豫片刻,还是走进了巷子。
巷子不长,约二十步。尽头是一扇黑漆木门,门楣上同样挂着“云锦轩”的匾额。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昏黄的光。
林淼推门。
铜铃响了。
不是巷口那枚,是门内檐下悬着的另一枚。声音沉钝,带着悠长的余韵,在寂静中缓缓荡开。
他走进店内。
光线比巷子里更暗。几盏绢纱宫灯悬在梁下,光线透过手绘的花鸟图案,在深色木地板上投下朦胧的影子。空气里有种复杂的味道——陈年木料、旧书页、还有种极淡的、清苦的茶香。
多宝阁和博古架上器物不多,但每件都摆在最恰当的位置,留白讲究,透着种刻意的疏离感。
林淼的目光落在左侧架子的中层。
那里并排摆着几对镇纸。最边上是一对白玉的,雕成简化的瑞兽形状,线条圆融,玉质温润。
“那对‘辟邪’,是前朝仿古的工。”
声音从店铺深处传来。
温和,清晰,带着一种从容的韵律。
林淼转身。
内室的帘幕被一只手撩开。那手很白,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腕上一枚水色极佳的翡翠镯子。
帘后走出一位女子。
她约莫三十出头,穿着墨绿色的改良旗袍,领口袖缘绣着同色暗纹,外罩鸦青色比甲。头发松松挽起,用白玉簪固定,几缕碎发垂在颊边。眉眼细长,肤色是细腻的象牙白,唇色很淡。
但那双眼睛——林淼注意到——瞳孔颜色很深,在昏黄光线下几乎看不出虹膜的纹理,只有一片沉静的黑。
女子走到柜台后,并不急着招呼,而是拿起一块软巾,慢条斯理地擦拭柜面。动作自然,却让林淼感到一种无声的打量。
“随意看。”她终于开口,“店里东西不多,但每件都经我手。有合眼缘的,可以拿出来细看。”
林淼指了指那对白玉镇纸:“能看看吗?”
女子取来镇纸,先在柜台上垫了块深色绒布,才轻轻放下:“请。”
林淼拿起一只。入手沉实,雕工简练,瑞兽的眼睛用极细的阴线刻出,在光下竟有些活气。
“料子是和田子玉,雕工出自苏州。”女子在一旁说,“前朝的文人喜欢在书案上摆这类仿古小件,图个雅趣,也讨个辟邪的寓意。”
“辟邪?”
“传说中的瑞兽,能祛除不祥。”她微微一笑,笑容很浅,“当然,现在的人大多不信这些了,就当个摆设。”
林淼把玩片刻:“什么价?”
女子从柜台下取出本线装册子,翻开一页,指了指上面的数字。
价格不菲,但林淼还是点了点头:“包起来吧,送人的。”
“好。”
她取来靛蓝锦盒,衬上软绸,将镇纸小心放入,再用素宣包裹,系好玄色丝绦。整个过程安静利落。
林淼付钱时,女子忽然抬眼看他:“客官是猎魔人吧?”
他动作一顿。
“别紧张。”她笑意深了些,“我这儿是做古董生意,但偶尔……也做点别的。”
林淼没接话,等着下文。
“信息。”女子缓缓道,“圣城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猎魔人组织的动向,吸血鬼氏族的异动,甚至某些……陈年旧案的线索。”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淼脸上:“比如七年前,清河镇那桩。”
林淼的心脏猛地收紧。
“客官要是感兴趣,”女子声音压低了些,“我可以免费提供一个消息——就当交个朋友,也当这对镇纸的添头。”
“……什么消息?”
“猎魔人组织档案库里,有一份编号‘丁亥七三’的卷宗。三年前,有人以特别权限调阅过这份卷宗的全部内容,包括所有现场记录、证人笔录、以及……守誓者家族的详细登记。”
女子停顿,看着林淼的眼睛:“调阅人的签字,是肖长明。”
空气凝固了几秒。
林淼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平静:“肖长明三年前就殉职了。”
“是。”女子点头,“所以他是在‘殉职’前调阅的。更巧的是,调阅日期就在清河镇惨案发生前两个月。而那份卷宗里,恰好详细记录了林氏爷孙的常住地址、日常作息、以及清河镇的防御布防图。”
她说完,又恢复了平常语气:“消息就这么多。客官若想查证,可以去协会档案库试试。”
林淼盯着她:“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说了,交个朋友。”女子微笑,“这世道,多认识个朋友没坏处。何况……”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淼脖颈——那里,衣领下隐约还能看见两个淡红色的齿痕。
“客官身上,有些很有趣的气息。我想,我们以后还会打交道的。”
林淼沉默片刻,最终接过锦盒:“……怎么称呼?”
“姓邹,单名一个锦字。”女子颔首,“客官慢走。以后若有需要,随时可以来坐坐——无论是看古董,还是……打听消息。”
林淼没再说话,转身推门。
铜铃再次响起。
走出巷子时,暮色已经彻底降临。街市上的摊位陆续收摊,行人匆匆。林淼回头看了眼“云锦轩”的木牌,在昏暗中只剩模糊轮廓。
他握紧手中的锦盒,加快脚步往医疗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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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站在后街,离市集不远。
林淼推门进去时,药童正在院子里煎药,苦味弥漫在空气里。他穿过前堂,走进后院厢房。
陈陌醒了。
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睛睁着,正盯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听见推门声,他转过头,看见林淼,眼睛亮了一下。
“淼淼……”
声音还很虚弱。
林淼走过去,将药包放在桌上,又把耳套和笔山拿出来:“路上买的。耳套晚上冷的时候戴,笔山放书案上,镇纸压纸用。”
陈陌看着那些东西,嘴角慢慢弯起来:“你……你去逛街了?”
“顺便。”林淼简短地说,在床边坐下,“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陈陌说,但林淼看到他肩上的纱布又渗出了一点暗红色的痕迹——那是余毒未清的表现。
“别动。”林淼按住他想坐直的身体,“躺着说话。”
陈陌乖乖躺回去,但眼睛一直看着林淼:“你……你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林淼怔了怔:“怎么这么问?”
“你表情……”陈陌轻声说,“跟平时不一样。像是……心里装着很重的事。”
林淼沉默片刻。
他该告诉陈陌吗?关于云锦轩,关于邹锦,关于那个编号“丁亥七三”的卷宗和肖长明的调阅记录?
陈陌现在需要静养,不能劳神。而且这件事牵扯太深,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但他看着陈陌那双写满担忧的眼睛,最终还是开了口。
“我今天去了一家古董铺。”他说,“叫云锦轩。”
陈陌眨了眨眼:“古董铺?你买什么了?”
林淼将锦盒拿过来,打开,取出那对白玉镇纸。在医疗站的油灯光线下,白玉泛着柔和的光泽,瑞兽的线条显得更加清晰。
陈陌的眼睛亮了起来:“好漂亮……”
“老板姓邹,叫邹锦。”林淼缓缓道,“她认出我是猎魔人。然后……主动提供了一个消息。”
他停顿,看着陈陌:“关于清河镇。”
陈陌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说,猎魔人协会,档案库里,有一份编号‘丁亥七三’的卷宗。三年前,肖长明调阅过这份卷宗,时间在清河镇惨案发生前两个月。”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陈陌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许久,他才嘶哑地开口:“……真的?”
“不知道。”林淼摇头,“需要去查证。但她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编的。”
“她为什么告诉你这些?”陈陌问,声音里带着警惕,“免费提供这么重要的消息?她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她说交个朋友。”林淼顿了顿,“还说……我身上有些有趣的气息。”
陈陌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在林淼脖颈上。衣领遮挡着,但他知道那里有什么——两个属于吸血鬼亲王的齿痕。
“淼淼……”陈陌的声音更低了,“那个邹锦……她是不是……不简单?”
“能在圣城开古董铺,还兼做情报生意的人,不会简单。”林淼说,“但她提供的消息,值得一查。”
陈陌沉默了很久。
油灯的光在他脸上跳动,映出眼底复杂的情绪——担忧,恐惧,还有一丝决绝。
“我去查。”他忽然说。
“不行。”林淼立刻否决,“你现在的身体——”
“我可以。”陈陌打断他,声音虽然虚弱,却异常坚定,“档案库的调阅记录有留档,我可以远程接入系统。只要知道卷宗编号和大致时间范围,就能查到调阅日志。这不需要体力,只需要……”
他顿了顿:“只需要一点技巧。”
林淼看着他:“你的身体撑不住。”
“撑得住。”陈陌说,目光直直看着林淼,“淼淼,这件事……这件事如果真跟肖长明有关,那就是我们七年来离真相最近的一次。我不能……我不能就这么躺着。”
林淼还想说什么,但陈陌已经继续说了下去:“而且,如果那个邹锦说的是真的,那肖长明的调阅记录就是关键证据。我们得尽快拿到它,赶在可能存在的‘内鬼’清理痕迹之前。”
他说得对。
林淼知道他说得对。但他看着陈陌苍白的脸,肩上的纱布,心里那根弦绷得紧紧的。
“如果……如果查的时候被发现呢?”他问,“如果有人监控系统呢?”
“我会小心。”陈陌说,“用多层跳板,加密信道,伪造访问源。而且……我只查调阅记录,不碰卷宗内容,这样即使被察觉,也只会以为是系统巡检。”
他顿了顿,补充道:“给我一晚上时间。明天早上,我给你结果。”
林淼沉默了很长时间。
窗外彻底黑透了,只有医疗站后院的灯笼透进微弱的光。油灯芯燃得太久,火光开始跳动,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最终,林淼缓缓点头。
“……小心。”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陈陌笑了,那笑容很虚弱,但眼睛里有了光:“我会的。”
林淼站起身,将镇纸放在陈陌枕边:“这个……收好。”
“谢谢。”陈陌轻声说,手指轻轻抚过温润的玉质,“很漂亮。”
林淼没再说话,转身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时,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陈陌。”
“……嗯?”
“别勉强。”林淼的声音很低,“如果感觉不对,立刻停下。你的命……比真相重要。”
身后安静了片刻。
然后,他听见陈陌很轻、却很清晰的声音:“我知道。”
林淼推门离开。
---
夜色深沉。
林淼回到安全屋时,已经过了戌时。他没有点灯,而是坐在黑暗中,看着窗外圣城的夜景。
远处,猎魔人组织的钟楼还亮着灯,那是值夜的人在忙碌。更远处,东南方向的远山隐没在夜色里,那座地底楼阁,那个永生者,那场以血为契的交易——此刻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只有陈陌苍白的脸,医疗站里弥漫的药味,还有那个叫邹锦的女人的话,在脑海里反复回响。
“编号‘丁亥七三’的卷宗……”
“肖长明在惨案发生前两个月调阅……”
“详细记录了林氏爷孙的常住地址、日常作息、以及防御布防图……”
如果这是真的,那肖长明的背叛就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他提前两个月就开始搜集情报,然后……
然后清河镇就变成了焦土。
林淼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七年来,他一直在寻找仇人,以为敌人在暗处,在吸血鬼氏族里,在那些嗜血的怪物中。
却没想到,第一个背叛的,是穿着猎魔人制服、曾经拍着他的肩膀说“会帮你讨回公道”的人。
而现在,又多了一个邹锦。
一个开古董铺、兼做情报生意、主动提供线索的神秘女人。她为什么要帮他?真的只是为了“交个朋友”?还是说……她另有所图?
林淼想不清楚。
但他知道,无论邹锦的目的是什么,她提供的这条线索,他必须查。
而且必须尽快。
他从怀里取出那枚烧得变形的铜质徽章——苏宴给他的,属于肖长明的徽章。在黑暗中,徽章表面的荆棘十字剑标记只能勉强辨认。
“编号EA-7743。”
这是徽章背面的刻字。也是肖长明在猎魔人协会的编号。
林淼握紧徽章,金属边缘硌着掌心。
明天。
等陈陌查出调阅记录,他就能确定邹锦的话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
那他就有了第一个确凿的证据。
第一个能指向肖长明,指向那个隐藏在猎魔人内部的叛徒的证据。
窗外,夜风吹过,带着初冬的寒意。
林淼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冷风灌进来,吹散屋内的沉闷。
远处,圣城的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垂死者最后的心跳。更远处,东南方向的远山沉默地矗立,山腹深处,那座楼阁里,苏宴或许正站在窗前,回味着血液里那丝陌生而危险的余味。
而在这间安全屋里,一个猎魔人正站在黑暗中,手握一枚染血的徽章,等待黎明的到来。
等待一个可能颠覆七年认知的真相。
夜色还长。
但曙光,已经在地平线下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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