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大叔爱上我

作者:城北郭小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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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异乡惊梦


      列车驶进昆明站时,晚霞正烧红半边天。

      橙红色的光从车窗斜照进来,把车厢染成一片暖橘色。孩子们趴在窗边,兴奋地指着外面,叽叽喳喳讨论着那些从未见过的、高耸入云的棕榈树和开满紫花的蓝花楹。我抱着磊磊,看着这个陌生城市在眼前缓缓展开——与沈阳截然不同的明亮、湿润、色彩斑斓,像另一个世界。

      “嫂子,到了。”老陈从隔壁包厢过来,手里拎着我们的行李,“接我们的人在出站口等。”

      我点点头,抱起磊磊,牵着雅楠和小海,跟着老陈穿过拥挤的车厢。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的气味——湿润的泥土、花草的芬芳,还有某种我说不清的、属于南方的暖意。走出站台,热浪扑面而来,带着亚热带特有的潮湿粘稠,与东北干冷的空气判若两个星球。

      出站口外,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精瘦的中年男人举着牌子,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苏小姐”。看到我们,他立刻小跑过来,接过老陈手里的行李,操着一口带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苏小姐是吧?我姓周,陆先生安排我来接你们。车在那边,跟我来。”

      一辆半旧的银灰色面包车停在路边。周师傅麻利地把行李塞进后备箱,拉开车门让我们上车。车里有一股淡淡的汽油味和空气清新剂混合的味道,座椅套洗得发白。老陈没有上车,只是站在车窗外,透过玻璃看着我。

      “嫂子,我就送到这儿了。”他压低声音,隔着车窗说,“周师傅是本地人,可靠。住处、学校、工作都安排好了,陆哥都打过招呼。你们先安顿下来,有事就联系我,号码在纸袋里。”

      “谢谢你,陈哥。”我说,喉咙有点发紧。

      “应该的。”老陈摆摆手,犹豫了一下,又说,“嫂子,陆哥他……有他的难处。你别怨他。他做这些,是真心为你们好。”

      我低下头,看着怀里的磊磊。孩子不知愁,正抓着我的衣领玩。“我知道。我不怨他。”

      “那就好。”老陈松了口气,退后一步,“保重。到了给个信儿。”

      面包车发动,汇入车流。我回头,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看见老陈还站在路边,目送我们远去,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

      昆明,我们真的到了。

      周师傅很健谈,一路介绍着路过的风景。这是滇池,那是西山,这边是民族村,那边是世博园……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我勉强笑着应和,心思却飘得很远。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高楼大厦间夹杂着老旧的居民楼,穿着鲜艳民族服饰的游客和骑着电动车的本地人穿梭其间,阳光刺眼,绿树成荫,一切都那么生机勃勃,又那么陌生。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老小区。楼不高,只有六层,外墙是浅黄色的,有些年头了,但很干净。院子里种着几棵高大的榕树,枝叶繁茂,投下大片荫凉。几个老人在树下下棋,小孩在追逐打闹,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

      “就这儿,三楼,301。”周师傅停好车,帮我们把行李搬上楼。楼梯间有些昏暗,墙壁上贴着各种小广告,但地面打扫得很干净。三楼,左手边,一扇深绿色的铁门。周师傅掏出钥匙打开门。

      一股久未住人的灰尘味混着淡淡霉味扑面而来。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但光线很好。客厅连着阳台,正对着一棵开满粉色花的树。家具简单但齐全,沙发、茶几、电视柜,卧室里是两张单人床拼成的大床,儿童房摆着上下铺,床上铺着崭新的卡通床单。厨房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冰箱里塞满了米面粮油和新鲜蔬菜。

      “陆先生交代的,都准备好了。”周师傅搓着手,有些局促,“被褥都是新买的,晒过了。米面油盐都有,菜是今天早上买的。这是钥匙,一共三把。我的电话在茶几上,有事随时打给我。工作的地方离这不远,走路十分钟,一家手工艺品店,老板娘姓杨,人很好,明天我带你去认认门。幼儿园和小学也联系好了,就在小区后面,走路五分钟……”

      他絮絮叨叨交代着,事无巨细。我听着,心里那股荒芜的凉意,似乎被这陌生的、琐碎的温暖冲淡了一点点。

      “谢谢周师傅,辛苦了。”我真诚地道谢。

      “不辛苦不辛苦,陆先生交代的事,应该的。”周师傅连连摆手,又叮嘱了几句安全事项,这才告辞离开。

      门关上,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三个孩子。突然的安静让人有些不适应。雅楠和小海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探索着新家,磊磊在我怀里不安地扭动。我抱着他走到阳台,看着楼下院子里嬉戏的孩子,听着陌生的方言,闻着空气中陌生的花香。

      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了。没有债务,没有追杀,没有那些不堪的过往,也没有……他。

      “妈妈,我们以后就住这里了吗?”雅楠跑过来,仰着小脸问。

      “嗯,以后就住这里了。”我摸摸她的头。

      “陆伯伯会来看我们吗?”小海也凑过来,眼巴巴地问。

      我喉咙一哽,半晌才轻声说:“陆伯伯……很忙。但我们在这里,他会知道的。”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跑开去玩他们的新玩具了。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被夜幕吞噬,华灯初上,这个陌生的城市亮起万家灯火。

      没有一盏,是为我而亮。

      第一夜,在陌生的床上,我失眠了。孩子们因为旅途劳顿,睡得很沉。我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陌生的裂纹,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听不懂的方言和虫鸣,心里空落落的。手机就放在枕头边,屏幕漆黑。那条“一路平安”的短信,我已经删了,但四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脑海里。

      接下来的几天,忙碌而平淡。周师傅带我去见了工艺品店的杨老板,一个五十多岁、面容和善的本地女人。店里主要卖些民族特色的刺绣、扎染、木雕之类,我需要做的是一些简单的包装、整理和看店。工资不高,但足够我们母子四人的基本开销,而且时间灵活,方便我接送孩子。

      幼儿园和小学的手续也办好了。雅楠上大班,小海上中班,磊磊还小,暂时放在小区里一个退休老师办的托管班。孩子们适应得很快,尤其是小海,没两天就和楼下的孩子玩到了一起,学会了用蹩脚的云南话喊“阿老表”。

      生活似乎真的走上了正轨。平静,安稳,没有波澜。每天早上,我送完孩子去店里,下午接他们回家,做饭,辅导作业,哄睡觉。周末带他们去附近的公园,看滇池,爬西山。昆明气候宜人,四季如春,阳光总是很好,花开不败。

      我似乎应该满足,应该庆幸,应该开始新的生活。

      可我没有。

      陆振华像一根刺,深深扎进我心里。不碰的时候,似乎不疼。可每当夜深人静,或者看到某个相似的背影,听到某个熟悉的口音,甚至只是闻到消毒水的味道,那根刺就会狠狠扎一下,提醒我它的存在。

      我没有再联系他,他也没有联系我。我们像两条短暂相交的线,在沈阳那个雪夜交汇,又在昆明这个暖春分离,奔向各自的轨道,渐行渐远。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个雨夜。

      昆明很少下这么大的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户上,像是要把玻璃敲碎。狂风呼啸,吹得阳台上的晾衣架哐当作响。凌晨一点,我被雷声惊醒,起来关窗。检查孩子们都睡得很好,我才回到自己床上,却再也睡不着。

      雨越下越大,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我索性坐起来,靠着床头,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霓虹光影。就在这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不是电话,是短信。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苏小姐,我是老周。陆先生出事了,在医院,情况不太好。他想见你最后一面。速回沈阳。看到信息立刻销毁,不要回复,不要告诉任何人。买最早一班机票,单独回来,不要带孩子。到了联系这个号码,我会安排。”

      短信很短,没有标点,措辞急促,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惊雷,炸得我魂飞魄散。

      陆振华出事了?在医院?情况不好?想见我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瞬间冻结,手指冰凉,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我死死盯着屏幕,把那短短几行字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试图找出破绽,找出这是恶作剧的证据。

      是老周,周师傅。他知道我的新号码,知道我们来了昆明。语气焦急,不像假的。陆振华想见我最后一面……他伤得那么重吗?不是出院了吗?不是说恢复得不错吗?怎么会……

      不,不对。如果是真的,为什么让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为什么让我“单独回去,不要带孩子”?这不合逻辑。老陈呢?陆振华身边那么多人,为什么让一个才认识半个月的周师傅传话?

      陷阱。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我的脑海。

      我猛地坐直身体,心跳如鼓。是赵坤的人?还是那个代号“医生”的境外势力?他们找到了我?用陆振华做诱饵,引我回去?

      可是……万一……万一是真的呢?万一陆振华真的不行了,想见我最后一面……

      巨大的恐慌和撕扯感攫住了我。我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转圈,牙齿咬得咯咯响。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我,这很可能是个陷阱。回去就是自投罗网,不仅我自己危险,还会连累孩子们。陆振华费尽心思把我们送走,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安全吗?

      可是情感……情感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在我心里咆哮。如果他真的……如果我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我冲到卫生间,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通红、面色惨白的女人,我深吸一口气。

      不能慌。不能乱。

      我回到房间,重新拿起手机。没有回拨,没有回复。我删除了那条短信,然后打开通讯录,找到老陈的号码——那是离开沈阳前,他留给我的,说“有事随时联系”。

      拇指悬在拨号键上,迟迟没有按下。老周短信里说“不要告诉任何人”。老陈……可靠吗?陆振华说过,他身边可能有“内应”。老周是他安排的人,老陈也是他的人。我该信谁?

      雨声轰鸣,敲打着我的耳膜。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必须做出决定。

      最终,我没有拨出那个电话。而是打开购票软件,查询了最早一班从昆明飞沈阳的航班——明早六点四十五,经停郑州,中午十一点二十到达。我盯着那个航班号看了很久,然后退出软件,清空了浏览记录。

      我走到儿童房,轻轻推开房门。三个孩子睡得正香,雅楠抱着破旧的兔子玩偶,小海踢开了被子,磊磊撅着小屁股。橘黄色的小夜灯下,他们的睡颜安稳恬静,对即将降临的风暴一无所知。

      我看着他们,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我轻轻关上门,回到自己房间,开始收拾东西。几件换洗衣服,证件,一点现金,还有那张陆振华给的、我一直没动过的银行卡。我把它们装进一个不起眼的双肩包里。

      然后,我坐在书桌前,拿出纸笔,开始写信。写给杨老板,请假三天,家里有急事。写给楼下的退休老师,请她帮忙照看三天孩子,费用我会加倍付。最后,写给孩子们——如果我回不来,这封信会由周师傅转交。

      “宝贝们,妈妈要出趟远门,办点事,很快回来。你们要听周爷爷和老师的话,乖乖吃饭睡觉,等妈妈回家。妈妈爱你们,永远。”

      写最后一句时,我的眼泪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我擦干眼泪,把信折好,装进信封,放在枕头下面。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雨小了些,但还在下。我换上深色的衣服,把长发扎成利落的马尾,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圈发青,但眼神是坚定的。

      我轻轻吻了吻每个孩子的额头,然后背上包,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凌晨四点的昆明,街道空旷寂静,只有清洁工在雨中沙沙地扫地。我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报出机场的名字。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大概对我这个时间点、独自一人、神色匆匆去机场的女人有些好奇,但没多问。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规律的弧线,窗外是飞驰而过的、湿漉漉的城市光影。我紧紧攥着手机,掌心全是汗。那个陌生号码,那短短几行字,像魔咒一样在我脑海里盘旋。

      机场灯火通明,但人流稀少。我换了登机牌,过了安检,坐在候机大厅冰冷的椅子上,看着窗外停机坪上起落的飞机。巨大的轰鸣声穿过玻璃传来,震得我心脏发麻。

      六点四十五分,飞机准时起飞。冲上云霄的瞬间,失重感袭来,我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是陆振华苍白的脸,他挡在我身前的背影,他平静地说“我的然后,六年前就和远航留在缅北了”时的眼神,还有他撑伞站在雨中的侧影。

      “陆振华,”我在心里默念,“你最好活着。如果你敢死,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飞机穿过云层,舷窗外是刺目的阳光和翻涌的云海。而我正飞向北方,飞向那片我刚刚逃离的、寒冷的土地,飞向一个未知的、可能是陷阱的结局。

      我不知道等在前方的是什么。是生离,还是死别?是重逢,还是永诀?

      我只知道,我必须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是真的。

      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龙潭虎穴。

      因为那个男人,在雪夜里给过我一把伞,在绝境中给过我一扇门,在刀尖前给过我一命。

      而我,好像已经没有办法,只是“偿还”了。

      三个多小时的飞行,我毫无睡意。看着窗外的云海从洁白变得灰暗,看着大地从葱绿变成苍黄,看着熟悉的、属于北方的、平坦而冷硬的地平线逐渐清晰。

      十一点二十分,飞机降落在沈阳桃仙机场。

      踏上廊桥的瞬间,北方的干冷空气扑面而来,让我打了个寒颤。昆明是春天,这里还是寒冬。我裹紧单薄的外套,随着人流走出到达厅。手机开机,没有新信息,没有未接来电。那个陌生号码静悄悄的,像从未出现过。

      我站在机场大厅,看着行色匆匆的旅客,有一瞬间的茫然。接下来去哪儿?医院?哪个医院?短信里没说。联系那个号码?万一被追踪呢?

      犹豫了几秒,我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用机场的公用电话,拨通了老陈的号码。铃声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无人接听时,电话被接起了。

      “喂?”是老陈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没睡醒,又像是……哭过?

      我的心猛地一沉。“陈哥,是我,苏晓玉。”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老陈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震惊和……恐慌?“苏小姐?你怎么……你在哪儿?!”

      “我在沈阳。刚下飞机。”我深吸一口气,“陈哥,陆振华……他怎么样了?在哪家医院?”

      “你……你怎么知道的?”老陈的声音在抖,“谁告诉你的?陆哥他……他昨晚……”

      “他到底怎么了?!”我厉声打断他,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

      “昨晚……有人闯进陆哥的住处……”老陈的声音哽咽了,“是职业杀手,用的消音器……陆哥中了两枪,一枪在胸口,一枪在腹部……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已经快不行了……现在在军区总医院ICU,医生下了三次病危……”

      我眼前一黑,差点栽倒,连忙扶住墙壁。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寒意和绝望。是真的……竟然是真的……

      “他想见你……”老陈泣不成声,“昏迷前,一直念你的名字……医生说,可能……可能熬不过今晚了……”

      “我马上过去!”我嘶声说,眼泪夺眶而出,“告诉我地址!病房号!”

      “你别来!”老陈突然吼道,声音里满是恐惧,“苏小姐,你听我说,这是个圈套!陆哥出事前跟我说过,如果他有不测,一定是‘医生’的人干的!他们没找到那枚真硬币,也没拿到铁盒里的证据,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故意泄露消息,引你回来,是想用你逼陆哥开口,或者……斩草除根!你不能来!立刻离开沈阳,回昆明去,带着孩子藏好,永远别回来!”

      “可是他想见我……”我哭出声,“他快死了,他想见我最后一面……”

      “那也可能是他们伪造的!陆哥根本不会让你回来冒险!”老陈几乎在吼,“苏小姐,我求你了,快走!现在就走!买最近的航班,立刻离开沈阳!别让陆哥白白……”

      电话突然断了。忙音响起。

      我握着话筒,浑身冰冷。圈套?伪造?可老陈的悲痛不似作伪,他说的那些细节……胸口,腹部,ICU,病危……

      我该怎么办?信谁?

      巨大的恐慌和茫然几乎将我吞噬。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机场广播里在播报航班信息,人来人往,喧闹嘈杂,但这一切都离我很远。我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看着外面的一切,却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我抬起头,擦干眼泪,站起身。走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中那个眼肿如桃、面色惨白的女人。

      我必须去。哪怕是圈套,哪怕是送死。如果那是真的,如果陆振华真的在等我,我不能让他带着遗憾走。如果那是假的……至少,我要知道真相。

      我走出机场,拦了辆出租车。“去军区总医院。”我的声音沙哑,但异常平静。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大概被我红肿的眼睛和决绝的神情吓到,没多问,踩下油门。

      车子汇入车流,驶向城市深处。窗外是熟悉的街景,熟悉的建筑,熟悉的、灰蒙蒙的天空。这座我生活了二十多年、又仓皇逃离的城市,此刻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将我吞噬。

      军区总医院。白色的建筑,肃穆的气氛,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我走到前台,询问ICU病房的位置。护士看了我一眼,报了楼层,眼神里带着同情。

      电梯上行,数字跳动。我的心跳随着数字的攀升而加速,几乎要跳出喉咙。走廊很长,很安静,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回荡。ICU在走廊尽头,厚重的自动门紧闭,门上亮着“重症监护室,闲人免进”的红字。

      门口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是老陈。他佝偻着背,双手捂着脸,肩膀在微微颤抖。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是我,瞳孔骤然收缩,猛地站起来。

      “你怎么还是来了!”他压低声音吼道,眼睛通红,胡子拉碴,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我不是让你走吗?!”

      “他在里面?”我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声音轻得像耳语。

      老陈死死盯着我,眼神复杂,有悲痛,有愤怒,有恐惧,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良久,他颓然坐回长椅,双手抱住头。

      “在。但你不能进去。探视时间有规定,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嘶哑,“医生说,他随时可能……可能……”

      “让我见他。”我打断他,语气平静得自己都惊讶,“就一眼。求你了,陈哥。”

      老陈抬起头,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他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护士站,低声和值班护士说了几句什么,塞了个东西过去。护士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厚重的自动门无声滑开。一股更浓的消毒水味和某种仪器运转的低鸣扑面而来。老陈带我走进去,穿过一道道门,最后停在一扇巨大的玻璃窗前。

      玻璃窗后,是ICU病房。各种仪器闪烁着冰冷的光,发出有规律的滴答声。病床上,躺着一个人。身上插满了管子,连着各种仪器,脸上戴着氧气面罩,看不清面容。但那个身形,那露在被子外、缠满绷带的手臂……

      是陆振华。

      他真的在这里。奄奄一息。

      我的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连忙扶住玻璃窗。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压不住心底翻江倒海的痛楚。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我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他昨晚半夜送来的,手术做了六个小时,子弹取出来了,但失血过多,伤到了内脏,引发了感染和并发症……”老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遥远而模糊,“医生说,就看今晚能不能熬过去了……”

      我贴在玻璃上,贪婪地看着里面那个人。他那么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和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证明他还活着。那个强大、冷静、总是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像个破碎的玩偶,躺在这里,生死未卜。

      “骗子……”我喃喃自语,眼泪滚落,“你说过要有‘然后’的……你说过的……”

      老陈别过脸,肩膀耸动。

      不知过了多久,护士过来提醒探视时间到了。我最后看了一眼玻璃窗后的人,转身,跟着老陈走出ICU。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走廊里,老陈递给我一张纸巾。“擦擦吧。我让人送你回昆明。今晚就走。”

      我摇摇头,没接纸巾。“我不走。我等他醒来。”

      “你疯了?!”老陈低吼,“这里很危险!那些人可能就在附近盯着!你留在这里,就是活靶子!”

      “那就让他们来。”我抬起头,看着老陈通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他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如果他现在需要我,我就在这里。如果他……他真的没了,我给他收尸,送他最后一程。然后,我带着孩子,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老陈怔怔地看着我,像不认识我一样。良久,他叹了口气,抹了把脸。“你这又是何苦……”

      “他在哪个病房?普通病房还是ICU有单间?我想离他近点。”我问。

      “ICU隔壁有个观察室,本来是给医生休息用的,我打了个招呼,可以暂时用。”老陈说,“但你得保证,除了上厕所,别出来。吃饭喝水我让人给你送。还有,手机给我,用这个。”他递过来一个老式诺基亚,“只能打电话发短信,不能上网,防追踪。”

      我接过那个沉甸甸的砖头机,把自己的智能手机递给他。

      观察室很小,只有一张单人床,一把椅子,一个洗手池。窗户很高,装着铁栏杆,只能看到一线天空。我把背包放在床上,坐在椅子上,看着雪白的墙壁,听着隔壁ICU仪器隐约的嗡鸣。

      时间缓慢得可怕。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我坐立不安,一会儿担心陆振华的伤势,一会儿害怕杀手会突然闯进来,一会儿又想起昆明的孩子们,心如刀绞。

      傍晚时分,老陈送来了盒饭。我毫无胃口,勉强扒拉了几口。天黑下来,观察室里没开灯,只有窗外路灯透进来的、微弱的光。我抱着膝盖,蜷缩在椅子上,眼睛盯着那扇通往ICU的门,耳朵竖着,捕捉任何细微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很轻,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不是护士规律巡视的脚步声,更轻,更慢,像是在刻意隐藏。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我悄无声息地滑到门后,屏住呼吸,从门缝里往外看。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和帽子的男人,正朝ICU方向走去。他身形高大,走路姿势有点奇怪,像是腿脚不便。他停在ICU门口,左右看了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门卡,刷开了门。

      不对!ICU的门禁卡只有医护人员有,而且进出都要登记。这个人鬼鬼祟祟,行迹可疑!

      我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喉咙。是老陈说的杀手?他们混进来了?他们要进去对陆振华下手?

      来不及多想,我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站住!”我厉声喝道。

      那个男人猛地回头,看到我,眼神一凛。他迅速闪身进了ICU,门在他身后关上。

      “来人啊!有可疑的人进了ICU!”我一边大喊,一边冲向护士站。

      值班护士被我吓了一跳,连忙按响警报。刺耳的铃声在走廊里回荡,几个保安和医生从不同方向冲过来。

      “怎么回事?”一个医生急声问。

      “有人闯进ICU了!穿白大褂,戴口罩帽子,腿脚有点瘸!”我语无伦次地喊。

      医生脸色大变,立刻用对讲机呼叫安保封锁楼层,同时带着人冲向ICU。门开了,里面一切如常,只有仪器规律的嗡鸣和滴滴声。病床上,陆振华依旧安静地躺着,似乎没有被动过。

      “人呢?”医生问里面的护士。

      “没人进来啊?”护士一脸茫然。

      “怎么可能?我亲眼看见他刷门卡进来的!”我冲到陆振华床边,仔细检查。他身上的管子、仪器都完好,生命体征平稳。难道是我看错了?幻觉?

      “苏小姐,你是不是太紧张,看错了?”老陈闻讯赶来,眉头紧锁。

      “不可能!我真的看见了!”我急得快哭出来。

      “调监控!”医生果断下令。

      监控室里,调出了ICU门口的录像。画面显示,在我冲出来前几秒,确实有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帽子的男人在门口晃了一下,然后迅速离开了,并没有刷门卡进去。由于角度问题,看不清正脸,但走路姿势确实有点跛。

      “他可能只是路过,或者发现进不去,就走了。”保安队长说。

      “可是……”

      “苏小姐,你冷静点。”老陈按住我的肩膀,沉声道,“这里很安全,层层把守,陌生人进不来。你可能太累了,产生幻觉了。去休息吧,陆哥这里有我们守着。”

      我被老陈半劝半拉地送回观察室。门关上,我瘫坐在床上,浑身冷汗。真的是我太紧张,看错了?还是那个人发现了我,临时改变了计划?

      后半夜,我再无睡意,睁眼到天亮。窗外天色渐明,ICU里传来消息,陆振华的情况暂时稳定,但没有脱离危险。

      第二天,第三天,我在提心吊胆中度过。那个神秘的男人再没出现,一切风平浪静。老陈劝我回昆明,我拒绝了。我守在观察室,寸步不离,只有上厕所才匆匆出去。吃饭喝水都是老陈让人送进来。我用那个诺基亚给周师傅发了短信,编了个理由说要多留几天,让他照顾好孩子。周师傅回复说好,让我放心。

      第三天晚上,我实在太累,趴在床边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在摸我的头发。动作很轻,很温柔,像羽毛拂过。

      我猛地惊醒,抬头。

      病床上,陆振华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我。氧气面罩已经摘了,露出他苍白瘦削的脸。他的眼神很浑浊,没有焦点,像是还没完全清醒。

      “陆振华?”我颤抖着声音,轻轻握住他放在床边的手。他的手很凉,但不再是冰冷的。

      他的眼珠缓缓转动,焦距慢慢对准我。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又昏睡过去了。然后,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极轻、极沙哑的声音:

      “你……怎么……回来了……”

      眼泪瞬间决堤。我握紧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泣不成声。“你这个骗子……你说过要有然后的……你说过的……”

      他看着我哭,眼神慢慢清明,然后,很慢、很慢地,弯起嘴角,露出一个虚弱至极、却真实存在的笑容。

      “别哭……”他声音嘶哑,气若游丝,“我……死不了……”

      “你还说!”我哭得更凶了,“你都这样了……”

      “扶我……起来……”他试着动了一下,立刻疼得皱眉。

      “你别动!医生说你不能动!”我连忙按住他。

      “那就……这样说吧……”他喘息着,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力,“你……不该回来……危险……”

      “我知道危险!”我打断他,眼泪模糊了视线,“可我不能不来……如果你真的……我……”

      后面的话,我说不出口。如果我真的不来,我会后悔一辈子。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无奈,有痛楚,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柔软。他动了动被我握住的手,指尖在我掌心轻轻划了一下。

      “傻子……”他低声说,然后闭上眼睛,像是耗尽了力气。

      “陆振华?陆振华!”我慌了。

      “没事……累……”他喃喃道,又昏睡过去。

      但这次,他的呼吸平稳了许多,脸色也不再是死灰。我握着他的手,守在他床边,看着监护仪上平稳的曲线,听着他均匀的呼吸,那颗悬了三天的心,终于一点点落回实处。

      他活过来了。他真的,挺过来了。

      泪水再次涌出,但这次,是喜悦的,释然的。

      我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在等我们。不知道那个“医生”是谁,不知道危险是否已经过去。但此刻,他活着,我在这里。这就够了。

      窗外,天色渐亮。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我和他的“然后”,似乎,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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